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在你眼中
在你眼中
吹過刀匠村的風真的在轉眼之間就變冷了嗎?這個問題的答案實在不辨考究,畢竟沒有一個人被凍到直打哆嗦。
如此看來,真正陷入冷徹之中的,應當只有義勇的心才對吧。
和刀匠們之間沒有建立起分外良好的羁絆,這的确是不争的事實,義勇不打算辯解——而且也沒有辯解的餘地。
盡管他一度還是很想說出“我只需要和自己的刀匠搞好關系就可以了”之類的話,不過幸好在話語脫口而出之前,他便意識到了,自己和鐵之森五郎的關系似乎沒有好到足以拿出來讓人稱贊的地步,更加沒有自信能夠在滿眼相似的火男面具之中找到屬于鐵之森的那副火男面孔。
無奈地閉緊了嘴,義勇幹脆不說話了,麻利地穿起羽織,絲毫沒有注意到右側衣袖折進了袖口裏,還是绀音留意到了,順手幫忙扯了一下,才總算是讓外衣恢複了一貫的挺闊模樣。
走到更加空曠的此處,似乎連風也變得寂靜了不少。遠遠的,能夠看到一間深木色的小房子。空氣好像變得微微熾熱起來。
鍛刀爐這會兒肯定燒得正旺,從煙囪裏冒出的大團煙霧沉沉浮起,早已飄得遙遠,幾乎快要與垂在天際的厚重雲層連在一起,把屋頂熏出黝黑色澤,只餘下些許房檐勉強透出原本的色澤。要是再向前走幾步,估計就能聽到小鐵錘丁零當啷敲打在燒紅鐵塊上的清脆聲響了吧。
可就是這麽幾步路的距離而已,绀音卻怎麽也邁不出去。倒不是因為雙腿有多麽沉重——雖然是比平常沉了一點沒錯。
與費勁全力才能擡起的腳尖相比,明顯還是沮喪到近乎落到谷底的內心還要沉重得多。
一向走在前頭慣愛輕快地蹦跶,還總是小動作不停的家夥,在這一天第無數次陷入了少見的消沉狀态,尤其此刻消沉得更加誇張,連束得高高的長發都耷拉下去了。即便是義勇,也意識到不對勁了。
“怎麽,身體不舒服嗎?”
貼心的話語與飛快的步伐并行,差點把绀音徹底甩在了身後,害得貼心也顯得不那麽溫暖了。
绀音磨磨蹭蹭地在原地等了一小會兒,盯着義勇一點一點向前的腳步。确定這家夥确實是不打算停下或是回頭走回到自己身邊了,這才郁悶地也邁開腿,追到他的身邊。
“身體沒有不舒服。”在清脆的打鐵聲中,她悶悶地應着,“就是……嗯,沒什麽。”
“果然是你早上吃太多了吧。”
“這和我早上吃多了沒有關系吧?”
義勇擺出一本正經的嚴肅模樣:“吃得太飽,人會暈乎乎的。”
這是他的經驗之談,而與之相關的經驗則是來自于他曾經連吃三大碗鲑魚炖蘿蔔後歪歪扭扭扶着牆壁才總算勉強走出店門的尴尬回憶。
绀音也想起這件事了。那時候她就挂在義勇的腰上,伴随着他晃悠不停的腳步連撞了三次牆面,還因為捅到了某個男人的手臂而被對方惡狠狠地瞪了兩眼。當時倒是沒覺得有什麽,如今再回想起來,着實是不堪回首的糟糕記憶。
難道現在的自己也和那天吃到暈過去的義勇一樣了嗎?她實在不敢确定。
和義勇一樣,這倒是不壞。但非要讓她複刻那天的回憶,她可不樂意。
“我現在不飽了,也沒有暈乎乎。”她故意把每一步都踏得結實而沉重,力圖證明自己的清醒,“我只是……”
“只是?”
“嗯——”
言語來不及展開,她就又說不下去了。
刻着“鐵之森”字樣的名牌挂在木籬笆上,不知不覺居然已經近到觸手可及的程度了。磨蹭了這麽久、逃避了這麽久,沒想到與鐵之森五郎見面這件事還是來得如此之快。
都到了這種時候,要是再別過頭去什麽也不看,未免顯得太窩囊。不過绀音已經覺得自己很窩囊了。
于是,她停住了腳步,藏到背後的十指在看不見的地方擰成了一團毛線球。她雖然看着義勇,視線卻飄蕩在他頭頂翹起的一撮發梢上,分外僵硬地躲閃着他的目光,看起來莫名有種神游天外的既視感。
就這麽飄忽了好久,她似乎下定了決心,猛得呼出一口濁氣。
暖呼呼的空氣裏依舊滿是鐵味。現在绀音不只是牙酸,連抽搐不停的臉頰居然也開始不聲不響地隐隐作痛起來。她只好提高音量,試圖趕走自己的心虛。
“坦白和你說了吧,其實我一直都在逃避來見五郎老頭子這件事!”
大聲吐露的話語讓她顯得莫名大義淩然,完全想象不到她說的淨是些小家子氣的話。
“我不是一點都不想來,當然也特別期待過來。反正對于這次見面,我多少有點害怕——大概!”
總算是把心裏話說出來了,不過一點也沒覺得輕松,反倒覺得有更重大的負擔壓在了肩頭。
義勇終于停下了,回頭望着她,也許是不解。
“害怕?”
他很難想象绀音在想什麽,也想象不出她恐懼的樣子。
能把老鼠捏在手裏,還有什麽可怕的?
而她只是一點頭,憤憤似的說:“我畢竟是他口中的拙作。這麽個丢臉的、在戰場上斷掉的刀居然屁颠屁颠地跑到他的面前,他要是生氣了,那怎麽辦?”
寫在信紙上的“拙作”二字,就算只是自謙,也還是足夠刺眼的。
“還有,要是被他發現我變成人好久了,卻一直沒有回刀匠村,認為我讨厭他了,那怎麽辦?對了,如果他也覺得我很怪,那怎麽辦?而且他還在鍛造新的刀,根本就是在背叛我嘛!”
她的憂慮有這麽這麽多,要是丢進鍛刀爐裏,估計能夠焚燒出無比巨大的一團黑煙,徹底遮蔽天日吧。
接連的“怎麽辦”迎面砸來。現在覺得暈乎乎的那一方,反而是義勇了。
該怎麽辦?這麽複雜的問題,他自然是想不出解答的——說實在的,他連绀音剛才抛出的疑問都快忘記了,現在腦海中只剩下最後的那句問題。
借着殘存的這點印象,他想了想,忽然搖頭:“我不覺得你奇怪。”
“這和你覺不覺得我奇怪沒關系啦!”
她重重地哼了一聲,故意表現出不滿的樣子。義勇倒是全然沒有放在心上,也完全沒被吓退,接着說了下去。
“你原本是屬于我的刀、是由鐵之森先生用心鍛造的日輪刀。我想,他看待你的方式應該和我相似。既然我不覺得你奇怪,那麽他應該也不會有多餘的什麽想法。”他頓了頓,“在他心裏,說不定會把你當成他的孩子。”
“……哦——”
绀音好想恍然大悟地點點頭,可擡起的腦袋怎麽也沒能順利落下來。
義勇所說的話,她倒是全都聽懂了。是否已然全部悟透,這倒是不太好說,但她已經得到了足夠多的安慰,盡管她還是有點擔心鐵之森五郎看着她發出尖叫。
這部分的小小憂慮算是收拾完畢,可她還有擔心的事——當然是那把新刀。
“每次一想到新刀的事情,就覺得很生氣。對你生氣,也對五郎生氣,所以就沒那麽想見他了。但又不是完全不想見他。”這份心情,她也說不清楚,只覺得自己的舌頭都套要打結了,“完蛋,我的想法居然翻來覆去的。我是不是已經瘋了?”
瘋倒是算不上,不過聽起來确實有夠繁雜的。這種等級的苦惱,義勇實在幫不上忙了。
仔細想來,他自己也常會陷入這種雙重的情緒之中。沒想到有朝一日他的刀居然也變得和他一樣了。
他想了想,原本是打算說點什麽的,思維卻有點混亂。沉默了好一會兒,他才說:“人就是很複雜的。”
“這我知道。”绀音忽然擡眸瞄了他一眼,片刻後才收回目光,似乎意有所指,“早就知道了。”
“所以說,你現在正在成為一個真正的人。”
“……真的嗎?”
绀音眨了眨眼,踟蹰在眉頭的低沉猶豫,在這一刻總算是變得淡薄一些了。
下意識脫口而出的反問并非是想要質疑義勇,她只是覺得他所說的話聽起來有些太過美妙了,美妙得居然讓她感到飄飄然了。
腳下的土地一定消失無蹤了,她往旁邊跨了兩大步,才終于确認了,自己正立足于堅實地面,根本不會被輕飄飄的感覺拖着走。
現在還覺得害怕或是不情不願嗎?多少難免有一點,不過已不足以桎梏住她的腳步了。
推開鐵之森家的木籬笆,空空懸在一邊的鎖實在是毫無防人之心。敲打金屬的聲音如此之近,蜷縮在火爐邊的背影似乎也比記憶中小上了一圈。他大概沒有聽到身後的腳步聲,依舊在專心敲打着手中的刀刃。
忽然想到了什麽,绀音忽然回頭,盯着義勇看了幾眼。
“你剛才說,五郎可能會把我看作是他的孩子。”她說,“那麽……”
她的腳步又踟蹰了,這次或許也是出于害怕,但一定不存在不情不願。她很不自在地喘了口氣,氣息聲穿過叮當敲打聲的間隙,聽起來如此突兀。
“那麽,義勇,你是怎麽看待我的呢?在你眼裏的我,是什麽樣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