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茉莉
茉莉
我在腦子裏幻想過許多次我與林樹第一次确認戀愛關系的場景,實話說絕不是這種景象。
不知在床上挺屍了多久,我只記得到最後思維逐漸不清晰,閉上眼耳邊是空調吹風的聲音,到最後越來越冷,半夜我又往被子裏縮了縮。
其實我是想去找遙控關空調的,可困意不允許我這樣做。
清晨時分,陽光透過玻璃窗投射在地毯上,又是一個好天氣,我卻因為床墊太軟而腰疼,挪了挪屁股想要翻個身,結果發現自己被一個名叫林樹的東西綁了起來,他的腿扔在我的腿上,他的手抱着我的肩膀,我頓時緊張起來,像是大逃殺躲在某個角落,連呼吸都怕吵醒他。
心中很是糾結,無數聲音在腦海裏盤旋:
不是我主動抱他,我幹嘛小心翼翼?
況且理論上講他現在應該算是我男朋友,抱一下而已嘛,不要那麽小氣。
但是我還不想……所以還是離遠一點比較好吧?
如果我現在動的話會吵醒他嗎?吵醒他會不會……
該死的感冒,鼻子不透氣,只能用嘴呼吸了。
要憋死啦喂!
林樹靠在我肩頭蹭了蹭。
“睡醒了?”我小聲問他。
“嗯。”
“那還不睜眼起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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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睜,我怕一睜眼發現都是假的。”他低語呢喃。
“可是……”我掀開被角瞧了瞧,自己牛仔褲加上襯衫,睡了一宿真的很難受,“可是……你硌着我了。”
林樹一個鯉魚打挺……不,是青蛙翻身,卷着被子從床上翻下去,“不是,你聽我解釋,我絕對沒有那種意思……”
“沒有?你的意思是你對我沒有那種想法,對吧?”我忽起了玩心,許是今日外頭晴好,連心情也變得很不錯,“也就是說,昨晚上都是你喝醉了之後胡言亂語,那我就當什麽都沒發生好了。”
“不不不,我不是……”他從一團被子裏抽出手來,擺得飛快。
“那就還是想要……”我一句話沒說完,卻見林樹坐在地上發起了呆,一點兒反應都沒有,只好下床走近了蹲在地上蹙眉看他,這麽高就給腦子摔壞了?“你在想什麽?”
他掐了掐自己的臉,緩緩擡眸看我,“也就是說,這是真的!”
我聽完一愣,是給孩子逼傻了嗎?
從小在家裏沒少聽我媽說她跟我爸年輕時的事,說我媽那時候是村兒裏有名的村花,我爸當兵回來親戚介紹,最早我媽看不上我爸,覺得我爸年紀比她小,不會照顧人,說什麽都不同意,誰知我爸天天騎自行車送我媽上下班,一來二去有了好感。
不過每當說完這個故事,我媽都要補充一句:你爸那時候想處對象想瘋了。
我初聽時還不能理解,現在似乎有那麽點兒明白我媽說的是什麽意思了,想到這兒不自覺笑了出來,撥去林樹額前碎發,将唇貼了上去,可吻完他,我卻一臉嚴肅。
“哎呀!我沒洗臉。”林樹嚷着用被子把臉捂住。
“但你發燒了。”我欲要扯去他的被子。
“沒有,我是正經人……”
“額……我說是體溫那個燒……”
他從被子裏露出一雙眼對着我眨呀眨,用手背感受着自己額頭上的溫度,果然,愛情會讓熱渾身發熱,他看着我抱歉似的露出兩排白白的牙齒,尴尬笑着。
我在心裏責怪自己,明明知道自己感冒了的,怎麽還靠得這樣近,“對不起,是我傳染給你了。”
“不是的,喝酒散溫更快,昨晚上我就覺着冷。”他答。
我伸手去電視櫃上拿來紙抽,兩個人齊齊擤了個鼻涕,林樹和我頂着情侶款鳥窩頭,他紅紅面頰不曉得是不是只因為發燒。
其實暑假寒假從小到大我都覺得很無趣,我媽從小吃了很多苦,家裏蓋房她作為長女,一邊兒要帶着沒長大的弟弟妹妹,另一邊兒還要扛沙子卸磚,即使如此她仍寫得一手好字,唱歌也很好聽,可惜沒機會走藝術道路。
所以在她還沒結婚之前就在心裏暗暗發誓,以後有了孩子絕不讓我吃體力上的苦,別人家孩子有的盡量讓我都有,比如課外興趣班。
所以每個暑假寒假其實我都沒清閑過,舞蹈、美術、小主持,費了大勁終于把我培養成了像我爸一樣的死腦筋,她的藝術細胞一丁點兒都沒遺傳給我,順帶還因為強制社交變成社恐,到現在一說起這事兒我媽還要嗔怪兩句。
什麽我太姥爺可是設計師,我姥爺當年在村裏專門給別人題毛筆字,老張家的藝術基因到我這兒算是斷了……
大學之後我媽遂放棄那些不切實際的幻想,清閑的假期反倒讓我不适應,尤其是林樹病了許多天,我兩粒退燒藥活蹦亂跳,他反倒進診所挂起吊水。
我坐在陽臺窗前,一滴滴雨從天空墜下,雨水打着窗外的花兒,一朵白色小花兒微微一顫,我才驚覺自己陰差陽錯買回來卻又懶得伺候交給我媽的那盆兒茉莉開花了,窗戶一開茉莉花香撲面而來。
我用手機拍了張照片發給了林樹,這種感覺很奇怪,突然有種哪怕被蚊子蹬了一腳也要告訴給他的欲望,我盯着手機屏幕上的照片,将那張茉莉放大再放大,手一滑,翻到了這幾日林樹在診所挂吊針傻笑的自拍視頻,之後又翻出了那日的夕陽。
正盯着屏幕,手機忽然震動起來,我連忙用手捂住,我媽在卧室裏睡午覺,而我坐在客廳陽臺,我怕什麽?!況且已經上了大學,談戀愛不是很正常嗎?思及此,暗暗在心裏壯了壯膽,鼓起勇氣按下接聽,聽筒放在耳邊。
“喂,林樹……”
還是下意識捂住話筒,頗有股子高中早戀的感覺,我刻意壓低了聲音。
“天快要放晴了喲!”他說。
我趴在窗口向外望,雖心想着怎麽會呢?明明才下了雨,可心裏還是充滿期待,漸漸的,一朵潔白的雲從遠處飄來,我眼前一亮。
小區樓前是個小土包,被建成了帶停車場的公園,初時物業想要在上頭種滿松柏,不曉得為何這次回來發現上邊兒種滿了茄子玉米,不過好在房距并不近,對視角采光都沒什麽影響,所以說農耕民族對種地總是抱有一定執念的。
“今天下的是太陽雨哦。”電話裏林樹的聲音與我而言就像是樓下草坪裏的青青綠草和這太陽雨,沖洗掉落在我身上的塵埃,帶走初時蒙在心頭上的陰郁。
“看樓下!”他忽然提高了分貝。
我低頭望,瞧見那麽個清爽身影單腳踏着自行車向我招手。
他沖着手機大聲說了句:“走啊!上學去!”
我連忙将一根手指放在唇邊,“噓!我媽在睡覺!”
林樹像是做錯事的小孩子縮了縮脖子,吐了吐舌頭,而我捂着嘴偷笑,然後小聲回應,“等我!”
他握着手機興奮點頭。
實話說我媽的确在高中時叮囑過不許早戀,可是自從上了大學這話題就從我家裏消失了,我再蠢該也猜到其實就算被我媽撞見林樹,她說不定也會假裝睡渴了起來喝水。
不知道為什麽,我與林樹之間卻生生談出了早戀的感覺。
蹑手蹑腳回到卧室,背上挎包就走,又怕聲音太大吵醒我媽,幹脆将塑料拖鞋提在手裏,關防盜門時也是一點點掩上,然後門鎖咔噠響了一聲,長出一口氣,帶上門口垃圾匆匆下樓,異常乖巧總是做“壞事”的前奏或尾音。
站在單元樓門口,他襯衫白得發亮,我忽想起窗口的雪白茉莉,再一低頭看看我自己,黑短袖、黑褲子、黑皮包、黑帆布鞋,我似乎是湊了一套夜行衣出來。
他隔着門笑着向我招手。
窄窄的自行車轱辘壓過水坑,路途總是有些颠簸,我心安理得靠在林樹的背上,明顯比上次他載我時要自在得多,我在想他所謂的上學到底是要去哪?連海中學嗎?
我在那個地方待了我人生中最枯燥無味的三年,每每翻開小說時,看到那些主人公如調色盤一般五彩缤紛的青春,我甚至懷疑自己是不是被這個世界孤立了,雖然費一寧總說是我孤立了世界。
不過我覺得人在年齡越小的時候情感就越豐富,随着年齡增長,能觸動內心的東西也在慢慢變少,是不是正因如此,林樹的出現才會讓我感到異常驚喜,一個新的、我迫切想要靠近的、溫暖無比的人。
自畢業後,我再也沒回去過,連海建校一百多年,從最初的書院一點點演變成現在這個樣子,中途還改過校名,建在老城區,周邊淨是些待拆遷或是拆了一半兒的危樓,只剩下零星老人還住在那裏,周遭荒草叢生,說好了要建新小區,可這話說了許多年也未兌現。
“你高中時有喜歡的人嗎?”不知怎麽了,我鬼使神差問出這麽一句話,其實就是忽然對他的那三年生了些窺探欲,一如裝着零食的櫃子,當發現包裝紙露出一角,喜歡的東西就在裏頭,便會一次次不受控制的打開櫃子,又在心裏告誡自己每次只吃一口。
幾聲汽車鳴笛将我們都帶回了十六七的年紀,那時候這學校門口還算熱鬧,小攤、小食鋪、冷飲店,澱粉腸也還才一塊錢一根。
我靜靜等着林樹的回答。
“有。”他的聲音被風吹到我的耳朵裏。
“我可以打聽一下你喜歡的那個人什麽樣子嗎?”我在心裏暗暗猜測,極大可能是一班的某一位女學霸,林樹高中時學習很好,學習不好的大概跟他沒有什麽交際,畢竟高中大家都很忙。
“一個很普通的人。”
“那學習應該很好吧?”
“沒有,很普通,普通的外表,普通的學習成績,而且很愛睡覺,很喜歡吃肉,尤其是糖醋魚之類的。”林樹輕松回答,像是高中時要求全文背誦的課文,已經滾瓜爛熟,不需要思考就可脫口而出。
我心裏怎麽越聽越不是滋味兒,覺着酸溜溜,大概是因為不管怎麽算林樹都是我的初戀,但我卻未必是他第一個喜歡的人,大家都說初戀與衆不同,而我的愛情才剛剛開始,就失去了獨一無二的機會。
“你為什麽會喜歡這麽普通的人?”我酸不溜丢抛出一句難聽的話來,可剛脫口就後悔了,竟對一個面都沒見過的人出言不遜,況且我們兩個互為現在時,為何還要抓着過去不放呢?自己何時變得這樣小氣?
不過是在可惜那時出現在他身邊的不是我,“算了。”我對他說。
林樹回頭瞥了一眼後座的我,微微勾起唇角,“因為我也是個很普通的人啊。”
我見他的身影被綠樹馬路襯得很是鮮亮,憶起高中時學校門口單肩背着書包抱着籃球的男生們和紮着馬尾青澀活潑的女生們,仿佛坐上了時光穿梭機,不同的人來了又走,身影出現又消失。
我突然開始覺得林樹說得對,如果我們再早些相識該有多好,是一種不甘心,又是一種可惜,糅合着我固有的認知與思維,擰巴在一起,使我再度陷入沉默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