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冬藏
冬藏
可惜他還是沒能吃到那頓韭菜餡兒的餃子。
鍋裏的開水翻滾,電視機裏主持人的說話聲伴着救護車的警笛,除夕夜裏一家人坐在醫院搶救室門口,走廊也只喧鬧了一小會兒很快安靜下來,醫生說他高熱,以至于連舌根也僵硬翹起,掀開衣裳,滿身是出血導致的紫色斑點。
好在他沒有那晚就走,只是後來我問他那晚發生的事,他迷茫搖頭,說他完全不記得,連一丁點兒印象都沒有。
年後,迎春花開了,費一寧跟丁格開車到大連來,我與費一寧坐在醫院走廊的金屬椅子上,而丁格跟林樹在病房裏敘舊。
再有幾個月費一寧就要升級當媽,我簡直不敢相信,小心翼翼摸着她的肚子,“你是說這裏頭現在住着個小東西?”
她笑着點頭,“那你看,姐這效率。”
我像是瞧見一個什麽稀奇玩意兒,眼睛灼灼一時不移盯着費一寧平坦的小腹,“跟做了火箭似的,不過這麽快就能檢查出來嗎?才兩個月?我還以為要三個月以後才能知道呢。”
“傻蛋,老一代人有說法,說是懷孕要三個月後再告訴別人才坐得穩,不是三個月後才知道懷孕,我這姨媽離家出走這麽久,總得弄清楚是怎麽回事兒吧?”她一臉嫌棄說。
“等一下,不是三個月後再告訴別人?你怎麽就告訴我了?”我側身看向她,連忙将手抽了回,生怕對她有什麽影響,“你就當我耳聾,剛才什麽都沒聽見。”
“廢話,都是些老講究,現在誰還管那些個麻煩事兒,再說你是孩子幹媽,又不是別人,我倆還等着林樹給孩子起名呢。”她一巴掌拍在我大腿上。
“林樹?這不是丁格的活兒嗎?這麽大的事兒也能假手于人?”
“丁格那肚子裏能有幾滴墨水兒?”費一寧往病房裏撇了撇頭,“再說你是幹媽,林樹就是幹爸,幹爸也是爸,有啥不能起名的?我估計現在他倆就在裏頭讨論這事兒呢。”
“起個名字而已,也用不上幾滴墨水兒。”我試圖幫丁格往回找點兒面子。
誰知費一寧聽了卻撇嘴翻了個大大的白眼,“那是你不知道,這大哥在家翻了兩天成語字典,取了倆名,一個叫丁大智,另一個叫丁異禀,說男孩大智若愚,女孩天賦異禀,我謝謝他。”
“額……”我的笑容僵在臉上,“怎麽說呢……就挺……額……好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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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個屁,我看他是自己智商欠費,還想着光取個名字就能充他孩子腦袋裏?做夢去吧!”她說完這話時我怔怔看着她,兩個人對視半晌,大約是都想起丁格股子永不言棄的傻氣,笑容攀上了臉。
我用肩膀輕輕撞了撞她,“你不是就喜歡丁格這性格嗎?”
“這倒也是。”我倆的腦袋向後靠在醫院的白牆上,昂着頭看向天花板的白熾燈,“結婚之後他兩點一線,知道我懷孕以後更是連廚房都沒讓我進過,怎麽說呢,他是個很……”費一寧忽然詞窮。
“坦率、真誠、勤快。”我小聲提醒。
“對!沒什麽城府,有點兒憨。”她笑着點頭,“最近我覺得我情緒波動越來越大,他打不還手,罵不還口,開始我還覺得好爽,後來就慢慢盡量克制了,不然他好慘,明明什麽都沒做錯,還要被我訓話。”
一陣安靜無言,費一寧默默牽住我的手,“我聽說了,林樹除夕夜差點沒撐過來。”
“嗯。”我用鼻音回答。
“你怎麽辦?”她帶着些哭腔問我。
“沒想過怎麽辦。”我如實說。
“假如他……”費一寧說了一半的話沒說下去,而是忽然抱住了我。
“沒剩幾天了。”我咽了一口唾沫,努力保持平靜說。
“你怎麽知道沒剩幾天?”她哭着問我。
“昨天輸進身體的血小板,今天抽血還是只有三,已經沒有效果了。”我克制良久才答。
“對不起,宋夏,如果不是我,你們就不會認識。”費一寧捂着臉,盡量壓低抽泣聲。
我用手輕拍她的背,最怕現在有人出言安慰,所以想要搶先一步成為安慰別人的那個人,“都要當媽了,別這麽激動,這件事怎麽能怪你呢?喜不喜歡、愛不愛是我跟林樹的事,誰都不想要這樣的結果,誰也無法左右我和他的關系。”
“你們打算怎麽辦?”費一寧抹了抹淚,低語問。
“林樹爸爸說如果一定是這樣的結果,就別再折磨他了。”我答。
“你呢?怎麽想。”她問。
我慘淡苦笑,“還能怎麽想?這也是沒辦法的事情,耗下去只會讓他更痛苦。”
我在眼見着那個最壞的結果一點點靠近,像是被鎖在黑暗潮濕的衛生間裏,最初我瘋狂拍打着門想要出去,直到認清了現實,捧着流血的手掌,只能站在寂滅的夜裏,數着滴答不停的水聲。
送走了費一寧與丁格,我推門走進病房裏,林樹坐在窗前,聽見聲響才慢慢回過頭,笑着看向我。
“在想什麽?”我如舊與他依偎在一起,一并望着窗外的藍天白雲。
“我想看看風景。”他說完扶着我站起身,兩個人一起望向樓下車水馬龍的街道,來往匆忙的人流,院子裏的花三三兩兩作伴開着。
林樹指着遠處的橋,“那座橋。”他氣虛急喘,“沒建之前,我跟爺爺在河邊釣過魚。”
“釣到了嗎?”我攬着他的腰,将頭貼近他的胸口。
林樹搖頭抿唇一笑,“沒有。”
“是因為那條河裏魚很少嗎?”我問。
“不是。”他慢慢靠在陽臺邊的牆角,“因為我爺爺釣魚的時候一動不動,我覺得無聊,所以一直往水裏丢石頭。”話音落,他因力竭,整個人靠在牆面上。
我昂頭看着他臉,林樹伸手将我的長發掖在耳後,兩個人相擁着等待夕陽照射進屋子裏,太陽落山時整間病房都是金燦燦的。
“如果除夕那天晚上就那麽走了也挺好的,其實一點都不痛。”他失神喃喃。
我啞然半晌,緊緊抓着他身上日漸寬松的病號服,“林樹。”
“嗯?”他收回望向窗外的目光。
“可以吻我嗎?”我盡力維持着面上的笑,看他愣了一愣,還是聽話彎下了腰,我細品着口中腥鹹,淚水模糊了他的樣子,笑着吻他,也笑着哭。
“我想吃鲅魚餡餃子,我給媽媽打了電話,讓她今晚來陪我,你明天可以給我帶餃子來嗎?今年過年的時候我都沒有吃到餃子,我又回不了家。”他掏出病號服兜裏的面巾紙,笑着擦去我的眼淚。
我猶豫良久,他搖了搖我的胳膊,像是個讨要玩具的小孩子那般乖巧看着我,算來林樹自從除夕再度入院以來就沒踏出過這層樓,思及此,我心疼抱着他,摸了摸他的背,“好,你想明天什麽時候吃?早飯嗎?”
“明天……”他語氣一頓,“都可以。”伸出雙手扶正我亂動的頭,眨了眨眼睛,看了又看,用微微發熱的手指劃過我的眉骨、鼻梁、嘴唇。
“在一起這久了,還沒看夠嗎?我連妝都沒化。”我雙眼閃着淚花,透過水汽看着他因病痛折磨而日漸枯瘦的臉。
“好看,看不夠,永遠都不夠。”他細語呢喃,将我緊緊擁在懷裏。
踏出醫院大樓已經是夜裏十點,我站在大街上滿眼凄涼,寒冷總是讓人過度悲傷,就像是正克制着想哭的情緒,忽而又聽見一首傷感的歌,淚水霎時如洪水決堤,我在夜裏趕一條尋不到希望光亮的路。
夜行的人沒有什麽是不怕的,怕悄無聲息的安靜,更怕突來的聲響,手機扯着嗓子唱一首吵鬧的歌,“夏夏,林樹意識不清了……”
電話另一頭是林樹爸爸的聲音,我無心繼續聽下去,攥着它瘋狂奔跑在夜色之中,汽車鳴笛和幾聲謾罵炸在我耳邊。
司機搖下車窗,“橫穿馬路,你想死嗎?!”
“是,我想死,我趕着去投胎,行了吧?!”我大嚷着,然後頭也不回奔向醫院,悲痛如一場飓風,眨眼間席卷了我的全身。
林樹躺在病床上張着嘴不停喘息着,大口大口向外倒氣,喉嚨裏呼嚕嚕響着,我撥開圍着的人,攥着他的手,他的手指動了動,眼睛也微微張開,不停流着淚,我還能看見他微微瞥向我。
我無助望着病房裏的人們,他們說林樹對外界已經沒有感知,只剩下最後一口氣。
不是的。
他知道的。
他會傷心,還會哭。
“他知道我在的。”
“林樹,等你好了我們去抓蟬好不好?”
“林樹,那盆茉莉被孤零零放在沈陽的家裏,大概又要死了,你再給我買一盆好不好?這次我一定好好養,你跟我回家好不好?”
我滿臉淚水凝望着林樹的臉,出氣掃幹了他的唇,嘴巴微微嚅動,頭也稍稍點了一下,那聲宋夏最後還是沒能說出來。
“林樹,你在叫我是不是?我懂他的意思。”
“你們能不能別說要放棄他,別讓他聽見要放棄他好不好?”
“他想說話的,他還有話還沒說完,他怎麽能不知道呢?”
“林樹,我不放棄你,你別走……”
“媽,你救救他,好不好?求你了,別讓他死。”
“媽,我不能沒有他……媽……”
我捧着他的手不住抽泣,這是我人生中最漫長的一個多小時,我眼見着他的皮膚開始發黃,抽吸聲變得越來越緩,四肢不再抽動,眼淚也不再流,手腳慢慢變冷,殡儀館的人将他放在紙棺裏,那輛載着他的面包車漸行漸遠,他終将離我遠去。
林樹還是沒吃上那頓餃子,沒辦法再陪我去抓樹上的蟬,沒機會再聽一次夏日的蟬鳴,他的軀殼死于這一年春分,巧的是我的靈魂也亡于這一時節。
我站在醫院大門口,最後一眼是那輛拉走他的面包車尾燈,轉身時撐着身旁的柱子狂吐了起來,直起腰時一陣眩暈,接着眼前一黑。
在殡儀館枯坐了三天,大屏上他的名字後面緊跟着三個字火化中,無數人為他而來,又各自離去,直到他入土為安,一個人回了沈陽,我跟我媽聊過,打算把東西收拾好寄回大連之後就退租。
我的宿命大概還是要回到大連去。
整理箱裝滿了林樹的書和衣服,除了他的遺物,很多東西我都是秉持着能送就送,不能送就扔的原則。
坐在陽臺前看着那盆幹死的茉莉,看着窗外的懸鈴木,看着雜七雜八成堆的書本,有時候哭是不會有聲音的,淚水落下時我毫無察覺,疼痛也來得很突然,像是有什麽東西在擠壓着我的腦袋,而我的心空蕩蕩。
我将手中的充電器一把摔砸在角落裏,渾身顫抖躺在倒了一地的書堆裏抱住自己,殡儀館的冷藏櫃上頭貼着請勿觸摸小心漏電,但是它明明就不漏電,我哭着在心裏問自己不漏電為什麽要說它漏電呢?
為什麽?
直到頭越來越脹,我撐着書堆坐起身,手掌被書角硌得痛,這才看清地上躺着一本深藍色封皮的手賬本,和一本很舊了的羅生門,我翻開泛黃的書頁,上頭是我再熟悉不過的字跡,寫着“宋夏”二字,不禁令我心中生疑。
至于那本手賬本,我整理好亂七八糟的思緒和一片狼藉的心,仔細回憶起好似在哪裏見過它,遂将它從一衆書裏挑了出來,放在桌子上單獨放好。
我坐在桌邊,無比虔誠翻開那本子的第一頁,窺見了一個更為隐秘的世界,一個有林樹的世界,就這樣抱着他的日記讀到了後半夜,當我看清林樹留下的每一個字,再将它們連貫在一起時,心裏剩下一個念頭。
林樹,你何不用你的愛殺了我?
淩晨我出現在沈陽火車站,買了最早一班火車,像是個逃兵,被現實打得屁滾尿流,撤回有林樹的世界裏。
下了火車直奔連海中學,在學校門口等了一天,太陽落山時我已困倦得好像随時都會倒下,所以一直靠在一棵白楊樹上,放學的人流漸漸走盡了,我守着校門仍舊向學校裏眺望,直到看見了那個熟悉的身影,那個林樹說的陌生人。
“您好,請問您是趙老師嗎?”我攥緊了手中的挎包帶子,走上前之前甩了甩頭,趕走疲憊,攔住那個女老師的去路。
“你是?”這個穿着駝色大衣的女人眯起眼鏡後頭的一雙眼,細細打量起我來,我甚至能在她的雙眸裏捕捉到一絲不屑,嚴謹而又高傲。
“我曾經是連海高中的學生,我來找您是來跟您打聽一個人,他叫林樹。”
女人看着我,“抱歉,學生的事情作為老師不能随随便便洩露給陌生人,況且我并不認識你。”
我并沒有因為被拒絕而感到低落,反而飛快向她又走近了幾步,興奮注視着她,“你還記得他對吧?”
“不好意思,我很忙。”女人轉身就要繞開我的圍追堵截。
遠處開來一輛轎車停在路邊,女人邁步向那輛車走去。
“我只是想知道當年他為什麽高考失利。”我快速追了上去,“我看了他的日記,有一個叫石達的男生跟林樹是高中時的好朋友,為什麽最後幾篇日記這個石達就跟蒸發了一樣?再也沒有出現?為什麽?”
“這種事過了幾年,誰還能記住,你是誰?再不走我報警了!”女人伸手拉開車門。
我見勢将胳膊伸進了車門縫隙裏,“我是……他女朋友。”
“那你為什麽不直接問他?!”她伸手推搡。
“他……”我踉跄兩步,抿唇抽回了手,從未想過自己會以這樣姿态出現在別人的生活中,我捋了捋耳邊擾人的碎發,肉與魂皆是一緊,“林樹他……死了。”
“死……了?”她一臉震驚,怔怔看着我。
我扶着額低下頭,身子止不住顫抖起來,只好大口大口吸着氣,再一點點吐出去,轉頭瞥向一邊,“能不能告訴我……求你。”
“是因為一封情書。”她不再急着開車門,表情坦然看着我。
“情書?”我透過淚眼,不大敢相信看着面前的女老師。
“林樹要給二班一個女生傳情書,被我發現了,就在辦公室讓他把那封情書念出來,後來我聽其他學生說是石達給一個女生寫的,讓林樹代傳,林樹不願意,就在走廊裏鬧起來了,但是後來我問石達,石達不承認,當時認為是林樹撒謊,放學時候把他單獨留下來訓了他一頓。”女老師盡力回憶着。
“然後呢?”我追問。
“當時不知道,那天傍晚是他爺爺走了,但是他作為一個學生,不想着好好學習,這就是不務正業。”
我細品着她話裏的音調起伏,不去糾纏,“您還記得二班那個女生的名字嗎?”
“好像叫什麽夏,因為我女兒名字裏也有個夏字,所以我才能記住。”她如是說。
“宋夏?”我小心翼翼顫聲問。
“好像是這個名字。”說完,她上車離去。
我站在街上望着一雙紅色車燈逐漸在我世界裏熄滅,靈魂飄向天際,順便抽走我渾身力氣,最後捂着臉跌坐在地,我慢慢回溯那些曾經,夏夜的醉酒哭泣、那句“我在等你”、那些個小心翼翼和早就做好的準備,原來一切有跡可循……
林樹,你知道我有多想你嗎?一本日記藏盡了你的秘密,這一藏是你短暫人生中的寥寥幾年,也是我漫長人生的全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