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茉莉
茉莉
說起來許多人在讨論人情逐漸冷漠時,舉出的例子是上一代人鄰裏之間多麽熟悉熱情,到了我這代可能對門兒住了五六年還不曉得對方姓什麽。
我記得幼時住在老房子裏,樓上的鄰居奶奶經常給我們家送做好的包子餡兒餅,而我奶奶做了罐頭和餃子也會回贈,孩子們整棟樓亂跑,待等着到了飯點兒各家都在尋自家孩子時,說不定早就在哪一家蹭完了飯。
什麽時候開始變得鄰裏不識的呢?大概是自從搬進了新小區之後,雖然掃地的阿姨總是在我媽下班回家之後站在小區門口的保安室拿着水杯跟我媽打招呼,但也僅此而已了。
不過這也有好處,比如整個小區的人都不認識我,就算在眼皮子底下深夜同林樹在一起也不用怕明天會傳到我媽的耳朵裏。
“我送你回家。”我攙扶着林樹一瘸一拐尋了個合适位置望着空蕩的馬路,翻腕看表時已經是晚上十點多,興許南方的城市夜生活還沒有開始,而北方城市大多已經靜悄悄。
“啊……頭暈……”林樹此刻酒氣上頭,好在他酒品很不錯,也還算聽話,“……太陽……”他指着頭頂上圓圓月亮,兔子般通紅雙眼,挂着個鼻涕泡,笑得跟幼兒園等着發蛋糕的小朋友似的。
“那是月亮。”我一板一眼糾正他。
“太陽太陽,我今天真的很開心,你也一定很幸福吧?”他猛一轉頭,一個趔趄,似扭秧歌般往機動車道邁了幾步。
“太陽……”我黑着臉,改口說:“月亮懶得理你。”
“我喜歡的人……她在……這兒……”說着林樹将頭靠在我的肩頭,大概因比我高許多,兩個人瞧着像是異形降世。
我刻意拿出一副嫌棄表情,用手掌擋開他的頭,滿臉寫着離我遠點兒,“她不在,謝謝。”從包裏掏出一包紙巾,抽出一張抖開,啪叽一下貼在他的臉上。
冷靜之後面上多了絲愁容,他這個樣子我怎麽可能放心讓他自己打車回家?臨近夜半,尋思良久,罷了罷了。
如兩人三足般順着大壩走了許久,我清晰記得大橋拐彎的路口有一家酒店,仔細想一下,總比把林樹帶回家可行得多,我甚至想象得出我媽站在家門口看見林樹的表情,第一印象往往是很重要的,就算我說林樹很好,我媽也一定會覺得她的傻女兒被男人灌了迷魂藥,沖昏了頭腦。
“夏夏,你看,河面會發光诶!”
“那是夜釣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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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以釣到鲅魚嗎?我想吃鲅魚餡兒餃子。”
“這裏是河,不是海。”
“能釣到孔鳐嗎?我想喝魚湯,骨頭脆脆的。”
“不能。”
“那能釣到什麽?”
“鯉魚、鲢魚……”
林樹笑着站直了身,一個動作甩竿,慢慢轉身,面朝我假裝收杆兒,“哇……美人魚……抱回家……”
我就差将無語兩個字寫在臉上,不耐煩嚷着:“哎,你看路,到時候一路滾到河裏我可不救你,我不會游泳!”
“夏夏,如果回到高中,我跟你表白,你會答應我嗎?”他忽而正經起來,躬下身子靠近我,熱流撲面而來,我怔怔看他,大壩上的小燈聊勝于無,只将他面部輪廓描繪出來。
我正在頭腦裏刮一場回憶風暴,似乎也記不起與他高中時有過什麽交集,“不……不會。”垂頭低語。
“為什麽?!”他将聲調揚了揚,刻意擡高了幾度。
“學校不允許早戀,況且那時候我也不懂什麽叫愛,難道天天黏在一起就叫愛嗎?與其浪費時間做一道無解的題,不如做點兒努力就能有收獲的事,而且現在的我已經不是那時的我了,答不出過期的題。”
“啊?可是我都跟你表白了,你都不考慮一下我嗎?”他的聲音像是在撒嬌似的,話裏話外還藏着幾分失落。
我卻正了正色,“我要的不只是當下,還有長遠的未來,嘴上說得如何好聽,最後竹籃打水一場空,我不打沒準備的仗,你懂嗎?林樹。”
他望着我,笑容愈發溫暖柔和,許是沒料到我會如此認真說這件事,目光流轉在我面上,良久,忽認真說:“我懂。”
但這認真只維持了幾秒鐘,他靠在我身上,“可是一想要是我能在你高中……嗯……最好是初中時……哦不,小學……還是幼兒園就認識你了那多好。”
“算了。”我何苦為難一個醉鬼。
他一邊兒走,一邊兒蹦,我常聽我媽說男人心理成熟會更晚一些,我也常是不認可的,因為我爸一年三百六十五天有三百六十六天板着臉,他認為人要一口唾沫一個釘兒。
可如今我看着林樹心裏生了些許彷徨,酒精讓他仿佛變了個人,我那像太陽和春風一般溫暖的初戀現今同手裏拿着奧特曼坐在自行車後座上的小朋友沒什麽兩樣。
我雖一本正經慣了,卻不曉得為何并不真的反感,只是開始時覺得有些拉不下臉去聽、去說那些與實際年齡不符的話。
酒店前臺的工作人員直勾勾看着我,我也回應個不失禮貌的微笑,湊到林樹耳邊,“你身份證帶了嗎?”
他像是泥鳅魚上了岸,渾身上下歪七扭八,以極其奇怪的姿勢将渾身上下掏了個遍,終于在褲兜裏将身份證掏出來,如小學生午睡般将胳膊墊在冰涼的理石臺上,臉蛋兒放在臂彎裏,眼睛眨呀眨看着工作人員操作電腦錄入信息,待等着人家一擡頭他張嘴胡言亂語:“你好,她是我的女朋友……唔唔唔……”
我趕忙捂住林樹的嘴,“不好意思,他喝多了,說胡話。”真後悔進門前沒預見這一幕,早知道就蒙面了,我尴尬笑着。
“沒關系的,您兩個人住的話需要兩張身份證登記。”
我連忙擺手,“不是的,一個人,我送他上去馬上就下來。”
“嘔……啊……好難受……”林樹扯着我的手身子緩緩蹲下,漸漸坐在酒店大廳的地上。
“你你你,別在這兒吐。”我慌張得不行,不曉得該如何是好,下意識用手去接。
他打了個酒嗝,捋着胸口,小聲喃喃,“我吐不出來,就是好難受。”
“您好,這位先生确認能一個人入住嗎?”
我看了林樹半晌,終究是嘆了口氣繳械投降,從包裏掏出自己的身份證,“那麻煩再幫我開一間,謝謝。”
“好的,方便您照顧這位先生,給您安排相鄰兩間哈,這邊左轉電梯上六樓,祝您入住愉快。”
愉快,大概吧……
一開門,将他重重摔在酒店床上,“你等我一下,我去給我媽打個電話。”我站在酒店的走廊裏,用帆布鞋尖揉搓着地毯上毛兒,像是小時候撥弄着家裏毯子。
電話嘟了幾聲,我以為自己将迎來狂風驟雨,畢竟從小到大第一次在外過夜,還是跟異性,我也是為數不多幾次跟我媽撒謊,上一次還是因為篡改分數,沒想到我魔高一尺,我媽道高一丈,她數了卷面上的紅叉,結果對不上賬,而我還以為自己天衣無縫。
總之,我說我跟同學在一起,她再三問我發燒嚴不嚴重,挂斷電話那一刻我松了口氣,本想着站在酒店陽臺冷靜一下,沒想到屋內撲通一聲,我将房門開了個小縫兒,向裏頭探看,竟沒見林樹的影子,只有一團亂的白色被褥。
我吊着膽子急忙推門進去,床後頭忽然冒出個腦袋。
林樹的臉扣在床單上,慢慢擡起頭來,“啊……好痛……”他輕蹙眉揉了揉後腦勺,許是瞧見我一臉無奈,自己乖乖爬到床上蓋好了被子,綻開笑容望着我,“啊……一點都不痛……”
我本還打算教訓他兩句,不知怎的笑出聲,一秒破功,強壓下不聽管教的唇角,只得別過頭遮掩起來。
他一個鯉魚打挺從床上坐起來,像只狗娃兒跪坐在軟綿綿被褥上,眼睛亮晶晶歪頭看着我,如果真的有尾巴,他該搖得比誰都歡實。
我清了清嗓子,“剛才還要死要活,現在就不難受啦?那我走了。”
“一定要我難受才能留下來嗎?”他委屈極了。
我裝裝樣子往門口去,林樹立馬下床,誰曉得左腳絆右腳,我回頭時恰巧看見他似貴妃躺,手臂尚放在床尾,大半個身子側卧在地毯上。
“哎呀……我摔倒啦……”他故作嬌弱,滿眼期待看着我。
終于明白為什麽我爸從小都在給我灌輸出門在外不要喝酒的思想,如果現在倒在地上的是我,我寧願這世界所有看見我的人在明天太陽升起時全部失憶。
我一甩手将包扔在床上,“說吧,你想幹什麽?!咱們直接點。”伸手拉起他。
林樹一點點靠近。
眼見着他的額頭就要貼上來,我卻後傾着身子将距離再次拉遠,對這種只在小說與電視劇裏模糊了解的所謂男女之事心中害怕大于憧憬,況且長這麽大我與異性的肢體接觸僅限于中學時廣播體操男女拉手。
哦,對了,那體操很快就被取締了,而且實際上學生們也就做做樣子,大多都是扯着袖子。
林樹捧着我的臉,笑着看了許久,醉意悄然抹去,我能看見他眼底的真誠,他大概不知道我正做着心理建設,如何适應從單身到戀愛中的角色轉換,下意識抿起唇,掩飾心中的不安。
“宋夏,我好喜歡你,你知道嗎?我想永遠、永遠、永遠跟你在一起。”他低語呢喃。
“未來的事不可以預知,興許相處之後你發現我們不合适呢?”我覺得他有些幼稚,才認識多久?好喜歡是多喜歡?
“一定不會,我知道的。”
“那人也會死,沒有永遠,如果我們都有幸活到八十歲,那麽……”
“那麽如果我死了,可以把我的骨灰打成粉,然後和你的混合在一起搖勻,這樣就永遠都在一起了。”
我聽着林樹所謂的宏偉藍圖,只覺汗顏,“沒那麽大的骨灰盒。”
“我們可以去訂做一個,我建議三室一廳,寬敞一點,還可以給我裝修個小屋用來做手工,我好喜歡模型呢。”
“我們一定要現在讨論死了之後的問題嗎?”我已經開始有些不耐煩了。
“可是,我滿腦子都是和你的以後。”他忽一下子将我攬在懷中。
我卻渾身僵直不知該如何是好,他是不是有點兒……太熱切了?以至于我無法招架這忽來的濃烈愛意,我正對着的落地窗外一片漆黑,路燈星星點點組成一條龍,卧在這靜谧夜色裏,而我的心境卻與此絲毫不搭,淩亂像是屁股底下這張被林樹糟踐一遭的床,亂七八糟糊裏糊塗。
我百思不得其解,甚至在心裏開始用蔣薇那一套玄學方法去尋找一個合理的解釋,從星座到屬相,再到血型,青春的愛戀是這個樣子的嗎?不不不,我試圖做個堅定的唯物主義者。
“你……”我小心開口,林樹恰在此時松開了我,一個人乖乖回到床上。
好吧,是我想歪了。
“你可以陪我嗎?”他抱着被角挪了挪身子,
額……結論好像下早了些。
“可以牽着手睡嗎?我一個人害怕。”
嗯,還是想歪了嗎?但是等一下,該害怕的不應該是我嗎?!
他在床上劃了條三八線,中間隔着枕頭,然後輕手拍了拍雙人床的另一邊兒。
我走到門口關燈,不行,要不還是開着燈?正在心裏尋思着,床頭夜燈散出昏黃燈光,似乎一切都很祥和,只有我曉得自己的心正在播放硬搖滾,并非是有多麽歡欣鼓舞,而是如此才能讓腦子裏的畫外音靜下來。
終于像具屍體直挺挺躺在床上,沉默讓我無比難受,尤其是昏暗的房間裏只有林樹的呼吸聲,他說要牽手才睡得着,實際上我上了床之後他連動都沒動,我睜眼看着天花板,用目光将天花板上的裝飾線描了一遍又一遍,實在是忍不住掏出了枕頭下的手機。
偶然翻到很久之前跟爸媽出去旅游的照片,還有高中時的丸子頭和剪刀手。
“這張好看。”林樹偷偷睜開眼,說完後又立馬閉眼裝睡,耍小孩子把戲。
我握着發光的手機回憶許久,可那三年千篇一律,又實在平淡,不好不賴,比上不足比下有餘,着實沒什麽記憶點,況且我這人也做不出什麽令人記憶深刻的事來。
借着手機屏幕的亮光望着林樹的臉,他的高中三年又是什麽樣子的呢?我想象着,按蔣薇的說法,尖子生怎麽會……
“還不睡?”他閉着眼問我。
“你不是說要牽手嗎?怎麽……”
“我不敢相信這是真的。”說完,林樹轉過身去背對着我,“需要些時間去證明這不是我喝醉酒之後的臆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