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鋼鐵腦袋
鋼鐵腦袋
鐵之森五郎會說出“是不是在哪裏見過”這句話,算不上多麽意外,不過這話落進了绀音的耳朵裏,還是害得她很不争氣地猛抖了一下,顫栗出嗡嗡的聲響,仿佛她的骨頭也在跟着一起共鳴。
“呃……”
她摸了摸自己硬邦邦的腦袋,實在不知道該怎麽回答才好。
要說沒見過的話,那就真是大錯特錯了。
抛開慘烈斷裂且被稱作拙作的現狀不說,她可是鐵之森花了整一個月時間用心打磨才鍛造出來的日輪刀。在義勇當上水柱的時候,她還特地被送回了刀匠村,由鐵之森本人感動到一邊笑一邊掉眼淚地刻上“惡鬼滅殺”這幾個字呢。不管怎麽說,她都和鐵之森朝夕相處了好久,敷衍的謊話實在是說不出口。
但要說見過,那也不妥帖。
她剛變成人後沒多久就從刀匠村溜走了,乘着誰都不注意的當口一下子行了好遠,壓根就沒在鐵之森或是村裏其他人的面前出現過。所以他不該知道這副模樣的自己究竟是誰,也肯定不會把她和自己的刀聯系起來的。
該怎麽解釋才好呢……
腦子裏滿是亂糟糟一片,绀音好像第一次體會到了人們總說的“頭疼”的感覺——不得不承認,這實在不是什麽愉快的體驗感。
連半句說辭都還沒來得及整理好,她忽然感到肩膀一沉,原來是義勇的手搭在了肩頭。
“鐵之森先生,這是我的……你的日輪刀。就是在最終決戰中斷裂後送到你處幫忙修理,結果卻不見了的那把。它變成人了。”
完全沒有顧慮或是更多的思索,他居然直接把事情全說出來了。
“所以刀并不是不見了,而是在我這裏。現在我帶她來見你了。”
绀音,渾身僵硬。
硬到好像又要變成刀了。
但她的內心正在尖叫。
怎麽一下子就把話全說完了呀,她還沒做好心理準備呢!
嗡嗡的聲響明顯變得更加響亮,現在她的牙齒也開始相互打架了。和義勇一樣,她好像沒有意識到他剛才的那番說辭表達出來的意思更像是“義勇帶走了變成人的日輪刀”而不是“變成了人的日輪刀自己來到了義勇身邊”。
不過無妨,因為鐵之森自己也沒意識到這點小小的不對勁。
事實上,刀匠已經徹底呆住了,微微仰起的火男面具看起來也比平時還要更加板正,大而渾圓的眼珠子卻像是要從面具裏調出來了。他依舊佝偻着肩膀,駝背的模樣讓他顯得更小了一圈,好不容易從吹火嘴裏漏出一點聲響,也是難以置信般的“唔”,短促地才剛剛觸碰到绀音的耳朵就消失無蹤了。
說不定他接下來就要發出嫌棄的聲音了,或者是吓到直接逃走。绀音想。
畢竟,在來時的路上,同行的刀匠也說日輪刀變成人這件事很怪。
既然一個刀匠會這麽想,那麽眼前的這位刀匠鐵之森五郎也一定會冒出類似的念頭吧。
她不确定自己有沒有因此冒出太多失落的心情——她的心似乎沒有變得更重,也沒有在悄然之間下沉好多,只是脊背格外僵硬,讓她挪動不了半步。
很突兀的,打破了這種別扭桎梏感的,是落在肩頭的猛地一拍。還以為是義勇又把手搭在她的肩上了,可低頭一看,其實是鐵之森的雙手帶來的一點小小重量。
他果然比之前矮了不少,绀音想。
不過也可能是從前的自己只是小小的刀,而現在變高了不少,比鐵之森都要高出好多了,所以他要很費勁地伸直了手臂,才能碰到她的肩膀,粗糙手掌裏蓄滿了從鍛刀爐重帶來的熱意,隔着一層布料都能無比清晰地感覺到。
這雙熾熱又粗重的手拍着她的肩膀,而後一路向下,把兩條手臂上上下下探了個遍,像是要隔着衣服和肌肉把她的骨架全給摸索出來似的。
緊接着,他又繞到了绀音的身後,片刻後再踱着步重新來到她面前,估計是打算用足跡在繞着她畫出無數個圈。
摸也摸過了,看也看遍了。最後,不忘再拍一拍她的頭,厚實的刀匠手掌和堅硬的日輪刀腦袋碰撞出的砰砰兩聲回蕩在庭院裏,真是響亮。
怎麽沒被“日輪刀變成了人”這個事實吓得逃走,反而還要這樣折騰自己呀?绀音一點都想不明白。
在她的滿腹怨念脫口而出之前,鐵之森居然笑起來了。
這絕對不是什麽驚恐到了極點後才勉強擠出的笑聲,好像也不存在太多嫌棄的意味。非要說的話,他的笑聲很純粹,純粹得就像是他只是因為想笑所以才笑出聲的。
“啊呀,這還真是我打的日輪刀!”
鐵之森的火男面具越揚越高。
“手感完全一樣!”
手……手感?
這詞用得也太奇怪了。
绀音滿腦袋都是困惑,義勇估計也想不明白。
他其實都沒有很認真地在聽鐵之森說什麽,只是垂眸看了看绀音。在她意識到自己的目光之前,他就已經收回了視線,只盯着腳下被鐵之森踩出的一圈又一圈足跡。
不知不覺,足跡又添上了兩圈——因為鐵之森又按捺不住地繞着绀音打量了兩個來回。而這一次觀察得出的結論,則是心滿意足的一聲長長嘆息。
“果然是我鍛造出來的日輪刀啊,怎麽看都很鋒利!”寫信時自謙到了極點的他,這時候倒是毫不吝啬于自誇了,“我明白了,說不定這就是日之山神的恩澤!”
“什麽什麽什麽神?”
大概是因為現在耳朵有點燙,把落進來的話語全都燒得融化了,鐵之森剛才說的那個陌生詞彙,她是半點都沒有聽懂。
正巧,這句笨蛋似的反問也沒有被喜出望外的刀匠聽到。又忍不住原地轉了好幾圈,他才好像找回了一點理智,拉着绀音的手直往外走——咦,這樣的行動真是找回理智的表現嗎?
鐵之森拉着她來到正在修刀的鄰居家,指着她說:“阿文,快看,這是我打的刀。”
然後拖着她攔下來路上喝的醉醺醺的年輕刀匠:“快醒醒,我鍛造的刀變成人了!對對對,是真的,你沒聽錯!”
千萬不能忘記帶她到村長家也露一露臉:“村長大人!啊,你已經聽說了是不是?哎呀哎呀,我們的刀居然能夠變成人,果真是日之山神的恩賜呀!”
就算是遇到了一看面具就能感覺出沒什麽耐心的刀匠,鐵之森還是會繼續重複這句:“我鍛造的刀變成人了!真巧啊螢,我這把刀的劍士和你負責鍛刀的劍士是師出同門呢,保不齊你的刀也要變成人啦!”
我給那小子打的日輪刀都斷了好幾把了,要是真變成了人,估計即不想看到我也不想看到那小子——看起來沒什麽耐心的刀匠先生給出的就是這麽一句怨念滿滿的回應。
暫且抛開這句回應不說,其他刀匠都興奮得很,每個人都和鐵之森一樣,會無比驚态地拍一拍她肩膀或是手臂,也會盯着她看上好一會兒,像是要鑽研出她變成人的奧秘,還不忘拍拍她的腦袋,響亮的砰砰聲在短暫的午後傳遍了整個刀匠村,绀音覺得自己的腦袋都要被過分激動的刀匠們拍斷了。
幸好幸好,她的腦袋還算結實,一時半會是掉不下來的。至于仍舊沉浸在這份喜悅中的刀匠們,他們幹脆任由自己的興奮繼續放縱,全都聚在了村長家一起喝酒慶祝,本就很寬敞的屋子裏更顯得熱鬧了。
也是直到這個時候,義勇才姍姍來遲。
是的沒錯,在绀音被鐵之森帶着與村子裏的每一個人都見面的忙碌期間,義勇依舊待在刀匠家的院子裏。當她的腦袋被拍得砰砰響時,他說不定正惬意地享受着午後暖風呢——這部分純屬是绀音的想象。
無論是否真的有在享受午後時光,他整一個下午的缺席是毋庸置疑的了。本來绀音對此倒是沒什麽意見的(只是偷偷腹诽了一會兒而已),可一見到他在身旁落座,怨念也好惱怒也罷,居然一股腦全都冒出來了。
換句話說,她生氣了。
一把刀生氣了會是什麽樣子,實在有點不好說。但绀音的怒氣向來是一眼可見的。她靜悄悄地會鼓起臉,把眼睛眯得狹長,連誇張地收攏起來的肢體動作都透露着與平素相反的不對勁。
當義勇意識到上述幾點異常時,她已經忍不住開口了:“你下午的時候怎麽突然不見了呀!”
這話說得有點沒頭沒腦,義勇不知道該怎麽回答才好,遲疑了片刻,才意識到她在說什麽。
“你和鐵之森先生走得太快了,一下子就不見了。”
準确的說,應該是他那時候短暫地發呆了,回過神來才發現只剩下自己和寬三郎還立在原地。
“本想着你們會很快回來的,但是等了一下午也沒見到你們。”
再然後嘛,就聽到村長說要舉辦宴會,邀請他也一同參加。
然後他就在這裏了。
這解釋倒是合情合理,也的确是事實沒錯,畢竟立在桌邊的鎹鴉寬三郎都在點頭不止,晃得它自己都腦袋暈乎乎的了,險些落到榻榻米上。
既然如此,那麽多餘的惱怒也該收一收了。不過绀音還是得用力地哼一聲,而且還故意靠到義勇身邊,把這熱乎乎的吐息噴在了他的耳朵上,看着他下意識地抖了抖,這才放肆地笑起來。
“我可是一直都在你身邊的,可沒有哪回抛下過你吧?”說着這話的她好不得意,“所以你也不能抛下我才對啊,尤其是今天這麽要緊的時候。不管怎麽說,我們可是最重要的——”
話說到一半,她突然卡住了。
最重要的什麽呢?
绀音的詞彙量還不夠多,不知道該怎麽訴說才好,硬邦邦的腦袋裏能想到的幾個詞,譬如像是主仆、同夥、獵鬼小能手之類的,也全都不合适。斷在中途的尾音含含糊糊地支吾了一會兒,最後就這麽被她糊弄過去了。
“——那什麽嘛,對吧,對吧!反正你不能再偷摸摸丢下我了!”
她想表達的意思,義勇估計真的聽明白了。在吃完一大塊白蘿蔔之後,他是笑着點頭的。
“我知道了。”
“知道就好!”
绀音心滿意足。
那麽,就開開心心地和刀匠村的大家一起享受這場很熱鬧的晚飯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