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冬藏
冬藏
很小的時候我很喜歡雪,下了雪可以打雪仗,可以堆雪人,冬天還可以溜冰,後來上了學只喜歡大雪,不喜歡小雪,因為下大雪學校有雪假,但下小雪就要去學校鏟雪,我對雪的感情已經夾雜了外物,變得不那麽真摯了。
再之後上了大學,體育課上老師教我們滑冰,但由于我太怕摔跤,幾年也沒學會,等遇見了林樹,初嘗情愛滋味,似乎初雪又變得意義不同,蒙上一絲浪漫神秘的色彩,哪怕是對我這麽個缺乏浪漫細胞和想象能力的人來說也變得有些向往。
老人講,下雪之前看天氣就能看出來,然而我已經失去了這種能力,就像是打聽路時也分不清東南西北。
十一月初,供暖公司的爐子跟初雪商量好了,雪一來,城邊兒豎着的幾根大煙囪也冒起了白煙,坐在窗邊喝一口熱茶翻翻社媒,大學同學有的在南方的鋼鐵叢林裏拼搏奮鬥,有的去了西部完成偉大理想,也不乏如我這般沉浸在慢節奏的生活裏。
費一寧忽然發了消息給我,剛想點開看,卻緊接着蹦出無數條,我甚至都來不及點開第一條,好不容易等手機不再震動了才慢慢拉回上邊兒一條一條看。
“我打算今年冬天領證。”
“婚禮就辦在聖誕節。”
“你和林樹能來參加婚禮嗎?”
“我想讓你當我的伴娘。”
“你還得幫我選婚紗!”
“到時候我們去雪地裏拍照!”
“你問問林樹,丁格說想讓他當伴郎。”
緊接着是無數個表情包轟炸。
我盯着屏幕上的字卻覺着有些看不懂了,反問她:“不是,這麽快?”
“不快了!合理合法。”費一寧發了狂笑的表情,我猜她應該是迫不及待,畢竟回了老家之後一切都安定下來,似乎也沒什麽能令她恐懼結婚的,倒不像我跟林樹,選擇離家的代價就是許多事都只能靠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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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樹坐在沙發上抱着一臺筆記本,屋外有些陰,屋內沒開燈,電腦的光恰好投在他臉上,正蹙眉滑動無線鼠标看着屏幕上的PPT,不曉得是在想些什麽。
林樹的手機震動了一下,我猜是丁格給他發的消息,他飛快打了些字就息了手機屏。
“費一寧說她跟丁格要結婚了,定在聖誕節,想讓我們倆去當伴郎伴娘,你單位能請得出假嗎?”我一雙腿耷拉在床邊,老式的木頭床有些高,床板下頭還能放些雜物,沙發卻是矮的,所以我得低着頭看林樹。
“能。”他歪頭看了看我,卻又放下筆記本電腦俯身将我的腳扯過去放在他的腿上,“但我不确定能不能趕上他們的婚禮,那幾天我要去參加一個考試,我剛跟他發信息說看情況別等我。”說着,又将我的襪筒向上提了提。
“那我自己去?”我勾了勾腳趾,撓了撓他的大腿。
林樹垂頭暗暗勾起唇角。
“還笑,我問你話呢。”我挪了挪屁股,伸手去捧他的臉。
他用明亮的眼睛看着我,溫柔說:“嗯,如果趕得上,考完試我直接過去,但如果趕不上我也沒辦法,就只能辛苦你了,反正我盡量。”說完,摟着我的腰,将頭埋在了我的懷裏。
“那好吧。”我嘟着嘴,雖覺着有些遺憾,但也沒什麽辦法,畢竟已不再孑然一身毫無顧忌。
林樹将我從床上抱下來,兩個人窩縮在一個沙發裏,我捧着馬克杯小口小口嘬着熱茶,一邊兒看着他擺弄電腦,亮白的屏幕上密密麻麻的字小如螞蟻,要是我恐怕早就看得不耐煩了,林樹的脾氣顯然比我好太多。
許久,他合上電腦,揉了揉眼睛,仰面躺在沙發裏,大概是放空繁雜思緒,我望着窗外被修剪得像是只禿毛雞的懸鈴木也發起了呆,直到感覺林樹把手伸向我,兩人十指相扣,我回頭望了望,他恰好将臉轉向我。
我倆把腳搭在床邊兒,我靠在他的肩上。
“宋夏,你想結婚嗎?”
我不曉得他為什麽忽然來了這麽一句,“為什麽這麽問。”
“就是看丁格和費一寧結婚了,怕你感到不安,想跟你說我之前說過的話都還有效,我沒有忘記。”
我擡眸看着他的嘴巴開開合合,聽完後又在心裏想了想,“沒有不安,一點兒都沒有。”
林樹笑了笑,“那就好。”
“其實我打算等你研究生畢業就結婚,你怎麽想?”我在心裏打着算盤,好像現在結太早,但如果研究生畢業他還想繼續深造的話,我好像又不想等那麽久,算來算去研究生畢業剛剛合适。
“我?”林樹摸了摸我的臉蛋兒,“我媽把戶口本都給我寄來了,你說呢?”他趁着話語間隙湊到我跟前輕輕吻了我,“我覺得我們現在其實跟結婚了婚沒什麽兩樣,或許跟有孩子的家庭不大一樣吧?柴米油鹽醬醋茶,買菜做飯上班下班。”
“那是因為我們在一起還不夠久,有人說時間長了就會有什麽審美疲勞、七年之癢,總之就是倦怠了。”可能是我太悲觀了,事情沒發生之前總不會朝着好的方向想,還是那句話,降低預期就不至于在壞事來臨時太過崩潰。
“有人是誰?”林樹蹙眉問。
“就是他們。”我胡亂比劃着。
“那就不是我們,所以不能用來論證我們之間的關系,不成立,駁回!”說完,他笑着用臉拱我,細碎的吻像是夏日初見時下的雨,胡亂拍在我臉上,我大笑出聲,想着法子躲避。
“林樹,你好煩……”我小聲說着。
“你不是說七年之癢?現在還沒到七年就癢了?”他停下來,睜大眼睛無辜望着我。
“就癢了,怎麽着了吧!”我笑着回答。
“那就撓撓,撓撓就不癢了。”他一邊兒說一邊兒伸手去撓我腰上的癢癢肉。
我無意間瞄了一眼窗外,幾片雪花落在了玻璃上,我指着窗戶,似告饒般大聲喊:“雪!下雪了!”實際上是想轉移林樹的注意力,雙眼含着笑出的淚花兒,沒多久視線也朦胧起來。
林樹将我從沙發上抱起來,通過沙發與床之間的狹窄過道踱到窗前,窗外薄薄一層白,似乎街道上的一切都在變得模糊,黑色柏油路變得發灰,不曉得多久就會變成茫茫一片白。
我伸手拉開窗,冷空氣撲面而來,擡眼望着老式的鋁合金窗,邊邊角角那些個不易發覺的縫隙平常日子也會往屋內灌着冷風,如今冷熱交替,幾朵小小霜花點綴在玻璃邊兒。
“再過些日子,窗子就不好開了。”林樹抱着我,兩個人站在窗前看着樓下車來車往,許是因為供暖之後太過燥熱,開了窗反倒舒服。
十二月之後,雪下得更頻繁,有一次去藥房給林樹拿止咳藥,藥房旁邊就是個醫院,急救車進進出出,藥房的工作人員說一到冬天醫院的骨科爆滿,其實摔摔跌跌那都還算是幸運,車禍才真的吓人。
東北的骨科好比吃辣地區的肛腸科,想到這兒我連忙給林樹發了條短信,讓他上下班路上慢一點兒。
不過等發完消息我才驚覺自己怎麽好意思說別人?不久前買菜在離家不遠的地方摔了個大屁墩兒,還是林樹把我背回去的,我看着手機裏的短信框發笑,藥店店員瞧見也是一愣。
離費一寧結婚沒剩下幾天,一個星期前她給我發了不少婚紗照片,在一個摸魚的下午我倆把這事兒給敲定了,當然也包括敬酒服和伴娘服,假也已經請好,只等着下班我就能飛奔到一個從來沒去過的城市參加閨蜜的婚禮。
所謂好事多磨,就磨在我早早到了火車站結果大雪火車晚點,上了車之後又走走停停,延誤了将近兩個小時,費一寧在火車站停車場睡了一覺,我才在情緒崩潰的邊緣背着包從出站口走出來。
她打開副駕駛位置的車門,下車沖着我揮手,我垂頭喪氣蔫頭蔫腦,像是個游魂似的飄向她,見到她的第一句話就是:“再不到,我就要死在火車裏了。”
“香芋味兒珍珠奶茶。”她說着把一杯奶茶塞進我手裏,順便把我推上了車。
丁格坐在駕駛室,表情輕松,看着喜氣洋洋。
新郎官兒高興得喲,我在心裏起了起哄,表面仍不動聲色,除了疲憊還是疲憊。
“肉松的,老好吃了。”費一寧将一盒蛋糕遞給了我,“先墊吧墊吧。”
我望着車窗外的老舊火車站不禁吐槽:“什麽時候能把你們家這兒的火車站修一修就好了,周圍都是高樓,怎麽能放一個這麽小的火車站?不和諧。”
“要不交給你管?你給規劃規劃?”她開玩笑說。
“我一下子就把這火車站給推了,重新建個大的。”我喝了一口熱乎乎的奶茶調侃道。
費一寧轉過身看向我,“林樹都教你啥了?我發現你現在想法特別多,話也多。”
丁格看了眼後視鏡,打了轉向燈,車裏頭滴滴滴響了一會兒,然後爽朗笑說:“林樹可不是個悶葫蘆,別瞧着他出去不怎麽說話,那是不想說,可不是不會說,用老話講叫蔫巴淘。”
“是嗎?”費一寧看了看丁格,似乎還有些驚訝,“我還以為他是純蔫巴。”
“那你可是看錯人了,我之前問過他,他上高中的時候學習特別好,尖子生那種,好像是因為談戀愛還是喜歡誰來着,成績下滑挺嚴重的,不然高考能跟我這種貨色考差不多的分兒?跟我們宿舍那幾個搞在一塊兒也屬于是鳳凰落雞窩了。”丁格一邊兒開車一邊兒說。
“真的假的?”費一寧一臉不相信,“反正我覺着他不像是會做這種傻事的人。”
“我騙你幹嘛,哎,宋夏,你不是跟他老鄉嗎?他沒跟你說?”丁格問。
我一時不知道該說些什麽好,林樹高中喜歡過誰在我心裏逐漸變成了我要守護的一個秘密,隐隐覺着這件事就像是連着林樹的大動脈,只要輕輕一扯就能要了他的命,就好比我因為很胖而被孤立的那幾年發生的所有事我都不想再跟任何人提,我想愛而不得大概比此更甚。
“說了。”我小聲答。
“丁格!”費一寧沖着他突然喊了一嗓門,而後轉頭看向我,“對了,宋夏,林樹能來嗎?”
我搖了搖頭,“不知道,他這幾天要考試,他說他盡量趕。”
“之前沒聽說他要考研啊。”丁格忽然找補似的說:“放心吧,他肯定能考好,我跟林樹認識這麽多年,他都還不知道挂科為何物呢,我們宿舍出來的能有錯?”
費一寧懷裏捧着一兜糖雪球,嚼了半天餘光瞄了一眼丁格,“還好意思說,差點拿不到畢業證的選手,要不你也去考一個,讓我看看實力。”
丁格嘻嘻哈哈說着:“我自己幾斤幾兩還是心裏有數的,所以沒什麽崇高理想,我的理想還是從我爸那兒繼承的,這輩子目标就是老婆孩子熱炕頭。”
我在他們倆的喧鬧聲中望向車窗外,并不寬敞的街道上挂滿了中國結和小燈籠,松樹上纏着彩燈,零星幾個人穿着羽絨服戴着帽子踩着雪地棉,将臉掩在口罩和圍巾下面,像企鵝一樣晃晃悠悠走在路上。
我總覺着東北的年似乎過得比別的地方更早,是從小年兒開始嗎?好像不是,那是從殺年豬開始嗎?好像也不是。
想起小時候小山一樣的白菜堆被大卡車拉進城裏,爺爺奶奶一下子買了個三四百斤,對那時的我而言是個想都不敢想的數字,三四百斤白菜要吃到什麽時候?!誰知道他們告訴我地窖裏還有成堆的蘿蔔、地瓜、大蔥。
有一次我見鄰居扛了半扇豬回來,一度認為大人們都瘋了,等到了來年春暖花開,就記得我奶奶說了好幾遍地窖裏的紅薯發芽了,然而來年冬天她還會照舊買這麽多。
我覺着過年有可能是從那車白菜開始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