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蟬鳴
蟬鳴
我一時語塞,不知該怎樣回答,喜歡這東西一旦存在是藏不住的,就算閉上了嘴,也會從言行舉止一點點蔓延開來,尤其是青春時的愛戀,怕人知道,又怕人不知道,反正人本身就是矛盾的。
“不過我還有個八卦,是關于你的,你肯定不知道。”蔣薇一整個神秘兮兮,像是得了某一線明星的緋聞,可實際上不過是我這麽個普通人自己都不曉得的八卦,就算現在知道了,也時過境遷。
我聳了聳肩,一臉淡然。
“聽說當年有人暗戀你,給你寫情書被教導主任抓了個現行,你不曉得吧?”蔣薇一挑眉,用筷子夾着肉片兒蘸碗裏的芝麻醬,瞧那架勢是在等我的反應。
我無辜搖了搖頭,夾起一塊兒蝦滑放進碗裏。
“你不知道就對了,馬哥是怕影響你學習成績,就那麽兩個知道的都下了死命令不讓說,我也是後來才聽說這件事,不過一直很好奇到底是誰寫的啊?!”
蔣薇說的馬哥是我們當時的班主任,名字叫馬歌,外號馬爾代夫,果然諧音梗永不過時。
馬哥年紀在一衆老師裏算不得大,所以我們都親切叫他馬哥,畢業前夕加了他的社媒,現如今也逃不過結了婚發福的魔咒,畢竟高中班主任是份并不輕松的工作,但他還是很樂觀開朗,每張照片都盡量把自己的魚尾紋展現出來。
我回想着當時的種種,說來也是怪,當時覺得理所當然的想法和做法,而今再看都覺着怎一個蠢字了得,假如真的有這麽個寫情書的人,說不定他現在也覺着當年的所作所為傻得很,每每想起該是滿心懊悔。
“你手機一直在閃。”蔣薇端着杯大麥茶指了指我放在桌面上的手機。
屏幕上赫然顯示着林樹兩個字,我默默嘆了口氣,雖然社媒消息免打擾,但卻并沒有将電話拉入黑名單,我不想顯得太過刻意,一副得不到人家就深仇大恨的樣子,可又實在想冷靜一段時間,故此并沒打算接電話,由着它閃去吧。
“有貓膩!我嗅到了八卦的味道。”蔣薇一臉詭秘。
我強裝鎮定,舒展開眉頭,“能有什麽貓膩?高中校友,說了你也不認識,一班的,叫林樹。”
“林樹?”蔣薇斜瞥着雙眼,盯着牆上的塑料假花看了半晌,忽然“啊!”了一聲,給我吓了一跳,她一拍手,興奮說:“我怎麽不認識?我認識!”
“嗯?”我擡頭看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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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家不是賣室內木門的嘛,他家之前裝修,在我家買的實木門,我陪我爸送門的時候剛好聊到連海,這才知道我倆是一屆的,不過我後來打聽他好像高中的時候學習挺好的,現在不曉得在哪裏上大學。”
我聽完愣了愣,“額……他跟我一個學校。”
蔣薇不相信似的擺了擺手,“那不可能。”
“真的,我騙你幹嘛?”我認真答。
“那他高考失利啦?不應該啊,他家庭條件挺好的,失利幹嘛不複讀?”蔣薇對我說,然後又自顧自嘀咕了一句:“可惜了。”
這話我聽起來怎麽怪怪的。
月挂柳梢,已是吃飽喝足,我一個人散在河壩上,一邊兒走一邊兒尋思着蔣薇的話,月光下河面波光粼粼,我忽又想起了他,如果林樹真的是高考失利,那倒是陰差陽錯,本來我們不該有什麽交集,不過像他那般将淡定貫徹始終的人又怎麽會成績下滑這麽嚴重呢?我不懂。
水面上點點綠光,幾人坐在岸邊夜釣,而我站在垂柳下怔怔盯着手裏閃爍不停的手機,剛剛好28個未接來電,簡直是狂轟亂炸,這不像他。
“喂。”我按下接聽,刻意将聲音僞裝成毫不在意,顯得格外慵懶。
“你在哪?”林樹的聲音鼻音很重,而且含糊不清。
“在家。”他的聲音一傳到我的耳邊,我本已打好的算盤瞬間一鍵清空,我猶豫了一會兒,強裝鎮定回答。
但鬼知道為什麽恰好趕在這時候會路過幾個人有說有笑,連帶着一只貴賓犬叫了兩聲。
“你騙我。”
我沉默無言繼續向回家的方向走,眼看着與小區大門僅僅隔着一條寬敞馬路,而電話那頭林樹不停吸着鼻子像是得了感冒,良久兩個人都沒有說話,就這樣各懷心思留白了将近二十分鐘,我心中的惶恐不安占據了上風,手心裏因緊張而出汗,連手機都變得滑溜溜。
“你有什麽事嗎?沒有我先挂了。”說這話時我尋了個背陰處的長條石凳坐下,心中忐忑,我怕真的挂了電話,可又沒有理由接着打下去,所以選擇強撐體面,輸什麽都不能輸陣勢。
“我有。”他語氣一頓,醞釀許久,終于又開口:“我想見你。”
我尚還在權衡着見或是不見,說回來又不是我理虧,為什麽要躲?
“你……”林樹欲言又止。
“我發定位給你,我只等你二十分鐘。”一口氣說完,挂了電話,坐在石凳上想了很久,我很想任性一回,徹頭徹尾發一場脾氣,可理智不允許我這樣做,我怕敗下陣來輸得徹底,到最後實在難堪,所以只能選擇端着。
夏夜的蚊子就像是轟炸機,帶着彈藥在我胳膊上、腿上炸出一個個蚊子包,我盯着屏幕上的電子時鐘一時也沒挪開眼,二十分鐘不多不少,其實大連很大,二十分鐘就算是打車一個區都難講出不出得去,這也是給自己留了條退路。
很好,計時結束,我起身繞過叢叢花壇,登上臺階,站在馬路邊上望着被路燈拉長的身影,正欲邁開步伐,街尾一輛出租車“嘭”一聲關上駕駛位車門,司機又走到後面拉開後側車門,一個人影連滾帶爬好不容易從車裏出來,站在馬路上直了直身,從兜裏掏出現金塞進司機手裏。
我站在緣石上眯起眼睛向遠處望,見那人影靠在白色路燈杆垂着頭,我雖然近視,但瞧着那身形猜是林樹。
方才那二十分鐘除了陪蚊子,我預想了很多種開場白,歡快的、冷靜的、熱情的、淡漠的,可當真正見到他,第一反應竟是下意識向後退一步,盡量将自己藏在路燈後頭,知道是掩耳盜鈴,可如今還沒有再往前走一步的勇氣。
假如林樹沒看見我,我也就假裝什麽都不知道,等他離開就偷偷溜回去,暗自下了這樣的決心。
林樹坐在緣石上傻傻看着手機,我看不見他臉上的表情,只是從沒見他如此頹喪狼狽,忍不住頻頻斜眸瞥他,手裏緊攥着的手機再度亮起,而我大腦一片空白。
“林……”我躊躇許久,還是一腳邁了出去,可只說了一個字,遠處的林樹已然擡起了頭,我登時一驚,他紅着臉腫着眼,待等着目光交錯,勉強扯出一個苦笑,比黃連還綽綽有餘。
林樹扶着燈杆站起身,瞧着像是池塘裏的鴨子,搖搖晃晃一步步朝我走來,我也似不受控制鬼使神差往前挪了兩步。
他強忍着身體上的痛苦,終于在咫尺之間再度坐下,我想象過這個年紀男生醉酒發瘋的模樣,也見過校園裏要死要活的同齡人,卻沒料到他竟是這般安靜的醉鬼。
“宋夏。”
“我喜歡你。”
“嗯?”我的心田好似落下一滴甘泉,而後立馬否認,他大概是喝多了,才會說這樣的胡話。
“可以跟我談戀愛嗎?”他像是只蹲在垃圾桶旁邊兒的小狗崽子,擡起頭盡顯憔悴,一雙水汪汪的眼睛看着我,許是哭多了,鼻尖兒也是紅紅。
“我這個人不喜歡別人跟我開玩笑。”我幹笑兩聲,伸手就要扶他起來,假意四處張望,裝出一副怕人看笑話的樣子。
“我沒有!”他的臉被燈光打得晶瑩閃爍。
“林樹,你喜歡誰是你的事,跟我無關,那天在KTV……”
“那天在KTV我只是想跟她解釋清楚,我喜歡你,從頭到尾只喜歡你,別人喜不喜歡我不是我能決定的,我不希望我的行為給別人帶來什麽不好的影響、誤會或是困擾,我到底哪裏做錯了?我沒有戲弄你,沒有朝三暮四,我只是還沒有強大到有勇氣可以坦然接受你的拒絕而已,我沒有錯啊……”
他已有些語無倫次,大概是太過激動,又或者哭塞了鼻子,說着說着大口喘着粗氣,見過小孩兒受委屈梗着脖子一直哭嗎?就是那種場景,他的情緒像是憋了幾億年的火山,止也止不住發洩出來,一股腦倒盡了肚子裏的話。
我愣愣眨眼看他,這消息堪比火星撞地球,一時沖昏了頭腦。
“你是不是讨厭我了?如果你不喜歡我,就當沒看見、沒聽見、什麽都沒發生,一切還像以前一樣。”說着說着,他一整個人似被抽幹了力氣,窩縮成一團,抱着雙腿将臉埋在臂彎裏。
“對不起。”林樹的聲音像是從隧道裏傳來,隔了幾重夏夜微風送到我耳朵裏,而我卻還在消化着這龐大的信息量,全然沒空去想他到底在對不起什麽。
“打擾到你了。”他自言自語,雙手微微顫抖。
“我不是這個意思。”我蹲下身子拍着他不停聳動的背。
“那你……可以喜歡我嗎?”緩緩擡眼,白色純棉襯衫袖子遮住他半張臉,幾縷頭發汗濕貼在額前,林樹身上散着濃重酒氣,小心翼翼看着我。
聽着他醉酒後的嗚咽啜泣,或許我們互有好感,可遠不至于情根深種,如此反應是不是太大了些?
我暗暗尋思了好一陣兒,盡力撫平淩亂心緒,對視良久,他雙眸之中的失落如這夜色愈發濃重。
“林樹。”我極為冷靜沉聲喚他。
“你要拒絕我了嗎?”他卻帶着哭腔目光躲閃。
“可以。”
“嗯?”他不敢置信盯着我。
“我是說要不我們在一起吧?”我再一次鄭重說。
林樹抱着路燈杆子站起身,似星辰墜進眼中閃爍了一下,“你騙我?”
“我大半夜不回家,因為你一個電話在這兒喂半天蚊子,我有病嗎?”我心中悸動,可臉上卻下意識擺出一副不耐煩,伸手去扶,生怕他摔成傻子,正想着,忽覺身上一緊,被他用胳膊環住,緊緊貼着他胸膛,他呵出的熱流在我耳畔萦繞流轉,雙手攀上林樹的背,哄孩子般輕輕拍着。
“太好了,太好了!”他擡手擦了擦臉上的淚水,突然抱起我在馬路上轉了好幾圈,直到頭頂的路燈在我眼睛裏已經重影,明暗交錯之間一片缭亂。
我尋不到一個很貼切的詞形容當下心情,卻清楚意識到原來人的情緒可以如此複雜,驚訝與欣喜,疑惑與心疼,短暫的黯然神傷換來夏夜的怦然心動,交織相纏之後我強忍着克制住內心狂跳。
他的溫柔像是禮物盒上的絲帶,再好的東西都需要我先等一等。
我忽而意識到林樹就是林樹,別人的答案沒有任何參考價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