第1章
第一章
已是春暖花開的季節,浏河兩岸一片青蔥,水牛在地裏拖着沉重的鐵犁默默耕耘,田邊道上、桃樹底下、花叢之中到處飛揚着藏也藏不住的或歡快或羞澀的歌聲。春天是求偶的季節,年輕的男女們正在使用對歌的方式熱烈奔放地尋找和追求自己的心上人。
祝映臺打開思羽號的船窗,向下望去,梁杉柏正在碼頭上和一名可愛的女孩對話。那女孩是來自附近村莊的小家碧玉,亦是這次委托除鬼事宜的委托人的孫女,不知怎麽地就看上了梁杉柏。其實這也不奇怪,祝映臺這一行人中最為出挑的就是他本人、梁杉柏和呂子烈三人,哦對了,呂子烈現在已改名叫上官烈了。祝映臺太冷,上官烈看起來又太跳脫,只有梁杉柏,既有能力,又生着一張老實的帥臉,恐怕是不少思春少女心目中理想的婚配對象。
祝映臺想着這一個梁杉柏将來娶妻生子的模樣,心裏免不了微微失落。他不知道自己和梁杉柏現在是怎麽了,在經過了那拜堂成親還有荒唐甜蜜的一夜之後,梁杉柏對他的态度就變得微妙起來。若即若離?大概可以這麽形容。祝映臺原本還曾煩惱過在經歷了那樣激烈的一夜後該如何面對這一個梁杉柏,現在被動得了個很好的距離,卻反而有些不好受了。
真是的!你這樣怎麽對得起留在現代,苦苦等候你的另一個梁杉柏呢!祝映臺這麽告誡着自己,于是壓抑下了湧動的情緒,默許了這與梁杉柏之間陌生的距離。
底下的女孩不知說到什麽,比起了誇張的動作。農人之女不似那些王城裏的貴族女孩,爽朗而大方,別有一種渾然天成的魅力。祝映臺又看了那女孩一眼,然後悄無聲息地阖上了窗。然而,幾乎是在他閉上窗的下一刻,梁杉柏便擡起頭來,像是從一開始就一直在注意那裏的動靜似的,沉默地看着那方格漏。
「梁大哥,梁大哥?」
梁杉柏轉回頭來:「抱歉,我還有許多活沒幹完,所以不能接受和村長的邀請,告辭。」梁杉柏自顧自地說完,轉身就走,壓根不去聽那可愛女孩一再的挽留之聲。
梁杉柏進了船艙,往二樓走去,行過拐角的時候,看到了王铮。王铮是上官烈手下的精兵,這個向來流血不流淚的魁梧漢子此時竟然小心翼翼地端着一碗熱騰騰的雞湯面,往某個方向走去。他沒有看到梁杉柏,于是徑直走到了祝映臺的房前,敲了敲門。
「祝先生,你在嗎?」過了一會,門裏傳出了應答聲,房門打開了。梁杉柏趕緊側身一閃,躲在了一處船柱後頭。他微微探出頭區,剛好夠看到王铮的一個側面。
「祝先生,聽說你最近胃口不好,我給你下了碗雞湯素面,很清淡的,你要不要嘗嘗看?」堂堂七尺男兒說話的時候卻一反常态的細聲細氣,帶着一點未敢宣之于口的脈脈情愫。
從梁杉柏的角度看不到祝映臺的臉,他只能聽着,他聽祝映臺說「真是太麻煩你了」,然後是「謝謝」。祝映臺的房門關上了,過了一會,梁杉柏才聽到王铮低低笑了一聲,是那種不好意思卻又高興得壓不住的笑,然後他邁着心滿意足的步子,走下樓來。
梁杉柏緩緩從陰影裏走出,将王铮吓了一跳。
「梁....梁杉柏!」王铮有點結巴,一方面這裏人人都知道梁杉柏與祝映臺關系不同,雖然并不知道具體到了什麽程度,但多少都有一些感覺,另一方面則是因為梁杉柏此刻的臉色。
王铮他們知道梁杉柏和祝映臺都是主人呂子烈的客人,但是比起祝映臺表現出來的能力,梁杉柏就顯得實在太普通了,以致于他們很多時候都忍不住讨論,為什麽如同神仙一般的祝映臺會對梁杉柏有意,但是現在的梁杉柏卻令王铮感到了恐懼。
是的,恐懼!王铮雖然并非什麽蓋世英雄,卻也是呂子烈身邊追随已久的一員大将,出生入死的場合經歷得并不少,在他眼裏,死亡都已經褪去了恐懼的色彩,但是此時此刻,當梁杉柏站在他的身前,只是盯着他看而已,就令他渾身一陣陣地發涼。
「王頭!」有人喊了一聲。王铮想要回答,卻驚恐地發現自己居然連一個音節都發不出。
「王頭,你在樓上嗎?大人那邊傳了信來,讓你過去一趟。」
梁杉柏轉過頭,看了一眼樓下,随後緩緩地進了一步:「不要打他的主意。」他說,錯過王铮的身邊,如同一道影子沒入了船艙的陰影之中。
一直到梁杉柏走了很久以後,王铮才仿佛找回了自己的存在,他哆嗦着,擡起手,擦去了滿頭的汗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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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官烈正饒有興致地坐在一張椅子上,欣賞一出戲。
自從幾個月前離開齊國之後,他便帶領着一衆親兵,駕駛着思羽號,奔波在茫茫大海之上。他許諾會替祝映臺找到他想要找的燃陰宮、金英島,橫豎他如今已是齊國的流亡公子,也沒別的事可做然而,也不知是什麽原因,一者思羽號似乎并不完全聽他們的話沒能發揮真正的效用,開不遠;二者是在近海兜了一大圈,他們卻全然沒能找到祝映臺所提到的兩個地方甚至是與之相關的任何資訊。在這種情況下,上官烈提議,我就不了山,那幹脆讓山來就我罷,于是和祝映臺、梁杉柏聯手,訂下了一面抓鬼,一面将「燃陰宮主」這個名號放出去的計劃。
上官烈人脈足、頗有生意手腕,自然是擔當起了拉生意的重任,這不,比時他就在考察一個新客戶。他們如今正在吳國近海一座名叫浏河鎮的小鎮上,在他身旁的就是本鎮的大貴人,一個肥得連路都走不動的富商膻增。吳人善做生意,又有地理優勢,因此把一個國家建設得富有和平,即便是普通老百姓也能過上不錯的日子,全然讓人想像不出最初泰伯與仲庸在梅裏壘起勾吳古國第一塊磚土之時,這裏還是一片荒涼的蠻夷之地。
膻增貴為浏河鎮第一人,平日裏自然也是吃好穿好,但是見到上官烈的第一眼他便知曉這必然是一位大人物,因此對上官烈一行的态度可謂殷勤至極,此時見貴人一言不發,自然就有些摸不透貴人的心思。兩人眼前乃是一座百花盛放的庭院,此時蝴蝶紛飛,春風拂動,一名青年男子正在花叢之中團着身子蠕動。只見他四肢着地一會從這兒爬到那兒,像是什麽野獸一般在地上拱來拱去,一會又停下來蜷縮成一團,時不時地還會幹嚎兩聲。幾名家丁仆傭站在一旁,皆是一副戰戰兢兢的樣子。
膻增終于忍不住了,開口問道:「羽老板,您看犬子這是……」原來這滿地亂爬的青年正是膻增的獨子膻岳,他原本是一名纨褲子弟,上個月中不知怎麽失了心智,變成了野獸一般的模樣。有人說這是瘋病,也有人說這是中了邪,膻增請了不少巫、醫前來看過也用了不少的法子,卻始終不能使其恢複正常。眼看着兒子吃不肯好好吃,睡不肯好好睡,人越來越瘦也越來越虛弱,膻增急得簡直要瘋了,就在這時,他聽說近海來了一艘大船,船上有「仙客」的事情,因此便找到了上官烈。
「哦,是被沖了身吧。」上官烈懶洋洋地說着,又喝了一口手中的茶。
膻增急了,又是行禮又是叩拜道:「羽老板,既是如此,還請您多多幫忙啊,酬勞什麽的都好說、好說!」上官烈對外仍然沿用羽老板的名號,這樣會幫他省去不少麻煩。
正在這時,外頭有人來報說,有一個叫王铮的人來找羽老板。上官烈終于放下茶杯,站起身來道:「我的手下來了,這便可以動手了。」
王铮從外面進來,手裏畢恭畢敬地托着一件用金色絲綢包裹着的東西。那絲綢的奢華程度令見慣了絲織品的膻增也不由得眼睛發直心想這位羽老板果然出身不凡,也不知是什麽身分。等到那絲綢被揭開,他卻不由得一愣,原來那裏頭竟是一張品貌良好的朱漆弓弩。
雖然這張朱漆弓驽看起來也是巧匠所做,但是與膻增心裏原先所想的卻有一些落差,總覺得羽老板這樣的人、這樣的風度,又是用上好絲綢包裹着的重要東西,應當要更不凡一些才是。他正這麽想着,忽然聽到一旁有人發出了一聲驚叫:「你要幹什麽!」
發出驚叫的正是膻增的夫人也就是膻岳的親娘,她聽說自己夫君請來了能人替兒子治病便匆匆從內室趕來,一開始只是躲在簾後觀望,此時見情勢生變,不由着急地跑了出來。膻增被她這麽一喊才發現上官烈竟然架起了朱漆弓弩,搭上了一支羽箭,而羽箭的箭頭所向正是他的兒子。
「先生,您這是……使不得、使不得啊!」
膻增話音方落,但聽「嗖」的一聲,羽箭已然飛也似的射出。膻增夫人發出一聲尖叫,頓時昏倒在地,一群奴婢趕緊上前攙扶,互相擠的擠,撞的撞,現場頓時亂成了一團。
上官烈這一箭射出,卻見原本正在地上翻着肚皮打滾的膻岳突然一躍而起,動作靈活地淩空一竄,就這麽躲過了這一箭。上官烈不慌不忙,嘴角帶了笑意,伸手又取出三支羽箭,齊齊搭在弩弦之上。
膻增一顆心方才放回肚子裏,頓時又提了起來,他慌亂地舞動着手腳,似乎想要說些什麽,聲音卻卡在了喉嚨裏。只聽又是「嗖」的一聲,這次卻要比剛才響上一些,三支羽箭分了三路同時射向膻岳,将他各處去路牢牢封死。眼看着就要被射中,膻岳忽地團起身子,以一個十分古怪的姿勢,驟然在地上旋轉起來,跟着往天上竄去,說時遲那時快,上官烈手搭弩弦,但聽一聲清脆的破空聲響似是一道疾風從他手中射出,正中了竄升中的膻岳,他人本在空中,被射中後猛然停得一下,下一瞬,便直直地落了下來。
「兒子……我的兒子!」膻增顫抖着聲音,兩眼淚花滾滾,指着上官烈幾乎要噴出火來,「你殺了我的兒子,你怎麽敢!」周圍的護院立刻拔出刀劍,将上官烈團團圍在中間。
王铮等人也同時拔出刀劍來,将上官烈保護在其中。
上官烈卻輕輕一笑,将警箭收起道:「大貴人,你不如自己去看看,我有沒有傷害到令郎。」
膻增氣得手都抖了,他明明看着上官烈一箭接着一箭射向他的兒子,他怎麽還能如此厚顏無恥!卻在這時,現場猛然刮起了一股腥風,所有人都被這股風給吹得左搖右晃,站不穩腳跟。
上官烈道:「出來了。」
只見現場突然飛沙走石,好好的晴朗天氣竟然變得陰暗昏黑,百花凋零,花蕊中央流出濃稠血水,吓得所有人都驚叫不已。在那一片昏暗之中緩緩出現了一雙充滿仇恨的血紅色的眼睛,死死盯着現場衆人。膻增此時也顧不得自己的兒子了,雙股顫顫,恨不能找個地洞鑽進去。他想喊救命,結果聲音就像是卡在喉嚨裏,什麽也喊不出來。
上官烈道:「王铮。」
王铮應了一聲,不知手裏抓了什麽東西猛然向那雙眼睛撒去,但聽一聲凄厲的慘叫,風住了眼睛消失了剛剛皆暗的天色也恢複了正常。衆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不明白是怎麽回事?剛才看到的血海呢?凋零的花朵呢?
「區區幻術而已。」上官烈解釋道,「膻大貴人,沖了令郎身的畜适才已被我從他體內驅出,此後他只需按時服用我開的靈藥,再使用我畫的辟邪護身符七七四十九天,往後便可平安無憂了。」
膻增還不敢相信,那頭膻岳已經發出一聲呻吟,迷惑道:「爹,這是哪兒,我怎麽到花園裏來了?」
膻增這才相信了上官烈的話,頓時激動得老淚縱橫,連連拜謝。此後花錢酬謝之類自不必說,上官烈卻婉拒了膻增設宴的請求,帶着王铮等人回去。
走在路上,上官烈便問王铮道:
「那東西呢?」
「在屬下這。」王铮從後腰摸出一個小小的樸素錦囊,這錦囊看來毫不起眼,布料也十分普通,但是裏頭卻似裝了什麽活物一般,竟然正自輕輕起伏,如同在呼吸。他說,「多虧了祝先生給的這收妖袋,很好用。」
上官烈道:「最近老也沒有什麽好消息帶給他,這小東西也許知道點什麽好玩的事兒,帶回去權當給他解悶吧。」
王铮「欸」了一聲,心裏想着祝映臺覺得美滋滋的,随後卻又想到了梁杉柏陰森的神情,不由得又有些不舒服起來。算了,管他呢,他又沒有抱什麽龌龊的心思,祝先生都沒阻止他,梁杉柏憑什麽來多管閑事!
「啪」的一聲,狹長的木劍在梁杉柏的手上一斷為二,裂開的木刺劃傷了他的手指,一縷殷紅的血跡順着他的手指留了下來,滴落到地上,發出輕微的聲響。
又失敗了!梁杉柏怔怔地看着手裏斷為兩截的木片,已經是第七把了,不知怎麽回事,明明不覺得會有問題,到了最後一關卻總是會出問題。難道真的是天意?他想着,臉色不由得冷了下來,即便是天意,他也要将之修正過來,更何況,那本就不是天意!
「你在做什麽?」
突如其來的聲音吓得梁杉柏一下子竄了起來,他手忙腳亂地想要掩飾,一時又不知道該從哪裏掩飾起,結果反而把手裏的東西和桌子上的東西都摔到了地上,頓時木條、木片和各種工具散了一地。梁杉柏懊惱地盯着腳底,連頭都不敢擡起來了。
「噗。」祝映臺忍不住笑了出來,梁杉柏這副樣子真是讓他又好笑又無奈。他彎下腰,撿起腳邊的半截木片,粗粗一看便辨認出那是一柄失敗的桃木劍的一半。
「你在做桃木劍?」他撿起那半截木劍,由于剛好是下半截,所以帶着木柄。整柄劍被削制得樸實無華,卻十分稱手,他拿在手中只稍稍試了一下,便覺得這劍如果成形想必會很适合他用。難道……
「你是在為我做木劍?」
梁杉柏低下頭去,輕聲道:「羅睺,不好。」
祝映臺當然也知道羅睺不好,不知道是什麽原因,自從上次齊國事件之後,羅睺對他的不良影響越來越大,所以他現在幾乎都不太使用羅睺,而是用着一柄上官烈從市集上為他找來的桃木劍。那柄桃木劍雖然勉強也可回應他的靈力,但是比起羅睺卻差了不是一星半點。祝映臺好奇地看着手裏的半截木劍道:「你會做劍?我以前怎麽不知道?」
梁杉柏卻伸手将那半截木劍搶了回去道:「不、不會,學着做。」
祝映臺略怔了一下,說:「你的手怎麽了?」
梁杉柏剛想把手藏起來,已被祝映臺一把将手扯了過去。手指與手指交纏的溫度令他面上發燙,體溫也跟着升高了,梁杉柏忍不住咽了口口水。
「劃傷了?」祝映臺小心地查看他的手指,跟着卻「咦」了一聲,「怎麽沒有傷口?」
梁杉柏心中一驚,馬上将手抽了回來說:「沒有,我剛去過廚房大概是那裏沾到的。」
祝映臺信了他,說了聲「哦」,他伸手摸了摸那些器具,感慨地說:「有勞你費心了。」
梁杉柏卻猛然擡起頭來說:「不費心!」他大聲道,「一點都不費心,我會做出來的,我會送你一把最好的桃木劍!」
祝映臺愣了一下,忍不住又勾起了唇角。他不知道自己和梁杉柏之間出了什麽問題,但是他前一陣子真的幾乎以為梁杉柏讨厭他了,一方面他覺得這樣才是正确的、好的,另一方面心裏卻又忍不住的失落,那畢竟是梁杉柏,哪怕是他的前世,眼下看來,倒或許是他多想了。
祝映臺又打量了周圍一圈說:「那我不打擾你了,上官烈他們也該回來了。」他說着,轉身要走。梁杉柏看着在昏暗光線中那個削瘦的背影,心裏突然湧起了一股難言的沖動,他想要沖上去,緊緊抱住那個人,将他牢牢束縛在自己的身邊,誰也不讓見,誰也不許碰!
他這樣想着,身體先于意志而動,已經飛快地沖到了祝映臺的身後。祝映臺聽到腳步聲,下意識地回過頭去,正與他打了個照面祝映臺被吓了一跳,但是很快又鎮定下來,問:「怎麽了?」
梁杉柏沒有回答,他只是緊緊地、仿佛野獸一般地盯着祝映臺,恨不得将他拆吃入腹,完完全全揉到自己的身體裏去。他就這樣貪婪地嗅聞着祝映臺身上的氣息,喘着粗氣,雙拳再袖管裏捏得死緊。不想放開、不想松手,好想要他,好想要這個人,永永遠遠!
樓上傳來了雜亂的腳步聲,模模糊糊的人聲從上頭傳來,那代表着上官烈他們回來了。祝映臺半是疑惑半是無奈地道:「上官烈他們回來了,我該上去了。」
梁杉柏還是牢牢地盯着他,那眼神令祝映臺有些害怕,心卻不受控制地急速跳動起來,就像是預感到了将會發生什麽一樣。
「阿……柏?」祝映臺不自覺地在聲音裏帶上了輕顫。
出人意料的,是梁杉柏先退卻了。他再度深深吸了幾口祝映臺身上的氣息,然後沉默着往後退了兩步。祝映臺愣住了,過了片刻,略有些尴尬地理了理自己的衣袖道:「那我上去啦。」
梁杉柏輕聲道:「好。」
祝映臺走了兩步,重又停下來,回頭看過去:「阿柏。」
梁杉柏擡起頭來:「嗯?」
祝映臺說:「你要是有什麽不開心的、想不通的事就說出來,別憋在心裏,我這個人不大聰明,很多事情你不說,我不知道的。」
梁杉柏看着祝映臺那雙清澈有如秋水一般的眼眸,眼神微微閃爍過了片刻卻還是搖搖頭:「沒有,我沒什麽事。」
祝映臺有些失望,但還是說:「那就好,不管怎樣,謝謝你為我制劍。」說完,他微微一笑,沖他擺擺手,上樓去了。
梁杉柏望着祝映臺的身影一點一點走出他的視線,心也一點一點地沉了下去。他看向自己的手,剛剛它們差一點就能碰觸到對他而言最為重要的寶物,此時其中卻空空如也,虛無得如同一片荒漠。怎麽能讓你知道,如果讓你知道了,我就永遠失去你了啊……
梁杉柏暗暗下定決心,無論将來發生什麽,他都絕不會讓祝映臺知道那件事,哪怕這會讓他恨他一輩子!
祝映臺走到樓梯頂端的時候,不由得回望了一眼。從拜堂那件事之後,梁杉柏就把自己的房間搬到了船艙底層,此時從上面看下去底下影影綽綽,昏暗得如同另一個世界。不知為什麽,一想到梁杉柏就住在那種地方,祝映臺感到有點心驚。或許他該讓上官烈在下面多擺上些油燈?
上頭熱鬧得很,祝映臺才踏進主艙室,就看到一群人正圍着桌邊興高采烈地挑選東西。桌上堆滿了琳琅滿目的各色小玩意兒,除了吃的喝的,還有不少吳國特産的布匹首飾茶葉等物。這一陣子上官烈的親兵們在吳國境內逗留,有些人認識了當地的美嬌娘,一來二去地生了情愫,怕是要成就幾樁好事。上官烈也不限制他們,只是說清成家可以,事情還是得做,等到有了方向,思羽號開拔海上,這些人還得跟着他出海。士兵們都知道他是個仁厚的主人,因此對此也并無異議。
「哎呀,這胭脂可真漂亮,送給莺莺,她一定會喜歡!」一個年輕的士兵欣喜地挑出一盒胭脂,拿在王上反複把弄
另一個則對着一匹布比來劃去:「這匹布的花色素雅,給我家裏的娘子做身衣服正合适。」
「就弟媳婦這富态,我看一匹布可不怎麽夠啊!」旁邊年長些的士兵并無惡意地取笑那年輕的同僚,于是大家夥都哈哈大笑起來說,「來來,把這匹布也拿去。」
王铮發現祝映臺進來,不由得眼睛一亮,人擠不過去就先亮了嗓子喊:「祝先生、祝先生!」把手舉得高高的。
衆人發現祝映臺來了,紛紛打了招呼給他讓路。祝映臺一路走到上官烈跟前說:「怎麽樣,順利嗎?」
「只是給沖了身,很順利就解決了。」上官烈把手一比說,「膻增給了不少酬勞,我自己又添了些,你看看有沒有什麽喜歡的,拿去用。」
祝映臺微微一笑說:「我不缺什麽,我那份就給大家分了吧,一起開心開心。」
士兵們聽了紛紛喝彩說:「祝先生就是大方,謝謝祝先生!」
王铮卻把臉一板說:「去去,祝先生的東西你們也好意思拿。」說着,将一摞上好的綢緞一起搬了擺到祝映臺跟前說,「祝先生,這是我特地給你留的。」
祝映臺有點為難,說:「我真不缺……」
上官烈說:「好了好了,別推來阻去的,東西管夠,讓你拿着就拿着,就算你自己不用,也可以給阿柏用嘛。」
聞言,祝映臺不由得眼中一亮。梁杉柏當初的身分只是連府的馬夫,身邊自然沒什麽餘錢,一個冬天下來就是那幾件衣服來回替換,眼看着春暖花開,也是該換些輕便衣服了。他這麽想着,這才收下了布匹:「那我替他先謝謝你。」
上官烈擺擺手說:「我都當你們是兄弟了,怎麽還那麽見外。」說着,又對王铮一指說,「對了,我把那沖身的小東西給活捉了,你看看好不好玩,閑來無事拿着解悶也好。」
王铮本來聽說祝映臺要給梁杉柏做衣服,正暗自神傷,這時才勉強反應過來,伸手将那布袋解下來。布袋口上用繩子穿了一圈,平時用的時候将繩抽緊打了結就是,王铮心一急,手上就沒了輕重「嘩」的一下,就将袋口扯開了一大半。他吓了一跳,然而布袋內卻并沒有什麽動靜。王铮嘟哝着:「該不是悶死了吧。」低頭去看,說時遲,那時快,但見一團拳頭大小的黑丸猛地從布袋裏頭蹦了出來,跟塊石頭一樣狠狠砸在王铮的鼻梁上。王铮發出「啊」的一聲,手一松,那團黑丸便從裏頭猛然沖出,向室外撞去。
士兵們挑東西正挑得起勁,冷不丁屋子裏竄出來這麽個東西都被吓了一跳,紛紛拔劍出鞘,随後卻見那黑丸撞到敞開的門上又奇異地被彈了回來,跟着又撞到開着的舷窗彈了一下,不由得都是哈哈大笑。他們原先也不算是普通士兵,畢竟上官烈從小就身懷異能,所以跟着這個主子出生入死也見過了不少稀奇事,而這幾個月來跟随祝映臺、梁杉柏一起抓鬼捉妖,更是在見識上翻了幾個跟鬥,此時定睛細看了,不由得都放下心來。
「嘿,小妖怪,不知道咱這船上都有禁制吧,想逃,沒那麽容易!」
「快看啊,這東西身上還有刺!」
「哎喲,這是什麽妖啊,圓乎乎的還挺可愛,是穿山甲?」
「穿山甲哪來的刺,是個白仙(刺猬)啊!」
哄堂大笑聲把那只刺猬精吓得龇牙咧嘴,幾乎要發瘋,本就在與上官烈的對陣中落敗,受了不輕的傷,此時被衆人包圍,更是急得團團亂轉。就在這時,刺猬精突然感到前方不遠處傳來一股令極為舒适的氣息,它循着那氣息竄過去,「哧溜」一下就順着祝映臺的腳背一路爬上了他的肩膀,蹲在那兒不肯動了。
上官烈忍不住「哈哈」大笑說:「這小家夥還挺識時務,知道這事你說了算,這就抱你大腿來了。」
祝映臺則有些無奈,在現世之時,他因為沒有過去的記憶加上總是遇到鬼怪,因此別說是寵物,就連人都是能疏遠就疏遠,卻不知怎麽就招惹到了梁杉柏,兩人因此結下了一段不知當說是緣還是劫的情分,如今來到了古時,居然又被一只小刺猬精當成了避風港。
他伸手将那刺猬精抓下來,放在手掌上。刺猬精只有成人拳頭那般大小,眨着一雙黑亮亮的小眼睛,背上皆是短刺,臉倒是生得很可愛。發現祝映臺在看自己,它把臉一擡,小眼睛裏硬是擠出了兩汪淚花,可憐巴巴地看着他。
上官烈簡直快笑不動了,說:「竟然還會裝可憐,這我逮的時候可沒發現!」
祝映臺無奈道:「別笑了。」又對那只小刺猬說,「你變出人形來我看看。」
那刺猬精一開始還想裝作聽不懂,被祝映臺冷下眼一瞥,頓時打了哆嗦。它挪動着小短腿不怎麽情願地從祝映臺的掌心往下一躍,伴随着「砰」的一聲,在煙塵中化作了一個有着一雙圓圓大眼睛的八、九歲大小的小男孩。
衆人不由得發出了驚嘆聲,因為這小男孩不僅生得唇紅齒白,十分的可愛,更妙的是其長相看起來居然與祝映臺有九分相似,兩人站在一起簡直跟一對兄弟似的。上官烈笑得在那裏直不起腰來說:「我的天,真是撿到寶了,它居然還懂得讨好人。」
祝映臺無語極了,說:「變回你自己的樣子。」
小刺猬眨巴眨巴眼睛,嗲聲嗲氣地說:「大哥哥,我就是長這……」話還沒說完,腦袋上已經挨了祝映臺重重一拳,頓時人都傻了。
上官烈笑得倒在椅子上,一邊揉肚子一邊道:「媽呀,笑死人了
這小家夥恐怕不知道你才是我們這兒最厲害的一個,這下踢到鐵板了,哈哈哈哈哈!」
祝映臺真恨不得在上官烈腦袋上也來一下,旁邊的王铮也是看得整張臉扭曲得不行,卻不敢笑太大聲,只好別過臉去偷笑。祝映臺說:「別讓我說第三遍,變回你自己的樣子。」剛舉起拳頭,只聽又是「砰」,的一聲,這次煙塵散去,小刺猬精終于變回了本來的相貌。還是圓圓的眼睛,就是比剛才略小了點,五官輪廓也跟祝映臺沒那麽像了,但是仍然還是帶了一、兩分的類似,也不知是小刺猬本來就長這樣,還是故意的。
祝映臺努力忽視小刺猬精眼淚汪汪的樣子,咳嗽一聲說:「你叫什麽名字,在哪兒修煉?」
小刺猬細聲細氣地說:「叫……叫……」叫了半天,最後道,「我沒名字,随便哪兒修煉。」
祝映臺聽出來了,這就是個天生天養的小妖精,也不知道得了什麽機緣有了點能耐,可惜能耐又不大,又是小孩子心性,所以沖了人的身。它也不是圖謀着什麽,估計就是覺得好玩,又或者想要學人類生活。
祝映臺說:「算了,回頭我把你放回去,你自己找個地方修煉去吧,記着不要再做上身那種壞事了!」
小刺猬聞言,卻猛然擡起頭來,着急道:「我我……我不回去,我要跟着你!」
好不容易止住笑的上官烈又是「噗哧」一聲,祝映臺敲了敲桌子示意他注意影響,轉而對小刺猬說:「你跟着我幹嘛,我又不是妖。」
小刺猬想了想,自己大概也有點茫然,說:「不知道,我就想跟着你。」
祝映臺無奈地說:「我們要去的地方都很危險,帶着你說不上來哪天你就沒命了。」
小刺猬卻說:「不會的,我也很有能耐的,我可以幫你們!」
上官烈笑嘻嘻道:「算了算了,反正多一個人多一口糧而已,我們又不是養不起,大不了真有什麽事,再把他放了呗。」
祝映臺心想也是,這種天真無邪的小妖精放出去恐怕也會受人欺負,便道:「好吧,你要真想留便留着吧,但是醜話說在前頭,你要是不聽話或者做壞事,可別怪我不客氣!還有,你既然無名無姓,我便替你取一個,便叫……思悠吧。」思天地悠悠,知大道可畏。
小刺猬精立刻「撲通」一聲跪下來,脆生生地給祝映臺磕了三個響頭說:「謝師父賜名!」
「師……」祝映臺簡直要崩潰了,這只小妖精到底是太笨還是太聰明,怎麽就給他這麽順杆兒爬地叫成師父了。
「誰在喊映臺師父?」突然,冷冷的聲音插入了這歡樂的氛圍之中,所有人都不由得靜了下來。梁杉柏撥開人群,走了進來,左右環視了一圈,最後眼光落在了祝映臺身邊的小刺猬精身上。
上官烈笑着站起身道:「阿柏,你也來了。正好,我剛得了報酬又采辦了不少東西,剛才還和祝先生商量着,他說要給你做幾身衣裳。」
梁杉柏的眼睛不由得一亮,他看向祝映臺說:「你要給我做衣服?」聲音裏都帶上了欣喜,随後卻又像是意識到了什麽一樣,尴尬地咳嗽了一聲說,「我衣服夠了,你還是先給自己做吧。」又道:「天色晚了,外頭無人值守,我去看着,你們繼續挑吧。」說着,便起身離去了。
上官烈皺了皺眉說:「他最近怎麽老是古古怪怪的?」
祝映臺收回了目光道:「随他吧。」回過頭卻發現小刺猬精竟然已經吓得雙腿發顫,哭唧唧地坐倒在了地上。
「怎麽了?」祝映臺疑惑地問。
小刺猬精哆嗦了半天才道:「好、好可怕,剛剛那個人。」
梁杉柏?可怕?祝映臺與上官烈對望一眼,然而在這個時候,卻并沒有任何一個人将之當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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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色已深,原本平靜的河面上不知從何處起了一陣怪風,風從天邊刮來,由上至下構成了一個古怪的圖案,如果細看就會發現,那就像是一只魔爪。
河水起伏波動,發出汩汩聲響,然而此時所有人都沉浸在睡夢之中,就連負責看守的士兵不知為何也比往日都更為困倦,一不留神就睡倒在了甲板上。魔爪帶着邪氣緩緩地向着停泊在港灣裏的「思羽號」推來,仿佛一只活物一般,小心翼翼,戒備而狡猾。
躺在船艙中的梁杉柏突然睜開了雙眼,明明四周一片漆黑,他卻像是能将周圍所有一切都看得清清楚楚,不僅是桌、椅、床、櫃,甚至是桌上的器物,椅子上的花紋,床下的一根線頭,乃至空氣中舞着的不吉利的風絮。梁杉柏就如同一只本就生活于黑暗中的猛獸一般,悄無聲息地起身,不披衣也不着鞋,就這麽爬上船梯,推開了艙門。
甫一打開艙門,一股猛烈的腥風便向他刮來,梁杉柏不由得皺起了眉頭。風聲呼嘯,仿若示威一般,接天連地的魔爪在空中一收一縮,仿佛在恐吓他。梁杉柏走出艙外,将艙門緊閉後,腰板筆直地立在那裏,冷冷注視着不遠處的魔爪。此時,大海上下波濤洶湧,仿若即将迎來一場大海嘯,而那只魔爪距離思羽號已然只有數步之遙。
風聲尖嘯,濤聲狂怒,梁杉柏只是站在那裏,既不退後也不閃躲,他冷冷地看差那只魔爪,未幾,輕輕吐露話語:「滾!誰給你的膽子動我的人!」魔爪好似被震懾了,卻仍不甘心,下一瞬,河水如同活物一般,順着船底漫上了甲板,眼看着水漬逼近,梁杉柏彎下腰,将手重重往地上一拍,但見一片猩紅光芒從他手下猛然進出那片光芒以梁杉柏的手為起點,順着那些水漬一路逼了出去,不久,遠處的魔爪之中仿佛發出一聲尖利的慘叫,河水迅速褪去,魔爪濺射出水霧,分崩離析,不過一會,竟已是風平浪靜。遠處一輪明月靜靜挂在空中,重又露出春夜應有的寧靜祥和來。
梁杉柏微微平了喘息,拉開艙門,鑽了進去。一直到艙門關上很久以後,祝映臺方才從暗處走了出來。望着遠處魔爪曾在的地方,他的眉頭漸漸蹙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