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绮夢
绮夢
有人說旅行最能考驗情侶之間的感情,多少有點兒道理。
大學路兩旁的懸鈴木已經落葉,枯黃的葉子鋪了一地,踩一腳聲音清脆,像是袋裝的超薄薯片。
滿樹挂着鈴铛似的小球,掰碎一個就會翻出裏頭的毛毛,上一次瞧見這麽又恨又愛的景象還是滿街飄着柳絮,風把它們揉成一團團在街邊滾來滾去,一時讓我想起了紀錄片裏的風滾草,不過是迷你版。
我與林樹計劃在冬日來臨前完成畢業旅行,沒想到他早就考了駕照,更沒想到的是他爸媽竟會親自開車到沈陽來,坐在一起吃了頓飯就又坐着火車回去了,美其名曰是來沈陽旅游,實際怎麽回事兒我心中一清二楚。
我坐在副駕駛,一路上都沒有說話。
“怕麻煩他們是嗎?”
林樹無暇看我,但還是顧及着我的感受,從沈陽出發開車到湖南,一共兩千多公裏,我望着窗外綠的綠、黃的黃,原來我以為的漫長炎夏已成舊事,車窗微微開了一條縫,我的聲音仍舊十分清晰:“嗯,我怕他們會覺得我又麻煩事兒又多,或者讓他們認為跟我在一起會帶壞你。”
林樹笑着答:“你怎麽會這麽想?他們覺得你比我乖多了,我可并不溫馴,教過我的老師都可煩我了,況且是我爸我媽想來沈陽的,畢竟這麽遠,如果車況路況都不熟,他們怎麽可能放任我們兩個人自駕去那麽遠的地方?而且……”
“而且什麽?”
“而且因為我爸和我媽是在沈陽認識的,所以也算是故地重游,那時候我爸和我舅舅是醫學院的學生,也是好哥們兒,不過我舅舅應該腸子都悔青了,好哥們兒轉身一變當上了大舅哥。”
我聽着一愣,我和林樹都是獨生子女,所以也沒有什麽切身體會,“所以好哥們兒成了妹夫真的是哥哥的大忌嗎?”
林樹笑着搖頭,“誰知道呢?不過我舅舅也沒放過我爸。”
“為什麽?”
“因為我舅比較忙,三十多還沒結婚,他們那個年代三十多沒結婚的人很少,之後的故事你就可以想象了。”
我望着道路兩邊兒一閃而過的楊樹尋思半晌,什麽故事?不會是……轉頭去看他,“不會是你舅舅娶了你小姑姑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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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點點頭,“我小姑年輕時候親戚給介紹過幾個适婚青年,但是都沒看對眼兒,後來她也懶得相親就說自己不婚主義,有一次她去沈陽出差,我奶讓她給我爸捎什麽土雞蛋,正好碰見我舅。”
“她不應該早就見過你舅嗎?”
“是啊,但是我小姑和我舅都被家裏介紹相親絮叨煩了,家庭聚會從不參加,只在我爸我媽結婚的時候打了個照面兒。”
“然後呢?”我問。
“然後你曉得的,兩個人如果有同樣的苦惱和相似的敵人就會變得特別能共情對方,比如他們倆,統一戰線一致對外,就是不知道怎麽反抗着就結婚了。”他答。
“總也算圓滿,這回你家裏應該沒人說什麽了吧?”我像是在等這個故事的結尾,興沖沖希望能看見林樹畫上一個美好的結局。
“怎麽沒有?我當時就反對了。”
“為什麽?”
“那時候我還小,明明每年過年的時候我能拿兩個紅包的,他們結婚了就變成一個了,還有,我該叫舅媽還是叫姑父?”他面上洋溢着笑容,“他們大人的問題解決了,我的問題誰來解決?”
“所以最後怎麽解決的?”
“各論各的,我這輩子失去了同時喊出小姑和舅媽以及舅舅和姑父的機會,我爸和我舅互為妹夫,至于紅包每年還是兩份。”林樹笑得很是開心,似乎一眨眼回到了從前懵懂無知的年紀。
那時候我們覺得天大的事而今可能不值一提,但那種無憂無慮的美好終将此生懷念,我望着道路兩旁的平原地帶,連成片的莊稼地,心裏生了些許感慨。
湖南的天很藍很亮,張家界更是如此,這感覺很奇妙,好像離天堂很近,離太陽很遠,雖然有可能是因為旅行惬意放松,才産生了心理作用,我從未見過這樣多的山,甚至可以說這座城市就建在山與山之間。
休息一夜,翌日我站在景區門口,駐足良久,正驚嘆于大自然的鬼斧神工,卻見着一個拿着長棍子穿着紅馬甲的老爺子站在離我很遠的地方朝游客揮手,我扯了扯林樹的衣裳:“你看那個老爺爺好熱情。”
林樹将所有的東西都放進了帶來的旅行雙肩包裏,他剛擡頭,就看見幾只猴子結隊下山,搶了游客正拎在手裏的紅色塑料袋。
那猴子坐在路邊兒上,撕開面包的包裝,瞧了一眼兩手空空的我倆,我甚至能在它臉上看見一絲不屑,麻利擰開飲料瓶蓋,兩只爪子抱着飲料瓶喝得美滋滋。
那老爺子終于路過我身邊,我聽他大聲喊着:“說了不要拎東西!不要拎東西!拎什麽猴子搶什麽!都放到包裏去!我喊了半天怎麽不聽嘞!”
見這場景倒是給我倆逗笑了,大連有街溜子鹿,山邊兒有帶娃的野豬,到了這兒又碰見搶劫的猴兒。
有人從包裏掏出東西想喂給猴子們,那老爺子連忙制止,“不要喂!要注意安全,上山不要逗猴子!”
試圖喂猴子的人還沒反應過來,整個包都被猴子搶走,老爺子拎着棍子追了老遠,恐吓了半天,人類終于戰勝猴子,只不過看那猴子似乎仍不服氣,繞着被搶的游客轉圈。
我還以為那根棍子代替的是登山杖,如今才曉得是打狗棍。
湖南還很熱,熱到只能穿短袖短褲,可開往阿壩的這一路我就覺着苗頭不大對,從短袖變成長袖,從襯衫變成沖鋒衣,等到了九寨溝我倆日夜不分睡了兩天大覺,直到第三天才稍稍适應高海拔環境。
透過窗戶瞧見正對着民宿的一座山上雲霧缭繞,我開始相信那些傳說裏所描繪的場景是真實存在的,就像故事中有天堂地獄,它們都只是這人世間的縮影,不同的是故事終究缥缈,而當下我之所見是客觀實在。
大概并不是旅游旺季,這三天裏民宿生意并不火爆,老板開着門人卻不曉得跑到哪裏去了,夜裏我和林樹下樓覓食,恰巧碰見另外兩個外鄉游客,我倆暫代了老板的位置,聊着聊着桌上多了下酒菜和酒,再後來出門回來的民宿老板也加入進來。
酒過三巡,老板想起還沒給新來的客人開房間,那兩個外鄉客人還嚷着不急,要繼續喝,老板卻笑着說:“還不急?再喝一會兒就要睡我大廳咯。”
聽了這話我跟林樹都紅着臉笑看着那一對兒新婚小夫妻,我多少是豔羨的。
民宿老板看着又高又壯,喝起酒來就跟往肚子裏倒白開水似的,而我只能盡力維持着儀态,免得鬧出笑話。
我用手肘墊在桌面,小臂支着腦袋,以前未曾有過一刻嫌棄這腦袋太沉,而今卻是切實感受到了,林樹站起身拍了拍我的肩,我借着燈影望向他,兩個人稀裏糊塗回了房間。
一關上門,我就将自己摔在了床上,林樹開了空調制熱,屋內屋外簡直是冰火兩重天,我噼裏啪啦将衣服脫得只剩下秋衣,心安理得享受着人生中少有的、不會讓我暗自生愧的不清醒時刻。
假如喝了酒的腦子是天地初開的混沌,那麽平常日子裏的我就該是一張建築施工圖,必須規範标準且細節清晰。
看着壁挂空調上亮起的數字,房間裏只有這一處光亮,我清楚感受到他躺在了我身邊,床墊一陷。
“想看煙花嗎?”我開口問他。
“煙花?房間裏?”
“嗯。”我篤定答。
“怎麽會有……唔……”
林樹的話尚未說完,溫熱席卷了他的唇舌,化纖面料摩擦出靜電,在這黑夜裏綻出一朵明亮的小花兒。
他剛要張嘴抗議,就被我捂了個嚴實,一掀被子,兩個人滾到了被子下面。
“宋……夏……”林樹似哀求般斷斷續續念出我的名字。
我倒在他的頸窩裏,鼻息剛好撲在他的耳廓,“我喜歡你叫我的名字。”
他沉默良久,我想若是放在平常大概會斷然拒絕,但今日卻是不同,比往常更接近醉态。
“林樹,我好喜歡你。”
“你真的想好了嗎?”
我知道他的心不再堅不可摧,耳邊是吞咽口水的聲音,所以我懷着惡趣味向他耳邊呵了一陣酒氣。
輕手撫摸着他汗濕的面龐,我們都是騙子,在心裏騙着自己,以為如此就能克制住心中的愛意,揣着少得可憐的理智向對方保證自己足夠成熟,實際上卻如同小孩子看着桌上零食,答應大人一定等他們回來再吃,結果說出口的保證轉瞬化為泡沫。
我在伸手不見五指的黑夜裏想象出他的笑顏,緊緊抿唇,扭過臉掩飾羞澀。
“抱緊我。”他沉聲低語,“宋夏。”
“嗯?”我失神回應。
“我愛你。”他說。
“我也是。”我迫不及待答,将頭埋進他的胸膛,感受着那一聲聲有力的心跳節奏。
“我想聽你親口說。”
黑夜寂靜無聲,放肆折磨着我緊繃的神經。
我不假思索,一如練習了千百遍的詩句,“林樹,我愛你。”
放棄最後一絲理智,他的呼吸聲流連于我耳畔,像是塞壬的歌聲,誘惑我這艘本就為他動情的小船撞入他的懷抱,沉沒在愛情的海洋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