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迷思
迷思
我拎着兩人的傘,也算是沒有顧慮,不用擔驚受怕腳滑飯撒,就有了多餘的閑心瞥着周遭人異樣的眼光。
初時臉若火燒,可想來許是因長久壓抑,心裏總想着做些出格的事解放一下天性,就像是一團小火苗壓在潮濕的柴火下,雖不燃不熄卻一直只見冒煙不見釋放,而今不過是淋了場雨,心裏竟有種酣暢淋漓的感覺。
我看着林樹,他的頭發縷縷貼在額前,伸手捋了捋自己濕透的馬尾辮,心裏像是有根鵝毛在來回搔癢,所謂的放不開也不存在了。
咂着筷子頭,我盯着放在米飯上的一段兒紅薯,見林樹不時擡頭看我,遂問他:“要不一人一半?”
他卻搖了搖頭,“我只是想起高中門口賣烤地瓜的老大爺,每年冬天他都在,我記得那時買一個小的要三四塊。”
我也興奮補充:“高中時候總拿烤地瓜當早餐,好幾次早自習胃疼,後來長大了才知道原來是胃酸過多,再也不敢空腹吃太多地瓜了,但是地瓜是真的好吃,可惜這個季節吃不到,得等到冬天。”
“其實我們寒假回去可以去碰碰運氣。”林樹眼睛亮亮的,像是一頭小鹿雙眸之中無限憧憬。
我雖在看他,可腦海裏已經浮現高中學校大門,甚至不必刻意思索,往日種種一一憶起,雖曉得這般約定多數都是場面話,所以也沒打算放在心上。
盤子裏的菜泾渭分明,他只夾靠他自己的那一邊兒,從未越過界,我看着剩下幾塊肉段,随意應了一聲:“嗯。”
“林樹!”
循聲而去,幾個男生嬉鬧着走過來,待站定在我倆桌前一個個斂去誇張笑意,反倒是一本正經起來,“哈喽,我們是林樹舍友,來打個招呼就走。”
未見丁格,大約是跟費一寧在一起,我遂站起身點頭回應以示友好,“額……你們好,我叫宋夏。”
“啊!我知道了,林樹她是你那個高……”其中一個高個子穿着籃球服的男孩子嘻嘻哈哈嘚嘚瑟瑟笑着說。
可話只說了一半,我卻聽見一聲雜音,這食堂的破凳子像是随時都要散架似的,林樹打桌邊站起身,一把攬住說話男孩子的肩膀,捂住了人家的嘴,我全程傻傻看着。
“請你們喝飲料,走走走。”林樹說着将他們盡數推走,間隙朝我眨了眨眼,笑着說:“等我一下,馬上回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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腳步聲漸遠,笑聲亦如是。
“女朋友?”
“不是的。”
“你不給力啊你!”
“去去去!飲料堵不住你的嘴?你不在意,別人在意,這種事不要在人家面前亂講。”
“喲,急了急了,難得啊!”
我坐回去低頭扒着碗裏的飯默不吭聲,像是個小偷似的豎起耳朵探聽着有可能跟自己相關的八卦。
待碗底沒剩下幾粒米,一只手拄着下巴回頭望去,他們似乎在談論些什麽,可惜已然遠離,除了那幾句外沒再收集到什麽可供推測的信息,筷子尖兒在一片青椒上印出圓圓印痕,最後一塊肉段夾起掉在桌子上,給這午餐畫上句號。
我說不清楚自己在想些什麽,只是突然變得有些好事,許久才反應過來思緒被瑣碎捆綁,試圖抛去枷鎖,卻又只能怔怔望着玻璃牆外的雨。
他回來時端着兩個一次性紙杯,走到我面前重重放下,那工夫我早已魂飛天外,如此一驚,定睛透過騰騰熱氣尤能見幾根姜絲飄在水裏。
林樹搓着耳垂,雖燙得直蹙眉,對視時仍強忍着露出笑意,“剛好有同學在食堂勤工儉學,行了個方便,不過可能味道會怪怪的。”
姜水上頭飄了些許油花兒,忽想起高中時學校暖壺裏的水,也總有一股子奇怪味道,後來才曉得煮水的鍋還被用來煮面,我低頭陷入回憶,許是天生一張不易接近的臉,若是不笑便會解讀為不高興。
林樹有些緊張,不自覺捏着手中紙杯,“方才他們說笑來着,你別往心裏去,我……”
“沒關系,我不會放在心上,希望不會擋了你的桃花。”這大抵是我為數不多沒聽完別人的話就刻意打斷,遂擡頭笑了笑,還聽什麽呢?讓人家解釋一番兩人的關系如何如何純潔?這壓根兒不需要解釋,我心知肚明。
可不知怎的心裏卻像是有只鳥在日光下悄然飛過,順便留下一抹陰影擦過心尖,說不好是失落還是其它什麽,卻也找不到不悅的理由,畢竟他真的很好。
林樹騰一下站起身來,甩着被熱水燙紅的手,那紙杯被他錯手捏扁,而今躺在桌面上,我立馬從包裏翻出紙巾遞過去,他那若夏日清風般的笑意也若風一樣悄然離去,順便卷走了往日的從容。
他扭過身子,許是熱水淌到褲子上,方想要擦,又發現着實是不方便,只得揪着牛仔褲提起褲腿抖個不停。
“去沖一下吧?”我看着他的背影,伸手去擦飯桌上的水,等了半天遲遲不見他轉回來。
“不用,我……”林樹欲言又止,半晌回過頭來笑得很是勉強。
“我們回宿舍吧,濕衣服穿久了該感冒了。”我端起餐盤拔腿就走。
林樹站在桌旁愣了好一會兒,見目中人影就要隐沒于樓梯轉角處的矮牆才小跑着跟上來,“我不是那個意思。”伸手拉住我的胳膊。
我站在食堂大廳,看着他的眼睛反常一笑,“我能理解,開開玩笑很正常,又不是刻意讓我難堪,我真的沒有別的想法,你不用怕我生氣,本來也沒有生氣,我只是怕別人誤會我們的關系。”
“我……”林樹嗫嚅着唇,卻遲遲未說出一句完整的話。
許是因為下雨,氣壓很低,他那樣子像是一口氣淤積在胸口,我腦子裏思緒淩亂,一路無言走回宿舍。
“你……喜歡聽歌嗎?”
“嗯?”我站在宿舍臺階前,剛要将手裏的傘還給林樹,他低着頭思索許久,深深嘆了口氣,而後似雨後放晴般兀得問了這麽一句,我以為是自己聽錯了,“什麽?聽歌?算喜歡吧……”
“那你……喜歡什麽類型?民謠?搖滾?”
我呆呆點了點頭,“都行。”
“可是你遲疑了,不會是敷衍我吧?”
“我只是以為……男孩子大多喜歡R&B,中學時好多男孩子書皮上的歌星都是唱R&B的。”我讷讷回答。
“那你呢?”
“我?那時候都是聽家裏的舊卡帶和碟片,父母聽什麽我就跟着聽什麽,跟同學差了一代人所以常常說不到一塊,可是這跟剛才……”我一臉茫然。
林樹笑着說:“你興許不記得,高中學校組織比賽,一班沒人報名,我本來想報詩朗誦,結果搞錯了,報成了唱歌,當時我站在臺上看着手裏的稿子,滿腦子都是再別康橋,現在想來也算是一段黑歷史。”
我聽着聽着忍俊不禁,只得別過頭遮住臉,好不容易克制住笑意才開口:“這種黑歷史的确不記得,不過下次我會好好記住的。”畢竟我對唱歌比賽和詩朗誦都沒興趣。
“還有下次?!不了不了。”他笑着擺手,語落再度陷入沉默,林樹緊緊握着傘柄,沉吟片刻,“那……下次請你吃飯的事還算數嗎?”擡頭時十足期待望着我。
“可是……”
“不算數的話,下次你請我喝蜂蜜檸檬水也可以的。”
我話還沒說完便被他匆匆打斷,瞧着那晶瑩雙眸,像是春日漾開的水波,似能從中窺見春色,是我從未有過的生機勃勃,想是那短暫幾秒我失去了什麽,卻又得到了什麽,所以情不自禁點了點頭。
“好!我們說好了的,不可以反悔,我記着呢!先走了!”
我渾身濕漉漉站在臺階上,怔怔望着他打着傘踏過水坑,迸濺一朵朵水花,撩起層層漣漪,低頭時,那把薄荷綠的折疊傘仍在我手裏,“哎!你的傘!”可等着再擡頭卻來不及喚他,他已消失在雨裏。
費一寧坐在床上擺弄着筆記本電腦,見我回來,推了推眼鏡細細打量一番,然後嬉皮笑臉問了句:“呦,洗澡沒帶沐浴露?我的在櫃子裏,你自己拿吧。”
我走到她跟前,啪一下子合上她的電腦,“皮癢了?”
她一伸手往我嘴裏塞了根蝦條,“怎麽着?林樹沒帶你回來呀?把你扔大街上啦?給我打電話呀,男人靠不住,姐妹還是能靠住的呀。”雖話是如此說,面上已止不住壞笑,她明顯是曉得我與林樹一同回來,刻意這麽說給我聽。
“丁格是不是給你打電話了?”我恨不得白眼翻到天上去,學校就這麽大,今天哪個系誰放個屁,全校睡一覺都曉得了,何況是費一寧這般活躍的人,搞不好我與林樹在雨裏發瘋她都一并知曉,不過我也沒想藏着掖着。
“說實話,你倆處沒處?”
我謹慎搖了搖頭,“沒有,別亂講。”
“那他什麽意思你曉得不?”
我還是搖頭。
“那你什麽意思你自己曉得不?”
我聽後一愣,轉頭收拾起洗漱用品,随口應付了事,“費一寧,你放肆!”
“咱倆都是狗,你吃什麽味兒的屎我能不知道?我可聽丁格說國貿有人喜歡林樹,你要是再不出手煮熟的鴨子可就飛啦,人家吃幹抹淨,你可啥都沒了,到時候別怪姐妹沒想着你!”她用腳勾起人字拖三兩步走到我身旁來。
我端着塑料盆的手一頓,緩緩站直身子轉身看她,“你說丁格知道你是這德行嗎?”
“怎麽不知道?再說了,知道又能怎麽着?我找他不圖他色相,難不成找他吃齋念佛啊?誰像你天天假正經,吃屎都趕不上熱乎的。”費一寧一口氣吹起劉海兒,在她看來喜歡就喜歡,不喜歡就不喜歡,老娘沒時間跟你彎彎繞,能處處不能處就滾。
“你這腦子裏都裝了什麽啊?”我看着費一寧滿臉不可思議。
“我這腦子怎麽了?人生總得有點兒顏色,你腦子裏頭不黃,腦袋頂上就得綠,那你看你想黃還是綠嘛。”她似是說了什麽真理,瞧着還有幾分得意。
“既然你這麽黃,我有小豬出浴圖你要不要看?要不我發給丁格算了。”我作勢轉身要去拿床上的手機,對着費一寧陰險一笑。
其實是上次跟她在校外澡堂子裏頭洗澡,她裹着浴巾在換衣大廳嘚瑟唱歌的視頻,那時候正趕上就要辦元旦晚會,本來費一寧想出個男女對唱節目,結果全班沒有男生願意跟她一起,最後被班幹部拉去扭秧歌,現在想想還是很好笑。
“嘿!你這人!”費一寧站在寝室中央掐着腰推了下眼鏡框。
我挎着盆扭頭鑽進了衛生間。
“喂!你說嘛,你喜不喜歡林樹,哪怕就那麽一丢丢?!”她站在衛生間門口扯着嗓門兒喊。
只聽嘭一聲,我随手一推,順便請費一寧吃了個閉門羹。
所以,我喜歡他嗎?
衛生間裏水汽彌漫,似能瞧見一顆顆水珠在空氣裏飄蕩着,鏡子上模糊一片,白熾燈下唯能看見個人形輪廓,我靜靜打量着鏡中那個模糊的自己,水珠順着面頰滴在手背上,良久才在驚訝中反應過來,這怕不是費一寧說的什麽暗戀吧?
可是暗戀至少得先曉得什麽是戀吧?我私心覺着這頂多算是有好感。
所以,什麽是喜歡呢?
這幾個問題在我腦海裏翻來覆去,思緒像是被關進一方盒子裏,沒有出口,只有無盡碰壁,賭氣般伸手在鏡子上随意一抹,無數小水滴凝聚起來後向下滑落,看清一張被熱氣熏紅的臉。
“啊!”
“費一寧,你又發什麽瘋?!”衛生間門被拍得嘭嘭直響,我連忙穿上睡衣開門。
“你看我說什麽來着,丁格他們班小組作業,林樹跟喜歡他那個女生分到一組了。”她将手機拿到我面前去,指着聊天記錄裏的截屏圖片,煞有介事般咂着嘴,“我跟你講,不聽老人言,吃虧在眼前。”
我看着手機上的那張截圖怔了怔,随後斂眸用毛巾不停擦着剛洗完的頭發,“費一寧,你好吵,地球又不是離了誰不轉。”
“好好好,你說什麽都對,矜持姐!啊啊啊!你不要過來啊!”
我沖她撲了過去,将費一寧按在衣櫃上,飛快甩着濕漉漉的頭發,無數帶着洗發水味兒的細密水珠朝她飛濺,順便伸手去撓她的癢癢肉,沒多久兩個人累癱在椅子上。
費一寧最後幾聲笑得咳嗽,聽着已是筋疲力盡,側頭靠着我的肩,一聲聲喘着粗氣,“說真的,你到底喜不喜歡他?”
我拄着下巴盯着桌面上的長毛背帶褲兔子玩偶,腦海裏浮現出林樹的笑容,我忍不住用手點了點那兔子的鼻子,“我……不知道……”
“那你知道什麽?”
“反正我本來就習慣被動,所以順其自然吧。”我搓弄着手裏的毛巾,聲音越來越小。
“這麽說你承認你喜歡他?”
“也……不能算是承認吧……”
“行了,你這個人性子真隔路,也就是我忍得了你,我讓丁格盯着點兒,方便掌握第一手資料,嘿嘿。”費一寧說完壞笑着埋頭看向手裏的手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