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冬藏
冬藏
人總是在有的選的時候彷徨糾結,就像這雪後的城市,眼前蒙着一層寒冷的霧氣,仿佛像是個懵懂的孩童般看不清自己的心,當沒得選時,霧氣被一顆真心抹去,變得如一面鏡子般明亮
我忽然想起小時候幼兒園分糖,青蘋果與檸檬喜歡吃哪一個?我都想要,又都放不下,可只剩下青蘋果時,問我要不要,我答得很肯定。
夜晚的大連,我透過寒冷空氣望着路對面的紅綠燈,像是以一種奇怪色彩落入人間的碎星,大概是因為我近視散光,又懶得戴眼鏡的原因。
我站在十字路口,鞋底不停踩着一塊凍結實的雪塊,靜靜等着林樹回來,每當有聲音靠近,便會擡頭向他離去的方向探着身子眺望,在腦海裏想象着他在夜色裏奔跑的樣子,挺拔、陽光、帥氣……
我在心中默數街上來往不停的車流,一如城中奔向大海的河流,十輛、二十輛……甚至有一輛拉着警笛的救護車,冬天的東北,這景象司空見慣。
我看了看手表,竟然已經過去了半個小時,買小吃要這麽久嗎?在心裏暗自犯嘀咕,從包裏拿出手機想給林樹打個電話,直響到了最後也沒人接聽,我一連打了三個都是如此。
我轉身向他離去的方向狂奔,這條路本不該這樣走,路燈的光在我眼中開始搖晃、轉圈,一如聚光燈般将我的大腦照射得一片空白,我跑到小吃店門口,卻沒有看見林樹的影子,耳邊充斥着我自己的喘息聲,熱氣滾滾,好似遠比路邊糖炒栗子的鍋還要滾燙。
我看着周遭景物,走了十多年的路變得無比陌生。
“你好,請問剛才有個穿黑羽絨服的高個子男生來買東西嗎?跟我差不多年紀。”我慌張撲到小吃店的玻璃櫃臺,像是個犯了低血糖的人在翻找一塊兒糖。
老板開口便答:“剛才門口暈倒一個,救護車拉走了,你是家屬嗎?沒走多久,你趕快去醫院吧!”
站在那愣了兩秒,醫院?暈倒?我像是個老舊的手機,從毫無響應到步步卡頓,勉強維持最後一絲理智,我一邊撥號一邊奔向十字路口招手攔車。
“媽……林樹,林樹被救護車拉走了,我該怎麽辦……”我坐在出租車後排,只記得雙手抖得拿不住手機,只能打開擴音,兩只手捧着放在面前。
“什麽?林樹怎麽了,慢點說。”我媽的聲音從電話裏傳來。
“他被救護車拉走了。”
“你倆不是在一起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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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沒……沒有,他去買東西……我……我不知道……”
“他去哪個醫院你知道嗎?”
“知道。”
“那你在哪?”
“出租車上。”
“好,你不要慌,把醫院地址發給媽。”
“媽,我打了好幾個電話他都沒接……怎麽辦?”我一邊哭一邊急喘,好像下一秒就會被憋死。
“不要慌,聽媽的,先把地址發給媽,你打車直接過去,我們馬上到!”
“好,我現在就發給你。”
電話被我媽挂斷,我雙手抖得不成樣子,渾身發顫,哪怕只是打個醫院名字,也是錯了删,删了改,帶着哭腔懇求司機師傅:“求您盡量開快點兒,我……”哽咽着說不完接下來的話。
那天我終于靠着寒冬夜裏在醫院走廊裏靜坐了一夜才尋回了些許冷靜。
人生偶爾會在順風順水的時候出現一點兒小插曲,我開始沉浸在愛情一切順利的幸福中,就像林樹說的,有些事不會等你做好準備,意外突然而至。
不知道為什麽,我總覺着像是在用自己熟悉的調料做一道熟悉的菜,本以為一切照舊,可等着馬上要出鍋了,想嘗一口鹹淡才發現味道不對,我驚慌尋找補救方法,最後還是搞砸了。
正百思不得其解,翻着那一堆熟悉的調料,才發現原來有一味調料過期了,所以這道菜才沒有按着我計劃好的味道出鍋,一步錯,滿盤計劃皆作廢。
又過了幾日,林樹的父親解釋說林樹血小板和白細胞低得出奇,肺裏有炎症,還一直發燒,我一點點回憶着林樹這大半年身體因打籃球而出現的淤青,還有莫名其妙的感冒,以及難退的高燒。
很顯然,林樹常說的年輕不會有什麽大病是不成立的。
“這個情況不是最近才發生的,血小板一直就不高,做了基因檢測,沒有靶向藥,現在的情況就是輸血小板,但是從理論上來講相隔的時間只會越來越短,現在是小一個月輸一次,之後就會半個月,然後一個星期,再就是三四天,到底能維持到什麽時候根據他的身體狀況。”
我站在病房門口理了理情緒,深吸一口氣才鼓足了勇氣推開門,林樹穿着病號服靠在床上,醫用膠布在他的手背上固定了留置針,他舉着那只手翻動着書頁,卻刺痛了我的眼,病房外的陽光灑在他臉上,純淨、清瘦、蒼白。
“我媽說冷水魚好吃,去菜市場買了幾條回來炖豆腐,她還說什麽千炖豆腐萬炖魚,反正我覺着可好吃了。”我将不鏽鋼飯盒放在床頭櫃上,剛一打開蓋子香氣四溢。
他放下手裏的書,笑着湊近去看,“幸好是搶救室,要不是因為病房滿員,怕是要饞哭同屋的病友了。”
門外搶救室三個字像是電影裏的某一幀瞬間從我腦海裏閃過,我遞筷子的手僵在半空中遲遲未松開。
幸好,搶救室,搭配起來真是令人悲傷,我心中已是凄風苦雨,但凝視着他的臉還是努力挂上一抹慘淡笑容。
我倆坐在病房同一張床上,靠着林樹的肩膀一起看他手裏的那本書,“尼采?”
他點頭,“嗯,看過?”
我立馬搖頭,“很少看哲學的書。”
“為什麽?”林樹側過頭看我。
“因為我跟我爸不一樣,他總是能博覽群書之後更加堅定自己的信念,而我只願意固守已有的一畝三分地兒,有點兒像書裏寫的頑固守舊派,只看自己想看的,只聽自己想聽的,我爸的書架裏現在還放了好些我翻都不願意翻的書。”
他聽了我的話點了點頭,“或許了解之後會更加堅定自己的所思所想呢?”
我故作無謂聳了聳肩,“我覺得我就像是一個盒子,只情願生活在已有的舒适圈,比如十多年如一日的點餐習慣、不喜歡改變家裏的布局、永遠靜音的手機……反正這樣會讓我很有安全感。”
林樹将書倒扣放在床頭櫃上,轉身抱住了我,“那我呢?”
我将額頭埋進他的胸前,像那日在他單位院子裏遇見的貍花貓一般蹭了蹭,“你也是。”
“那等我出院,我們回沈陽之後去吃雞湯抻面好不好。”
聽到出院二字我撫摸着他脊梁的手忽頓了頓。
記得我倆之前加班沒時間做飯時,就會去那家抻面館兒,兩個拌雞架兩碗雞湯抻面倒進肚子裏之後行走在濃濃夜色下的大街,摸着滾圓肚皮牽手回家,我忽擡頭看林樹,“我怎麽記得好像咱倆之間還有兩筆賬沒銷。”
“嗯?”他低頭看向我。
“你欠我一頓飯,我欠你一杯檸檬水,你忘啦?我記性真好。”正洋洋得意尋思着,就看見林樹臉上兩個梨渦很是好看,當初絕對是被他這副人畜無害、清秀陽光的皮囊給誘惑了,怎的只要他一笑我就失了理智,想着想着抻直了身子在他的唇上留下一個油乎乎的吻。
“嗯……茉莉味兒的潤唇膏。”他吧嗒吧嗒嘴笑着說。
我貼近他的身體嗅了嗅,“你也是茉莉味兒的。”昔日的記憶就像是無形的香氣萦繞在我的每一個神經細胞,喚醒我初見他時的青澀敏感。
可越是如此,醫院裏的消毒水味兒和眼前的白牆就像是鐘錘,每當我就要沉浸在愛戀的甜蜜之中就突然給我的心來上那麽一下子,讓它劇痛收縮。
沒人敢告訴林樹真話,最開始他還眼巴巴等着很快就能出院,我對他撒了謊,就像是幾日前他剛睜開眼第一件事就是尋我,告訴我他沒有買到焖子,怕我還在那個十字路口等他。
他問我這兒是哪?
我說是醫院,他發燒暈倒了。
他問我為什麽病房裏只有一個人,是搶救室嗎?
我說不是。
他後來又問我為什麽要住在搶救室裏。
我說病房裏滿了。
他知道我在撒謊,一切看起來是多麽順理成章,寒冬白雪下掩蓋着一個倒計時的秒表,用來倒數他的生命。
後來他再也不問我了。
我窩縮在他懷裏,望着四四方方的窗戶,擺弄着他細長的手指,“其實我小的時候因為胖而自卑,很少交朋友,經常跟別人說了一句話之後自己要反複糾結尋思很多遍,想完之後又要懷疑自己是不是哪句話說錯了,會不會惹別人不高興,因為太累了,到後來索性将自己封閉起來,只要別人不找我,我就不去主動認識別人,現在想想你的出現對我而言就像是一個奇跡,你又不是費一寧那種咋呼性子,我真的沒想到我們能在一起,尤其是在你表白之前,我以為這輩子都只能偷偷喜歡你。”
林樹笑着緊了緊雙臂,“說不定我上輩子求過月老呢?心誠則靈。”
真的會有奇跡嗎?真的心誠則靈嗎?我轉頭看向他,可當他垂眸看我時,我卻想起我對他撒過的謊,緊接着心慌閃躲,連忙轉回頭繼續看着窗外。
“你看,喜鵲!”我驚喜睜大了雙眼,指着窗外飛過的一只鳥,“我奶奶說喜鵲報喜,說不定會有好事發生。”
“一定會的。”他柔聲答,寵溺看着我,卻全然未曾留意我說的那只喜鵲。
我與他對視良久,直到林樹伸出那只插着留置針的手,蓋上我的雙眼,他笑着說:“夏夏,你鬥雞眼了。”
我倆像是做了什麽壞事的小孩子,在一張床上竊笑起來。
“我以前沒那麽喜歡大連,就是那種既不喜歡又不想離開的擰巴,因為我人生中許多糟糕的回憶都發生在這兒,後來才明白人總會無數次舔舐心上的傷疤,我的身心早已與這片土地連接,不是它不好,而是我還沒到懂它的年紀。”我靠着林樹的肩傻傻說着自己心中所想。
“是嗎?那現在呢?沒有糟糕的事情發生了嗎?”他如此問。
“沒有,因為有了你,以後都不會有糟糕的事發生了。”我像是只午後吃飽喝足曬着太陽的貓,有種說不出的短暫惬意,“林樹,明年夏天我們去抓外星人吧?據說那玩意兒油炸了很好吃。”
“外星人?”林樹笑着想了想,“蟬?你吃嗎?”
我趕忙搖了搖頭,“我可不吃。”
“你不吃怎麽知道好不好吃?”他問。
“你吃了告訴我,我不就知道了?”我笑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