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冬藏
冬藏
有人将回憶比作膠卷或是錄像帶,我卻覺得更像是蝴蝶,它不完整,被關在一個盒子裏,偶然在某時某地某一瞬間,某一個相似的場景在我眼前一掃而過,那個裝着回憶蝴蝶的盒子被忽然打開,它們煽動輕盈且殘破的翅膀紛紛撲向我的臉,我只得呆呆站在原地,望着那些殘缺回憶,心如沉石入海。
醫院的日子就是打針、吃藥、霧化、看書、睡覺,我每天問他想吃什麽、想喝什麽,不過今天不一樣,眼看春節臨近,林樹坐在床上擡頭見我來高興直了直身子,“家裏貼對聯兒了嗎?”
我快步走到他床邊給了他一個擁抱,“貼了,一大早就貼了的。”
“我跟爸爸說我想回家過年。”林樹說完這句話撐着床站起身,在病房裏挪移了幾步,走到櫃子旁邊,從裏頭掏出幾個砂糖橘遞給我。
我盯着他那雙不住顫抖的腿一時嘴裏發苦,鼻腔酸酸,他腳下的每一步都伴随着一聲出氣,與此同時床頭上插着的制氧瓶不停咕嚕嚕吐着泡泡,我已經許久沒再聽到他說過跟出院有關的話了。
“橘子,昨晚上我爸拿來的,可甜了,你嘗嘗。”臨近春節,砂糖橘賣得滿街都是,他像是沒什麽好留給我,所以什麽都想留給我。
剝開橘子的剎那,橘皮裏的汁水在陽光下射出幾條弧線,像是廣場裏的噴泉,好巧不巧進了我的眼睛,我閉上一只眼,傻乎乎大叫着,“紙,快點,好痛!”然後笑着接過他遞來的紙巾,補充說:“甜不甜不知道,但是這橘子會咬人,還挺疼的。”
我倆并排坐着,我一邊往嘴裏塞着橘子瓣兒,一邊偷瞄他額上的細汗和手背上黑紫色的淤血斑塊兒。
“好吃嗎?”他昂起蒼白的臉期待着我嘗完之後能給他揚起一個大大的笑容。
我點頭,順便嗅了嗅,笑着告訴他:“屋子裏現在都是橘子的香味兒。”
搶救室對面就是護士臺,我倆并排坐在床邊,将門打開,看着護士臺後人來人往,我每次回家都會帶些水果來,也經常跟周圍相熟的醫生、護士、病人分享,林樹把腦袋靠在我的肩上,疲憊時連眼睛也懶得睜,護士說他這幾天比之前有精神,林樹笑着答說他媽媽這兩天有些忙,所以我從半天變成全天,他說能時刻看見我他很高興。
“你說如果當初你學醫的話,是不是也會這樣忙、這樣累,就沒時間跟我談戀愛了。”我吃着橘子望着門外醫生護士匆忙腳步開口問他。
“可能吧,不過我現在不想學醫了。”
“為什麽?”我順手将一個橘子瓣遞到林樹嘴邊,他擡頭看了眼我,又默默将頭垂下,張嘴咬住橘子慢慢咀嚼。
“塞翁失馬,焉知非福。”他笑着閉上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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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尖子生林樹高中時大概是真的想學醫,不知為何,一股莫名遺憾就像是往水裏丢去一顆小石子,惹得層層漣漪擴散開來,蔓延在我的心上。
我忽然想起什麽似的,“林樹,費一寧和丁格要來大連找我們玩兒,他們跟你說了嗎?”
林樹默然點了點頭,我等了很久他才氣弱應聲:“說了。”
“那你開心嗎?”我伸手攬住他的肩,輕撫他的臂膀。
“開心。”說完便迷迷糊糊睡去。
傍晚四五點鐘,我跟林樹到了他奶奶家,我很驚訝我爸我媽也在這兒,東北的冬日天黑總是來得那樣快,好像白天眨眼就過去了,人的靈魂蜷縮在漫長的黑夜裏,電視機嗚啦啦吵叫個不停,一年三百六十五天,我只有這一天會因為熱鬧而真實感到開心。
我奶奶常說,過年那一天的餃子有大學問,吃芹菜代表将來的一年裏勤勞勇敢,吃白菜代表百財進門,吃牛肉代表牛氣沖天,吃豬肉代表福氣滿滿,我瞧了一眼桌子上的餃子餡兒,韭菜三鮮,代表長長久久。
林樹看着那麽老大的蝦仁問我這餃子能不能早點兒煮,我握着擀面杖,雙手沾滿了面粉,一時沒有聽清,他奶奶卻說:“孩子饞餃子了。”一家人已經許久未曾笑得這樣開懷。
當然,除了一進門時他奶奶看見我推着輪椅上的林樹進了子院,笑眯眯招呼了聲:“小霞來啦!”然後還塞了個大大的紅包給我,林樹在一旁偷笑,卻不解釋,而我幾句話說得颠三倒四,最後所有人都叫我孫霞,連我爸媽也不例外。
餃子還沒下鍋,我在院子裏忙了個把小時,回到房裏圍着燒柴的大鍋暖手,回頭看林樹,他正坐在輪椅上看春晚開始前的采訪節目,林樹的叔叔抱了幾箱子煙花回家,站在門口跺了跺腳下的雪,林樹的堂弟跟在後頭,懷裏抱着兩箱砂糖橘。
春節就是每個人總要找些事情做,還越忙越開心,我望向窗外,外頭已經漆黑,就像是小說裏頭描寫的虛無幻境,令人揣着忐忑心中生畏,抖了抖落在身上的灰,走到林樹身邊問:“放呲花嗎?叔叔買了好多回來。”
他笑着點頭,“好。”
我見醫院裏的許多病人都因病而變得脾氣古怪,大抵是生病以來許多事都身不由己,他們無法控制自己的身體,失去了往日的活力,甚至因各種羞于啓齒的病征失去了做人的尊嚴,然而林樹卻什麽都沒有變,除了日漸加重的疲倦感,從正常睡眠變得愈加昏沉,即使偶爾不說話,但他仍舊還是那個謙遜溫柔的林樹。
他抱着一本書坐在輪椅上,我替他多蓋了一層毛毯,濃夜像是倒進硯臺裏的墨汁,擡眼看不見城中那般如星辰落地的霓虹,我用打火機點燃一根呲花,綻放在夜色裏,我笑着跟他說:“這麽一丁點兒亮光,就像一滴墨水落進海裏,要不我把那一箱一口氣全點了吧?”
林樹摩挲着我的手,“你要燒房子嗎?怕黑就把燈打開吧。”
鄉下的夜空總讓人覺得像是一眼見底的澄澈湖水,星辰就像是散落在湖底的那些個好看的石頭,我擡頭望着漫天繁星,不舍開燈将其隐沒,良久才答:“好。”
按下揣在兜裏的遙控器,院子裏一棵種了許多年的桃樹瞬間光華奪目,無數張照片垂挂在枝頭,風來時猶如萬蝶紛飛。
我推着輪椅将林樹帶到樹旁,他随手拾來一張看了半天,似乎不管是什麽,只要靠近他都會慢下來,“九寨溝的翡翠湖。”
他說完後又換下一張,湛藍色的天空下一座山,山頂上的積雪像是咖啡上蓋着的牛奶泡沫,山下湖水如鏡,邊邊角角的水生植物像是一張張綠色的毯子,他不再描述照片裏有什麽,只靜靜笑看着。
從清吧門頭到檸檬水,從自行車到炒叉子,從夏蟬到大學路的林蔭,從白貓到貍花貓,從茉莉到沈陽二樓窗前的懸鈴木,從他的睡顏到兩人的合照,我問他:“好看嗎?”
他說:“好看。”
有一句話我在心中醞釀了很久,“林樹。”
“嗯?”他微微擡起頭看我。
“你說的話還算話嗎?”我一雙手插進了羽絨服兜裏,緩緩站直了身子,盯着眼前的桃樹,我奶奶說桃樹寓意很好,逃開一切災厄。
“什麽話?”他捏着照片一角,或許是我的思維太跳躍,又或許是他現在的大腦已經失去了如以前那般活躍跳脫的能力。
“所有的。”我淡淡答。
他一臉迷茫,微微蹙眉,我們如此僵持了許久,我用眼神威逼他就範,應承下我說的所有話,他自知力不敵我,遂不情願點了頭。
“我們……結婚吧。”就像是在同他說明天早上要吃蔥油湯面一樣,我攢了幾日的冷靜都用在了這句話上。
林樹原本自然投向我的目光在這一剎那閃躲,我見他雙眸之中閃爍着淚光,抿唇遲遲沒有回答。
“我後悔了,我不想等你研究生畢業再結婚,費一寧跟丁格很幸福,我很羨慕,我不想一個人,也怕你以後念了研究生遇見別的、比我更好的人,我現在就想跟你結婚,就這幾天。”我的手死死摳着衣兜裏的縫線,說完之後緊緊咬着牙關,壓抑着呼吸的頻率,不停吞咽唾沫,生怕哭聲從任何一個細微之處偷溜出來,長久以來的堅強僞裝就會露出破綻。
林樹神情複雜望着我,我見他舔了舔幹裂的嘴唇,目光停駐在我臉上,好似要一點點剝開我的心,就像在病房裏我剝開那個砂糖橘,柑橘精油好巧不巧射進他的眼睛裏,刺痛了他,愛而不得是痛,愛而不能也是。
我倆雙雙別過頭,不去看對方的臉,這世上怕只剩下風聲,時間就像是從指縫匆匆流過的水,不知過了多久,他的聲音很小,夾在風裏。
“那就等我出院吧,出院之後我們一起去民政局,總不能把民政局搬到醫院裏來,對吧?”林樹伸手扯了扯我的衣袖,而我卻在等風掃幹我的淚水。
終于鼓足勇氣看他,他的笑臉被暖黃燈光打得稍有氣色,他在撒謊,我知道他在撒謊,我想起自己曾對他說過的那句話,不要善意的謊言,只要以誠相待。
如今看來似乎已經在遭到現實痛擊之後被打垮在滿是塵埃的記憶角落裏,我倆都選擇了向命運妥協,這種妥協是被迫躺在人生的坑窪裏,看着滾滾車輪就要從自己身上碾過。
“好。”我蹲下身,從兜裏掏出一只潤唇膏,抹在他的嘴唇上,然後低頭吻了下去,“茉莉味兒的林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