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茉莉
茉莉
有人說我們骨子裏是缺愛的,普遍愛無知、愛無能,無法表達出自己的愛意,初時我也深以為然,可後來我發現愛并非如此,就像讀一本書,未必非要某一個人說出我愛你三個字,才能宣告他們之間的愛情。
愛可以是一頓飯菜,也可以是一束玫瑰,可以是大聲表白,也可以是念念不忘,我該去追尋它真實存在,而不是拘泥于某種形式舍本逐末。
自行車停在學校門口,雖正值假期,校園裏還是有許多人在打籃球、踢足球,我雙手握着金屬欄杆,像是被關在籠外頭的鳥,靠汲取別人的活力肆意恢複着青春。
“我怎麽覺着自己在連海的時候死氣沉沉,而等邁出高中在外頭轉了一圈再回來就覺着人家那麽美好。”我突發感慨。
“那是因為人有自我調節機制,過往的痛苦會漸漸淡忘。”林樹說。
“那快樂呢?”
“快樂也會。”
“所以不管什麽回憶,都會變得跟舊照片一樣模糊,你說要是有可能,還能回到從前多好。”我悵然若失小聲說着。
“為什麽?”他兩只手各拿了一聽冰鎮珍珍,踏着欄杆下的石頭矮圍牆,“你有什麽心願沒有實現嗎?”
“倒也不是,要是真的能回去,我肯定加把勁兒,再也不在英語課上打瞌睡了。”
我剛說完,林樹許是喝得急了,蹲在地上瘋狂咳嗽起來,只好上前替他拍着背。
“我覺着許多人不大想重回高中,你難道沒有什麽其他特別的原因?”他問。
其實是有的,私心想去看看他喜歡過的那個女孩子究竟是個什麽樣的人,方才自行車上的那段談話我已經把能想象出來的狗血劇情全都想了一遍,什麽白月光出國、什麽藍色生死戀、什麽替身文學。
但現實中我還是搖了搖頭,“我就是想不明白為什麽英語說什麽也學不好,真懷疑自己的腦袋裏有塊橡皮擦。”說着,我有些虧心偷偷望着林樹,想着如果能努努力争取到一班的機會,也是很不錯的。
他不再咳嗽,将我喝了一半兒的珍珍遞給我,“那你還想再參加一次高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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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額……”我啞然,其實那幾天我的心裏狀态倒是還算好,就是高考一切結束之後在家悶頭睡得昏天黑地晝夜不分。
我爸一直說高考又不是臨時抱佛腳,而是從小到大十來年的學習成果,第一,往事不可追,上火沒用,第二,高考的結果不是靠我一個人的努力,而是一家人,甚至是先天基因,有些事從一出生就改變不了,只要無愧于心比什麽都強。
但是我媽就不這樣想了,當年高考我媽吃了好幾天丹參滴丸,曾經改分數也是怕真的把她氣出個好歹來,就這我還沒告訴過她我當時的目标是有學上就行,默默苦笑。
轉頭看看林樹,忍不住想要問他高考失利的事兒,但又怕戳到他的痛處,開口旁敲側擊,“你……就沒有什麽遺憾嗎?”可問完又怕答案與他高中時喜歡的那個女生有關,悔意随即攀上心頭。
他半晌未言,許久,一只天牛從我身側的灌木叢飛出來,撲扇翅膀的聲音像是樹枝掃葉子,我望着那天牛離去的背影,似乎給這等待加上了秒表倒計時。
“遺憾、後悔都是最耗人精力卻又最無用的東西,我相信屬于我的兜兜轉轉都會被我一點點找回來,至于不屬于我的也不必強求,所以沒什麽可遺憾的。”林樹的笑容依舊清新燦爛,像是被雨洗過的太陽。
他帶着我逃離因喜歡一個人而覺得自己不夠完美的奇怪思維漩渦,以免将我的自尊和快樂溺亡在因不如他人優秀而自卑的海洋裏,想來正是因這笑容我才第一眼就怦然心動的吧?勝過沐浴春風。
“那衷心祝願我們兩個日後無論發生什麽事都能不留遺憾、不會後悔。”我看着他的眼睛,說得很是認真。
只是林樹卻并未看我,目光越過我的頭頂,面上笑意有些說不清原因的微妙變化。
我回頭望向他所看之處,驚奇發現一個帶着眼鏡燙着半長不長卷發的中年女人,覺着十分眼熟,眯起眼睛想了好一陣兒,“她好像是你們班的班主任……”
我對這老師的印象不算深,唯一記得的就是只要碰見就垮着個臉,好像學生欠了她錢似的,越是留下這樣的印象,每每都會低着頭繞着走,久而久之接觸愈發少了,我只在心裏慶幸,好在沒教過我。
不過我這個局外人倒是能站着說話不腰疼,偶爾略微理解一下她,畢竟她是連海一班的班主任,頭銜等于壓力。
“不記得了。”林樹分明是在笑着撒謊。
好像無意間觸及了他心中的疙瘩,“那你在……”
“我在看那樹下有一只白色流浪貓。”
我目送着那女老師的身影隐沒在學校大門後雙眸一瞥,轉而望向卧在行道樹下的小貓咪。
林樹蹲在地上嘬嘬嘬半天,那貓咪微微睜開眼,一副慵懶樣子,從縫兒裏對他一掃而過,理也不理,一轉頭換了個姿勢。
“你這暗號不對。”我稍稍彎下身悄悄靠近,像是村子裏去別人家院子偷雞的賊,“咪咪咪咪……”
其實我并不抱什麽希望,家裏有了丢丢,身上難免沾染些許狗的味道,可誰知道這貓不但把頭伸過來,還用下巴蹭我的手。
“看來它跟我一樣喜歡你。”
我頓時臉紅,心跳飛快四肢一僵,呆呆傻傻看着林樹不知該說些什麽。
“難道靠吃的還得不到它的芳心?”他從兜裏掏出一根火腿腸,剝開皮放在那貓面前晃了晃。
可這只貓明顯是混吃混喝的老油子,吃的騙到手之後,扭頭就把臉放在我的手心兒裏,任我如何搓弄,還打起了呼嚕,就是不理林樹,“你這點兒小恩小惠就想賄賂人家?”
“據說能得到貓狗喜歡的人身上都有種特別的氣場。”
“特別好欺負?特別慢半拍?”我故意撇撇嘴,又接連啧啧兩聲。
“不,是特別特別。”林樹臉枕在胳膊上,側頭看着我笑,那被貓啃了一半兒的火腿腸被他掰成一節節放在地上。
特別特別,虧他想得出來,而在我看來他與那貓就像是這夏日裏迷人的茉莉香氣,我都很喜歡。
“不過我記得以前上學的時候食堂裏有個大姨,經常把剩飯剩菜拿回去一些喂流浪貓流浪狗,我聽蔣薇說那個大姨家十八九條流浪狗,還有好多只流浪貓,都不是她刻意收養的,就是她總喂吃的,就都跑到她家院子裏了。”我抓撓着白貓的小腦袋瓜兒,閑聊起來。
“我知道。”
“那個大姨現在還在食堂嗎?”我好奇問。
“不在了,據說是丈夫走了之後房子動遷,就跟孩子去南方了。”
我們這兒管去世叫走了,人到了一定年紀,走了像是個終止符,墜在某個長久不見的人名字後頭,就會被默認為他去世了,只有那些四五歲還不懂死亡為何的孩童才會天真問上一句:他去哪了?
“那她養的那些貓狗呢?”
林樹搖了搖頭,“不知道。”
不知為何,我心中忽然很是失落,自己熟悉的一切正在慢慢消失,熟人慢慢退場,也許是我太過于遲鈍,總覺着人生這條路自己走得很慢,過着相似的每一天,可總有一件事或是一句話突然出現,就像是開關一樣勾起昔日回憶,這才恍然發現原來在不知不覺之中已改變了太多,而且永遠沒有改回去的機會。
所以才總有人說人生是張單程票吧?
樹下的貓站起身,伸了個懶腰,兩只爪子朝前踩了又踩,在打了個哈欠之後站在緣石上左右看了看路上的車,踏着輕快步伐扭着屁股,往拆遷區頭也不回走了,這一刻我那莫名其妙的傷感天分讓我覺得它是帶着我高中記憶一起去的。
“我帶你去個好地方!”林樹忽拉住我的手飛奔起來。
我終于再一次感受到想死是什麽滋味兒,上一次還是高中體測,七扭八拐進了條巷子,已經掉色發白的噴繪布上四個大字:王哥小炒。
“這不是我們高中時開小竈的地方嗎?”我站定在居民樓下掐腰喘着粗氣,這家小破店不曉得開了多少年,一樓也不是個什麽正經門市,早先還有垃圾道,站在樓道裏就可以把垃圾丢到樓底下。
“老板!兩份炒叉子!兩瓶橘子汽水!”
老板從後廚冒頭出來,是個胖墩墩的大叔,看體型像是個□□大哥,又高又壯,可一笑起來兩個酒窩挂在臉上,雙眼眯成一條縫,一秒破功,“坐,馬上就好,汽水在冷櫃裏,自己拿哈!起子挂在冷櫃旁邊!”
“好嘞!”林樹高聲答。
據說這大叔曾經也是風雲一時的人物,但她老婆卻曾告訴我們哪有什麽風雲一時,老實到連耗子都怕,就是年輕時候朋友打架,看他二百來斤叫去撐撐場子,他又不曉得什麽情況,傻乎乎就真的趕去了,結果剛到警察就來了,被帶回去好一頓教育批評,本來就是這麽個陰差陽錯的事兒,不知道怎麽就被傳得有鼻子有眼兒。
不過他老婆也很厲害,嗓門兒很大,所以我從蔣薇那兒一度得知了個什麽□□老大為霸王花洗手作羹湯的狗血故事,問題是當時還覺得賊浪漫,小說照進現實了。
我一口氣喝下大半瓶冰鎮橘子汽水,林樹坐在對面小聲說:“你等一下。”
這才用餘光瞟他,接着手裏的汽水就被殘忍沒收。
“慢點兒,天熱,涼的喝快了肚子疼。”他輕聲碎碎念。
我覺得所謂的羹湯也未必單指飯菜,對吧?
一碗熱乎的炒叉子下肚,還是熟悉的味道,大概是人吃飽了就會覺得異常幸福,哪怕什麽好事都沒發生,可同樣的,也沒有壞事出現,不是嗎?
當然,如果回去的路上那輛老自行車沒掉鏈子的話就更好了。
站在路邊兒,林樹一雙手弄得黢黑,我這才問出一句:“您這車貴庚啊?”
“一點兒都不老,我上小學時我媽還騎這車載過我呢!”
我看着生了鏽的老車撐子,指着掉了鏈子的自行車說:“它也上初中了吧?孩子放暑假還要出來幹活,挺辛苦的,回去給孩子加點兒小竈,上點兒油吧。”說完,我倆像是發神經似的站在馬路上狂笑。
不過也好,可以一路慢慢走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