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茉莉
茉莉
我用手指在相框玻璃上蹭了又蹭,如何也蹭不掉那個芝麻大的黑點兒,然後換了個角度繼續看,發現那是照片裏人臉上的一顆痣。
轉頭看向林樹,“這是爺爺嗎?”老舊的牆面上大大小小的相框挂了不少,我仔細看着其中一張舊舊的黑白照,裏頭的男人風華正茂,一身板板正正的軍裝。
我按着照片中男人的樣貌繼續在滿牆尋着,二十來歲時還很青澀,三十多歲時旁邊多了個姑娘,懷裏多了個孩子,雙眸中滿溢着幸福,四十幾歲成熟穩重,照片裏已經有了三個孩子,小女兒坐在最中間,再往後照片裏的人越來越多,就像他臉上的皺紋,直到看見角落一張林樹奶奶的獨照,男人的人生畫上了句號。
林樹坐在炕邊兒上吃着鹽炒豆子靜靜看着我,輕輕答了聲:“嗯。”
“不過看起來你爺爺奶奶要比我爺爺奶奶年紀大很多,那時候也流行晚婚晚育?”
“不是的,我爺爺當兵,退伍後分到工廠車隊,經常跑長途,我奶奶又是當時的先進工作者,按着我們的說法就叫異地戀,所以一直都沒生孩子,後來生了我大伯和二伯,但是都夭折了,如果他們還活着,現在也該六十歲了。”
“然後呢?”
“後來我爺爺就申請不跑長途了,雖然掙得少了點兒,可能正因此我爸、我叔、我小姑就都活下來了。”
“太辛苦了。”我不禁感嘆。
“聽我奶奶說他們結婚的時候很窮,雙方家裏都沒錢出,小夫妻租了一間茅草房,就算是家了,就是因為窮,跑長途錢給得多,那時候路況不好,都是沙石土路,冰雪天遇見山路提着條命跑車,我爺不舍得花錢住店就睡在車裏,不過雖然窮,兩個人一輩子都沒紅過臉。”
“如果是我夭折了兩個孩子,另一半還不在身邊……不敢想。”
“時代所限,沒有辦法。”他說。
我看着相框裏笑容可掬的老人,心中一熱,“他們不會是青梅竹馬吧?”
“什麽青梅竹馬,介紹認識的,我奶奶家條件要比我爺爺家好一些,我爺爺家是真的一窮二白,編雙新草鞋都不舍得穿,他們見了面,那時候還不叫處對象呢,只說認識認識,了解了解,都是好同志。”林樹笑着答。
“奶奶家裏人同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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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舅爺不同意,要給我奶介紹個條件好的,我奶不幹,說是跟我爺聊了一段時間了,哪有出爾反爾的,這不是耍人家小夥子嗎?我奶是這麽跟我說的,她可能是看中了我爺爺有志氣,他家哥倆兒,我爺是老幺,認識我奶之後非要出村當兵,分隔異地就寫信,家裏有口很大的紅木箱子,以前用來裝兩人來往的信件,滿滿一箱,我爺走的時候一起燒給他了,我奶還跟我爺念叨,讓他在那邊兒好好收着,我奶怕她走了孩子忘給燒,當垃圾處理了。”
我心想很可惜沒機會拜讀一番。
“我問過我爺,我爺說總不能讓人家姑娘嫁給他連草鞋都穿不上吧?”林樹笑着說。
“林樹,我有點兒想哭……”我看着黑白照片只覺得鼻子一酸。
“結局很好啊,生了孩子,安了家,現在孩子也生了孩子,兒孫滿堂。”林樹沖我眨了眨眼,三兩步走到我跟前來,微微躬身陪我一起看這些老照片,“你知道我奶決定跟我爺在一起時心裏最怕什麽嗎?”
我尋思半晌搖了搖頭,不是我想不出可能怕什麽,而是我想了一圈兒覺得都挺可怕,相隔幾千公裏的異地戀、一個人帶孩子、沒有家裏的經濟支持,也沒有現在的醫療環境,似乎哪一樣都不輕松,連我個外人都開始心疼他們。
“我奶說她不會編草鞋,怕孩子跟着她這個當媽的以後沒鞋穿。”說完林樹忍俊不禁,雙眸中充斥着暖意看向我,“不過等真生了孩子之後,她發現已經沒人穿草鞋了。”
我聽着覺得荒唐而又真實,荒唐是我未曾親身體會那種困苦,真實是他們的确相伴一生且了無怨言,情之一字如人飲水,我尋不到什麽合适的詞來形容這件事,只得默默聽着林樹平淡描述着他爺爺這輩子唯一次跟他奶奶鬧矛盾就是為了給奶奶治咳嗽想花四千塊錢托人去買所謂的進口特效藥,雖然最後還是聽了奶奶的話不了了之。
老爺子撿了半輩子舊衣裳穿,最開心是攢了好久的錢給奶奶做了件呢子大衣,不過奶奶一直舍不得拿出來穿,幾十年過去還跟新的一樣,爺爺走了之後,林樹奶奶在家裏收拾遺物時才發現原來自己的衣服要比爺爺的衣服多很多。
林樹說奶奶聊起這些事時并不激動,或許老人覺得他們之間的感情就像是碗裏的水,毫無波瀾平平無奇,只是不曉得為何我會聽得心生感慨。
“爺爺年輕的時候很帥氣。”我說。
“當然,185呢,全村屬他最高,腰板兒還特別直溜。”他面上頗為自豪,好像被誇的是他自己。
“林樹,你說如果我們老了也會這麽恩愛嗎?”我指着爺爺奶奶的合照笑着問他。
“我覺着會,只要你願意跟我走到最後。”
“談戀愛又不是我一個人的事兒。”我撇嘴不服氣,被他這麽一說好像責任全在我身上,仿佛我不離開他,他就一定不會離開我似的,人心難測,際遇難料,誰曉得以後會發生什麽?“你為什麽這麽篤定?”
“我就是知道,你是我們之間唯一的變量,而我是常量。”他用舊稿紙折了朵玫瑰花遞給我,“林樹會一直喜歡宋夏,就像這朵花永遠不會凋謝。”
我愣了愣,不知該如何回答,他卻不甚在意我此時的無言,自顧自繼續說下去,“如果我能活到八十歲,我們還有六十年。”
“要不……我們也弄個照片牆?”我只是忽然代入了林樹奶奶的角色,如果沒有這一牆的照片,不曉得會有多少愛意和思念無處存放。
“你不是不喜歡拍照嗎?沒必要勉強自己。”林樹問我。
“但是……”我踟躇良久,低下頭盯着手裏的那朵紙玫瑰半晌說不出話來,圓珠筆留下的藍色痕跡印在白色的紙上。
如果我們到最後也只留下一個呢?
高中時隔着一班與二班的那堵牆在我心中剎那間轟然倒塌,我坐在二班的某個角落裏,望着他的背影,風撩起白色窗簾,恰在他轉身時四目相對。
我有多麽希望能跟他同頻共振,甚至于讓兩個靈魂融為一體,思至此心跳頓停一拍。
不過這些都是我的想象而已,現實卻是他跌下尖子生的神壇,平凡的我才幸能與之得見,他人生的不幸,恰恰成了我的幸運,眼前的白色紙玫瑰是他的青□□意,是我的自卑羞怯,總之我欣然收下,并抱着期待等着林樹兌現他所說的一切。
我從褲兜裏掏出手機,調轉攝像頭自拍模式,他依舊笑得那樣燦爛,捏着他的袖子往下扯了扯,“你太高了,蹲下來,低一點。”
林樹一愣,然後抿着嘴偷笑,拉着我走到炕沿邊坐下,傻乎乎念着:“三、二、一……茄子!”
按下快門,雙唇溫熱,我的心就要跳出來了。
屋外響起開院門的聲音,而後是一連串規律的腳步聲,我狼狽撤離他的雙唇,順手還打了他一下,難抑心中激動,只好深埋着頭良久不語。
林樹捏了捏我的手,“我出去看一下。”然後走出去輕輕關上門。
我捏着炕沿心裏忐忑不安,順着門上的小窗戶向外張望,就見着個清瘦幹淨的女人拎着兩袋水果越走越近,林樹輕快走上前接過女人手裏的袋子放到外屋桌子上。
兩人用手比劃飛快,卻都沒有說話,我心中不免起疑,直到他發現我在偷看,許是怔了幾秒鐘,但還是很快打開我這屋的房門。
我與那清瘦的女人對視,似乎都極為慌亂。
“阿姨好,我叫宋夏。”我理應先開口問好。
女人雙手比劃着,而我完全看不懂,面上不自覺露出迷茫表情。
林樹的臉上依舊是笑容,“這是我媽媽,她聽力有些差,聽不到你說什麽,不過如果你有想說的我可以代為傳達。”
“那你剛才都說了什麽?”我害羞小聲問他。
“我跟她說我帶女朋友回來了。”他目光中多了幾分頑皮,像是七八歲正讨人嫌年紀的小男孩炫耀自己心愛的寶貝。
林樹媽媽也很愛笑,從袋子掏出個蘋果塞進我手裏,不知比劃了些什麽之後拍了拍林樹的肩膀,笑着看我。
“我媽媽說歡迎你來奶奶家做客,兒媳婦。”林樹解釋,但我嚴重懷疑最後三個字是他私自加上去的,卻直接導致了我接下來很長一段時間手足無措,站着又想坐着,坐着又怕不禮貌,連高考我都沒這麽緊張過。
我以為實在要煎熬一陣兒,不過沒想到的是他媽媽很随和,而且母子倆都很愛笑,很快就将那尴尬的氣氛驅散了。
後來回去的路上林樹告訴我才曉得他媽媽是很小的時候感冒發燒導致失聰。
我問林樹:“難道沒有去醫院嗎?”
林樹說:“鄉裏那時候還沒有醫院。”
“診所、土郎中總該有吧?”
“有,給我媽紮了針之後還是失聰了。”
“醫療事故嗎?”我揪心問他。
“不知道。”林樹搖頭回答。
“沒找醫生問清楚?”
林樹猶豫半晌才說:“其實給我媽紮針的就是我姥爺,據說是他忙,顧不上,延誤了病情,畢竟在鄉下,幾個村兒就他一個醫生,正經醫院都在市裏頭,我姥爺說他這輩子在工作上對得起每一個經手的病人,唯獨對不起我媽。”
我聽後啞然,忽想起了小時候被一個來家裏串門兒的叔叔吓哭,就因為他一笑露出兩排大黑牙,後來才曉得是吃了四環素,每代人都被歲月在身上留下了不同的時代印記,好的、壞的、精神的、身體的,像是一本本厚厚的書,上面寫着密密麻麻的注解。
所以等我們老了的時候,名為林樹和宋夏的書上都會寫着些什麽呢?
“從小到大知道的同學總要因為這件事來安慰我一番,當然也人有嘲笑我媽是聾子,我以為你知道我媽媽失聰多少會有點兒驚訝,或者跟他們一樣選擇來安慰我。”林樹望了半天車窗外的風景忽然轉頭跟我說。
“不太會。”我凝望着林樹,雙眸之中傾注着愛意。
“為什麽?”
“我只能看到表象,看不到你媽媽自己到底怎麽看待這件事,我不太想說多餘的話,免得惹人厭煩。”
“就只因為這個原因?”他問我。
“我以前很胖,即使現在減肥成功了每到過年過節親戚串門總有人要跟我說:宋夏你記得嗎?你以前很胖,沒想到你能減肥成功,我們還想着以後你長大了可怎麽辦,幸好現在瘦下來了……吧啦吧啦……好像他們找不到話題時就要把這件事拿出來遛一遍。”我笑着聳聳肩,“我只想說謝謝,我記得,你不會說話可以閉嘴嗎?但是我不會真的那樣說,因為我知道我與他們不會再有什麽交集,與之浪費時間很不劃算,而且我不能因為別人而抛棄我一直秉持着的原則。”
“所以……”
“所以我并不認為過分關注別人的某一特征是很禮貌的行為,甚至在當事人眼裏可能是一種冒犯。”
林樹良久不語。
我在想他是不是在思考他媽媽到底怎麽看待失聰這件事,或許跟我一樣很讨厭成為別人的談資。
我猶豫了一陣兒,還是開口,“你知道我爸我媽怎麽跟親戚說的嗎?”
他搖頭。
“我媽說女大十八變,說我意志力很強,至少比她厲害,而我爸從不接茬這樣的話題,其實他們也不是很懂我,沒法跟一個被人嘲笑的胖子共情,但是我知道他們想要支持我,就像你一樣,不論外人怎麽說怎麽看,你還是很陽光去看待世上所有的人和事,足可證明那些人的話并沒有幹擾到你的選擇。”
暖陽像是照片裏的背景,一叢叢綠樹匆匆而過,風抖動着襯衫衣領,他看着我微微一笑,一切都搭配得恰到好處。
林樹,我們也可以在漫長的歲月裏相互陪伴嗎?我低頭笑笑,并沒有真的問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