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迷思
迷思
體育課上我捂着小腹自願在樹蔭下坐冷板凳,日光在地上留下片片陰影,描繪出葉緣起伏的形狀,微風掃過綠樹,叢叢樹冠似野鴨撥開層層清波。
雖是夏日清風,我卻覺得身子沒那麽舒爽,所有的注意力都放在肚子上,像是有人持着大錘時不時砸一下,若是一直都痛就罷了,問題是不曉得何時就會痛上一陣兒,許是因喝了口礦泉水,也有可能是因快走了兩步。
課前尚還沒這樣明顯,我厭于同老師打報告請假,尤其是當老師拿出一張評分表時,那東西拿住我比孫悟空的緊箍咒還好用,因為唐僧還要念,而我會自己乖乖留下,羽毛球幾個回合差點兒卸去半條命。
我盯着磚縫裏的蒲公英發呆,一朵朵白色小傘被風帶走,目光也随風而去,籃球架下一抹深藍很是眼熟,我棄了蒲公英,眯起眼睛視線穿過清風,忽視漫天飛絮若細雪飄灑,毫不掩飾向遠處望去。
林樹站在籃球場上擦着腦門兒上的汗,一張白皙的臉而今變得通紅,像是剛從汗蒸房出來一樣,籃球服被汗水打濕,緊貼在背上,雖離得遠卻仍能瞧見手臂上起伏的肌肉線條,我盯着看了半晌,不知緣何覺得心跳很快,連姨媽痛也忘了個幹淨。
他轉頭過來,我恰巧擡頭去看天上的烈日,沈陽這地方雖冬冷,夏天卻沒有想象中的熱,對我而言冬季的确冗長,将轉瞬即逝的夏季襯托得尤為珍貴,才會為這短暫的活力着迷,就像是漫長鋪墊之後夜空中升起的煙火,雖只有一瞬,可為了這短暫的美好,再長等待也值得,我猜是這樣。
林樹初時還不确定椅子上坐着的是我,擦汗的手握着白色毛巾頓在額前,雙眸微眯細細端詳,忽眼睛一亮,伸出手臂在頭頂揮舞起手來,“宋夏!”
籃球場上的人一齊轉頭看向我,遙見幾人相互說幾句,我有種想要找個地縫鑽進去的感覺,一只手捂着肚子,另一只手蓋住臉,小小聲回答:“我在!”
他的笑意凝在面上,我聽不見他回頭與同伴說了些什麽,不過兩句話工夫,轉身徑直向我跑來。
“不舒服嗎?”他站在我面前時,我才看清他豆大的汗珠順着鬓角向下滑落,他微微蹙着眉頭,那表情讓我想起夏日裏毫無征兆來去匆匆一場太陽雨。
痛感再次席卷小腹,我抿唇着搖了搖頭,“我沒事,你繼續。”垂眸時他的影子與樹影已融到一處。
“有點累,想休息一下。”林樹回眸望了一眼方才的籃球架,不知是在想些什麽,遲遲未再開口。
我尋思着若是累,他該做到空椅子上才是,遂想開口叫他,卻見他正轉回身,視線一對反而将我想說的話憋了回去。
“你可以幫我看一下東西嗎?我有點低血糖,想去買點喝的,可以嗎?”林樹指着一旁的雙肩包。
“額……好。”我愣愣應答,手表上的指針從七到九,又到十一,許是實在百無聊賴,我拿出手機随手點開林樹的社媒,一條條向下翻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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随意點開歌曲分享,音樂聲從手機裏傳出,他大概真的很喜歡柔和的曲風,就像是溪水漫流,緩緩淌進心裏。
這一次我長了個心眼兒,目光不時瞥着四周動靜,見他推開籃球場的金屬網門,手裏提着一個紅色塑料袋快步向我行來,這時再去看手腕上的表已經過去半個小時。
“不好意思,去了那麽久,等急了吧?”林樹将塑料袋放在藍色塑料椅子上,我卻滿臉狐疑瞧着他攤開袋子,裏頭不是飲料而是飯盒。
他額前已是大汗淋漓,伸手向我遞來勺子,打開飯盒眼前一碗紅糖荷包蛋,裏邊兒還飄着幾粒枸杞黃芪和姜絲,最底下沉着幾顆紅棗。
我捧着飯盒怔怔望了半天說不出一句話,不曉得是該吃驚還是別的什麽,像是一口氣灌了五六杯黑咖啡,心跳先是漏了一拍,而後又不要命似的在身體裏飙起了車。
我開口想要說謝謝,卻又變得吞吞吐吐,“你……”慢慢反應過來他是不是曉得自己來姨媽,故而吸了吸鼻子嗅了嗅,怕自己身上有什麽不好的味道被人發現,思及此,我心中已開始覺得有些尴尬。
林樹拿起勺子,往一次性紙杯裏舀了杯糖水,而後坐在一邊将腿伸直,遙遙望着籃球場裏的同學們,“中醫說我貧血,不運動的話沒什麽關系,運動久了容易頭暈,低血壓低血糖是常事,聽說紅糖荷包蛋補氣血,誰知道呢?煮多了我一個人也喝不完,還好找你幫忙分擔。”
我低頭一勺勺舀着紅糖水往嘴裏送,無言咀嚼帶着點兒甜味的荷包蛋,這是種什麽感覺呢?在忽來的庇護下竊得一絲絲安慰?疼痛也變得沒那麽難以忍受,只是這所謂的庇護他知我知,卻又都不宣于口。
“林樹!”
我應聲擡頭,一個女生站在籃球場外隔着鐵絲網招手。
“好像……有人找你。”我見他沒反應,遂低下頭小聲說。
“嗯?”林樹正喝着紅糖水,一次性紙杯遮住了絕大部分視線,他轉頭尋聲時,那女生就要跑到我倆跟前。
“不好意思,打擾到你們了嗎?”這聲音十足清爽,像是炎熱夏日裏咬上一口爽脆的甜瓜。
我擡頭見她捧着一沓書和A4紙,面上帶着幾分羞澀緊張,猜想大概是費一寧說喜歡林樹的那個女生,遂手上動作僵了一下,舀起的糖水又落回了飯盒裏,趕忙搖了搖頭,“沒有。”
“嗯……也是國貿的嗎?我好像沒什麽印象,女朋友嗎?”她小心翼翼,這句話擺明了并非問我,而是在問林樹。
我略顯慌張,壓根兒未等林樹開口,搶先回答:“不是。”
“那是……”她繼續問。
“高中同學,老鄉而已。”我像是在刻意擺脫什麽似的,甚至不需要聽完題面,就匆忙做了解答,許是覺得這氣氛太過尴尬,餘光偷瞥着林樹的臉色,大概是錯覺吧,又或是貪念作祟,總覺得他如今不像方才那樣從容淡定,甚至多了那麽一絲不快。
可回頭想來,他那樣的好脾氣定不會如我想的那般,該是我心裏生了欲念,對他有了所求,也許就是這一刻才真正意識到自己也并不完全坦蕩。
那女生像是松了口氣,“真好,我家離得遠,沒那麽容易遇見老鄉,你們應該有話沒說完吧?我可以等,你們先說。”
“沒有,我們也才認識不久,沒那麽熟悉。”我下意識否定,刻意劃出界線,許是語氣聽着太過決絕,那女生聽着也是一愣。
我客氣點頭笑了笑。
她也笑着回應,轉頭跟林樹說:“這樣的話,小組作業快要交了,報告還有一部分沒有弄完,你要是沒事的話……”
“我沒事。”他毫不猶豫直接回答。
不知為何,那一刻我好像做了虧心事般不敢看他,可理智告訴我從頭到尾不管哪一處,我的回答都是客觀事實,沒有絲毫毛病。
他将空的紅色塑料袋團成一團捏在手上,提起雙肩包徑直往籃球場外走去,那女生還極有禮貌同我話別,我也笑着說了句:“再見。”
落寞之感忽如傍晚悄然爬上夜空的月亮星辰,毫無預兆出現,金屬勺子将碗裏的荷包蛋分成一塊塊浸在糖水裏,蛋黃就此将整碗糖水都變得渾濁不清,我已沒了胃口,想着上輩子自己可能是根麻花,既拉不下臉,又無法毫不在意,自己跟自己較勁。
無意間一瞥,瞄見旁邊椅子上竟還放着個白色藥盒,回頭張望卻已不見林樹身影,只得捏着這盒止痛藥心裏五味雜陳。
費一寧嗦着根兒冰棒穿過籃球場,目光跟随着還在場上打籃球的丁格,蹦蹦跳跳到我身旁坐下,她熱得撸起袖子,原還如常嬉皮笑臉,大抵是瞧着我盯着手裏的藥盒發呆,伸出手來在我面前晃了晃,“止痛藥?這麽痛了嗎?”
“還好。”我似魂游天外剛回神兒,整個人都恍惚了。
“紅糖雞蛋水,呵,不像你啊,剛才在羽毛球場上拼命的那個才是你,要不是後來我去跟體育老師多說了一嘴,不曉得你會不會少活二十年哦。”費一寧撇嘴嘲諷道。
我仰面朝天長嘆了口氣,真是奇怪,肚子不疼了,可如何也高興不起來。
“不對,有貓膩,你哪裏弄的紅糖水。”她眯起眼睛盯着我看,似要化身福爾摩斯。
“林樹給的。”
“哪呢?林樹呢?”費一寧目光繞了一大圈,甚至微微低下身子将幾個籃球架看了個遍,“不對啊,之前我聽丁格說林樹跟他們打球來着,人呢?”
“走了。”我腦子裏還在不停過濾剛才的對話,像是趴在書本上一個字一個字啃,隐隐覺得是自己說錯了什麽。
“走了?去哪了?”
“他同學來找他,小組作業沒做完,要趕報告。”我雙手捧着已然涼透的紅糖水,垂頭失神回答。
“那個喜歡他的女生?你這狀态不對啊,你倆是不是吵架了?還是不對啊,丁格都說林樹是出了名的好脾氣,你惹他了?”
“沒有,最多就說了幾句實話。”我搖頭緩緩答。
“什麽話?你趕他走了?”她差一點兒從椅子上跳起來,曉得我這狗嘴裏吐不出什麽象牙。
我将方才的事又複述了一遍,順帶解釋:“我不是這個意思,況且說不定林樹真的喜歡那個女生呢?被人誤會他就說不清了。”
“神了,你還挺善解人意,改天我跟丁格說,讓林樹謝謝你。”費一寧翻了個白眼,冷笑一聲,在一旁無語極了。
“倒也不用……”我喃喃。
“你是不是聽不懂好賴話啊?!”聽至此,她氣不打一處來,“你讓我說你什麽好,哎!在下實在是佩服。”她嘴裏叼着冰棍,雙手抱拳,扭過頭不看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