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冬藏
冬藏
假期值班調休,可以一直連到元旦結束,索性一起放個痛快,婚禮結束後我和林樹買了回大連的車票,早早給雙方父母打了電話,不知怎的就就聊到了趁着元旦都放假,正好兩家人可以一起聚個餐。
林樹下了火車決定先回一趟家,而我則是直接去我叔叔家開的飯店找我媽,小小的包廂裏是那種刷了銀漆舊得不能再舊的老式鑄鐵暖氣片,再早時這東西很常見,現在樓房為了美觀幹淨,家家戶戶拆了爐子換成地暖,而小飯店不講究這些,反正有爐子冬天正好給客人燒茶喝。
我站在鋁合金推拉窗旁,凍得通紅的手放在暖氣片不遠處取暖,初進門時瞧見我媽和熟人聊天,我便躲進了包廂裏,無聊時看着窗外的草坪上積滿了雪,小小的花園裏頭幾樹迎春與松杉生在雜草堆裏,當下冬日枯枝黃葉分不清你我,唯有杉樹見了些許稀疏枝丫。
包廂的門忽然打開,我回頭時恰巧看見一件紅毛衣搭在張女士的胳膊上,一種不祥的預感湧上心頭。
“媽給你買的,趁現在沒人,快去試試合不合适。”說着将雙手從毛衣下擺伸進去,再從領口伸出來。
我與她隔着一張桌子,轉身捏着椅背,“媽,我不喜歡紅色。”
“紅色多好,擡臉兒,還喜慶,眼看着過年了,穿點兒紅的好。”她說着向我走來。
而我卻跟她繞起了圈子,像是兩頭拉磨的驢,圍着圓桌轉呀轉,“媽媽媽!我都多大了,你看那毛衣上還有卡通圖案,不是我的風格。”
“卡通怎麽了,又不是你小時候求着我給你買那個叫什麽來着……魔法小花?”她站定身子,好一番尋思。
“什麽小花?我怎麽不知道?”我問。
“就是那個腦袋上紮倆小辮子的日本小女孩,還拿根棍兒的。”
“那不叫小花兒,叫魔卡少女櫻!小櫻!”我立馬想起小時候要成為魔法少女的夢想,披着被單,拿着擀面杖,站在床上,希望自己有一天真的能有拯救世界的力量,再後來又看了數碼寶貝,夢想從魔法少女變成被選召的孩子,從想要一根魔法棒變成想要天使獸。
然而後來夢想破滅,我不得不承認那些事永遠不可能在我身上發,平凡的日子,平凡的人,然後了此一生。
我望着我媽,看着紅色高領毛衣上的白貓圖案,聽着她一而再再而三重複着:“這毛衣多好看,紅彤彤的,就适合你們小孩兒穿,等你像我這個年紀,再想穿也不合适了。”
“怎麽不合适,我看您正當年,穿這顏色比我好看多了!”我試圖動之以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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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這樣兩個人在桌子旁戰了三兩回合,我終于舉雙手投降,任由我媽擺弄,将毛衣套在了秋衣外頭,她将我的頭發從毛衣裏頭撥弄出來,笑得很是開心。
“這線可好了,我織這一件穿個十幾年一點兒問題沒有,質量杠杠的。”她如是說。
我扯着毛衣的下擺,既開心又憂心,“現在想要什麽花樣沒有?買就好了,織毛衣太累了,以後別織了。”
她拍了拍我的背,“咱倆有代溝,你小時候的衣服、褲子、襪子、帽子,那都是我一針一針織出來、鈎出來的,親戚朋友家這麽多孩子,就屬你衣服多,她們想織還不會呢,你那時候穿小花衣裳笑得可開心了,讓你穿啥就穿啥,就是不知道長大了怎麽這麽難管,這也不好看,那也不喜歡。”
我靜靜聽着,默默垂下頭去,想要說些什麽,卻只覺鼻腔一酸,一個字也難出口,轉過身抱了抱她,小聲說:“我怎麽什麽都不會織。”
她笑着說:“你像你爸了,笨。”
“那以後我有孩子了怎麽辦?”我撒嬌似的膩着嗓子說,問完自己卻是一愣,我想起林樹之前跟我說起他奶奶不會編草鞋的故事,竟是驚人的相似。
“這方面你孩子沒我孩子幸運,有一個這麽能幹的媽。”張女士得意說。
我竟一時啞口無言。
我爸恰在此時推門進來,見了我點了點頭,吐出倆字兒:“好看。”
說實話今天我只要不披個麻袋出來,我爸都得說我好看。
“看到沒有,群衆的眼睛是雪亮的。”她一邊兒說着,一邊兒向我爸投來贊許的目光,不過我也不意外,畢竟我爸經常想着法子鼓勵支持我和我媽,雖然有的話讓人一聽就不大敢相信。
晚上的飯吃得很簡單,兩家人湊不出個愛喝酒的,林樹坐在他媽媽身邊,成了手語翻譯,而我則坐在我媽身邊不停往嘴裏塞着,至于我爸和他爸,從政治聊到經濟,從軍事聊到歷史,最終的結論就是兩家人很合拍,雙方父母都很支持,我和林樹這兩顆懸着心終于得以放下。
飯後他們坐在一起打撲克,我和林樹無聊撥弄着電視遙控器,牆上挂着一臺老式電視,屏幕上每一幀畫面都像是一塊塊小色塊兒拼在一起,不但不清晰,連顏色都失了真。
電視裏的孫悟空在山嶺上奔跑,記得小時候看電視時當真以為電視劇裏演的都是真的,比如在死亡這件事上,我爺爺一度調侃跟我說拍一部電視劇要死好多人,吓得我看了好幾天動畫片,很長一段時間不敢再看電視劇。
後來上了高中,他去世時我正在上課,那時他已經在醫院住了一個多月,一個不能再平凡的傍晚,我心裏正為即将到來的周末松了口氣,打算明天就去醫院看他,我背着書包回家,照理說這個時候我媽應該是在家的,可家裏冷清,一丁點兒聲音都聽不到,我坐在椅子上看着書桌上打開的練習冊,一道題也做不出來,直到我無法忍受心中的不安,拉開椅子打算去醫院時,家裏的防盜門卻意外被打開了。
我媽提着從醫院裏拿回來的大包小包,流着眼淚說:“爺爺走了。”
死亡只需要在一個尋常的日子裏,默默咽下最後一口氣,原來是這樣,那天我什麽都沒說,故作鎮定轉身回了自己的房間輕輕關上門,望着相框裏他開心抱着三四歲的我在春暖花開時拍的照片默默流淚,而葬禮上那些個八竿子打不着的親戚嚎啕大哭,有的我甚至見都沒見過。
時至今日,我仍舊記得那日的混亂場面。
如今看着西游記,我又想起我爺爺唬我時的樣子,不禁看出了神。
“他們不知道還要玩多久,我們出去走走嗎?”林樹不知何時向我走了過來,拍了拍我的肩膀笑了笑。
擡頭時,他站在我跟前,我望着他愣了兩秒才點頭。
掀開飯店門簾,冷空氣撲面而來,行道樹上沒剩下一片葉子,黑灰色的髒雪堆在樹根兒底下,枝條垂挂着不足拳頭大的小紅燈籠,灌木也蓋了彩燈蓋頭,粉色紫色閃爍不停,我縮了縮脖子,斜眼瞥見老式日歷牌挂在門口飲水機旁,猶記得炎夏仿佛近在眼前,而今匆匆撕下一張又一張,冬雪趕走夏花。
林樹牽起我的手塞進他的羽絨服口袋裏,他一笑時從嘴巴呵出熱氣,像是飯店屋頂上的煙囪,門口不遠是個十字路口,這地方并不靠近市中心,也并沒有過年過節車水馬龍的熱鬧景象。
我倆慢悠悠走着,扥了扥林樹的袖子,“你看。”
他轉頭向昏暗中望去,不知是誰在路燈下堆了個雪人,只可惜雪人髒兮兮的,路燈也不亮了。
“你看過雪孩子嗎?那個動畫片。”我興奮問。
他笑着望向我點頭,“不過現在已經記不太清故事內容了。”
“還有九色鹿、邋遢大王、水墨畫小蝌蚪找媽媽,這些動畫片比我年紀大多了,我記得有一年春節,我坐在電視機前看邋遢大王,一回頭就見我爸坐在沙發上陪着我看,我還覺着奇怪,以前他都只看法治和軍事節目來着,結果他說這些他以前都看過。”我話語一頓,嘆了口氣,“原來人真的是會長大的,未來的某一天可能會突然感嘆自己不知不覺竟到了跟曾經某一時空裏的父母一樣的年紀,那時候我還以為我可以一輩子都抱着動畫片,想看就看,永遠長不大。”
說着,我忽而在十字路口停住了腳步,“林樹,你說假如把你關在人生中的某一天裏無限循環,那天什麽都沒發生,不好不壞很平淡,等到了午夜零點,當天所有的記憶全部清零,再重新往複,無休無止,你會願意嗎?”
林樹與我面對面,他微微低頭看着我,思考良久才滿面疑惑問道:“如果記憶清零,那我就沒辦法發現每天都在循環,也就無所謂願不願意了。”
我仔細琢磨,好像的确是這麽回事兒,因為有回憶所以覺得時光匆匆,因為有遺憾才想着彌補。
“所以你呢?你的答案是什麽?”林樹問。
“我?”我本就是帶着答案問的,自然脫口而出,“現在的我是願意的,反正記憶清零永遠不會覺得膩,選一個周圍人都安好的日子,無限重複也很不錯。”
兩人又往前行了一段路,我憶起飯席上林樹自信滿滿與我爸說話的樣子,忽想起費一寧說的話,遂問他:“你沒想過回大連嗎?”
他聽了許是沒料到我會這樣問,側過頭來看了我許久,以林樹的性子大概是在猜我為何要說這樣的話,是不是覺得跟着他吃了苦,便見着他緊抿着唇,唇角揚了揚,欲要掩蓋住心中的愧疚,以至于顯得很不自然。
“想過。”他的低落情緒從語氣之中流溢出來。
“那為什麽還是選擇留在沈陽?”我追問。
“因為……”他支支吾吾半天說不出來,反而問起我來:“你不快樂嗎?或者說你想回大連嗎?”
“我只是想知道你怎麽想而已,我很在意你的感受,不希望你壓力太大。”我如實回答,“我覺得丁格要比你過得輕松太多,所以你現在可以告訴我為什麽畢業沒選擇回大連了嗎?”
林樹點頭,“我希望你能更自由。”
“是因為在阿壩民宿裏我說的那些話?”我問。
“大概吧,我怕回來之後許多選擇身不由己,而留在沈陽許多問題可以得到緩沖,當然,這也不只是因為你,你不必覺得哪裏不好,剛好我可以在沈陽安安心心備考。”
他說完,我恍然大悟,心中雖有溫暖,卻不自覺微微皺起了眉,“可是我不希望你跟我在一起比跟別人在一起還要累,我希望你跟我在一起是為了更好,而不是更差,你懂我的意思嗎?”
林樹伸出手,輕輕揉開我的眉心,雙眸閃着溫暖的光,就像是寒冷冬日的萬家燈火,我一如躺進了法蘭絨包裹着的棉花被裏,“這是個僞命題。”
“什麽僞命題?!”我被他的答案惹出些怒火。
“因為我這輩子只會跟你在一起,沒有跟別人在一起的可能。”他說時一臉坦然。
“不要開玩笑,我在認真跟你說我們之間的事。”我話音剛落,卻被林樹一把抱住。
“我沒有在跟你開玩笑,如果沒有你,我可能會覺得許多事都無所謂,渾渾噩噩過完一生也說不定,你覺得我是太陽,是照進你生活中的一縷陽光,但那不是我,其實你才是我人生中積極的那一面,這世上沒有誰能代替太陽,除非我愛你。”他一邊兒說着,伸手輕撫着我披散的頭發,而懵懂如我只覺得這輩子大概都會為他而心動,比如此時此刻,我僵直身子竟一時間不知該如何是好。
“心情好些了嗎?”他笑問。
我看着他不情願點頭,“勉勉強強,一點點。”
“那你要不要挑一個可以吃到糖炒油栗的日子無限循環一下?”他突然話題一轉。
我丈二和尚摸不着頭腦,遂滿臉疑惑看着他,“糖炒油栗?”
林樹指着遠處一個幹果小店,門口炒油栗的老爺子穿着厚實的軍大衣,戴着一頂雷鋒帽和一雙勞保手套,揮着鏟子不停翻動着鍋裏的油栗,“想吃嗎?對了,那邊拐彎還有一家賣焖子的小吃店,開了好多年,我記得我上小學的時候老板就在這了擺攤,好不容易回來一次要不要試一下?”
我期待着點頭,“嗯。”
“那你在這兒等我,我先去買,回來後再一起過馬路回家。”他說完撒開了我的手,俯身一吻之後轉身往岔路走去,我站在十字路口,擡眼望着不遠處的紅綠燈由紅變綠再變紅,望着他轉彎繞過旺盛的松柏叢,背影隐入夜色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