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迷思
迷思
天意這東西真的很難說清。
我坐在教室裏悵望着窗外的雨,初時幾滴砸在玻璃上叮咚幾聲,在滿是灰塵的窗上留下幾處痕跡點綴,而後噼裏啪啦不要命似的沖洗着人間。
可清早起來時明明還是陽光明媚,望着外面一片油綠,面上卻盡是愁苦,離上午最後一節課下課還有十五分鐘,看來今天免不了要透心涼。
下課鈴聲在耳邊響起,我卻覺着是淋雨而歸的倒計時結束了,從晴空轉陰開始心不在焉,至于老師都講了什麽,腦子裏只存了些許片段,拼湊之後仍不完整。
背着帆布包慢騰騰往樓下走,每一步都往外溢着喪氣,教學樓大廳的理石地磚上盡是髒兮兮的腳印,好不容易挪到門口,瞧這雨一時半會該不會停,我站在房檐下用腳尖點着地上一灘雨水,撥弄出層層漣漪。
“宋夏!”
樓門口盡是匆匆行人,一把把五顏六色的雨傘從面前一晃而過,打眼并未尋到聲音來處,我擎着一只腳站在原地,緩過神時已經踏在水坑裏,索性無所謂了,彎下腰目光穿過一把把雨傘重疊過後剩下的空隙。
一抹清亮站在林蔭下,林樹仍是襯衫T恤牛仔褲運動鞋,青春得像是雨後挂着露珠的青澀嫩葉,眼底滿是笑意,我怔怔看着,遲遲未敢回應。
他打着傘穿過如流水般的人群,目光堅定行過柏油馬路,踏上層層臺階,屋檐的落雨墜了一滴,我忽緩過神來去摸頭頂的冰涼。
林樹側身擦過幾個急于離去的學生,像是一尾魚逆流而上,費盡千辛鑽到屋檐下,待我離近看他時,他幾縷頭發被已被雨水打濕。
我随即往一邊靠了靠,讓出一小塊兒位置給他,“好巧,你也下課了。”
果然,這世上能令我懊惱的事還遠不夠多,眼下就要到午飯時間,為何能說出這樣的廢話?立馬低頭掩飾懊悔,并在心裏默念着以後開口前定要事先思量一番,免得出醜丢人現眼,“國貿也在A樓上課嗎?”連忙打岔生怕被他瞧出不安心思,該不會被當做傻子吧?
“沒有,在B樓,但是去食堂會路過這兒,剛好碰到你,沒有帶傘嗎?”他回頭望了一眼身後的雙肩電腦包,正要開口再說些什麽,“不然我們……”
費一寧下課去上了趟廁所,現在剛好下樓,低頭在包裏翻找着折疊傘,“宋夏,今天下雨,我們一起……”
我應聲回頭,看向還在臺階之上的費一寧,她手抄在包裏望着站在門口的我們像是窺見了什麽不得了的秘密,竊笑着說:“呦呵,老朋友。”
Advertisement
林樹笑着朝她揮了揮手,“嗨。”
自從費一寧有了男朋友,我似乎慢慢習慣了一個人上課下課,故此很自然準備一個人冒雨去食堂吃飯,但她今天破天荒叫住我該是因為下雨,正打算上前接過她手裏的傘。
費一寧看了眼林樹手上滴着水的雨傘,故意拍開我的手,“我要去接丁哥,林樹不是有傘嗎?你跟他一起走好了,可以嗎?林樹?”
餘光裏,林樹的雙肩包已然卸下一邊,卻遲遲再無動靜。
“啊?”他愣了一下,似乎是并未料到會有人點他的名字,待回過神月牙兒攀上了臉,“嗯,好。”
我心裏對費一寧的自作主張有些不爽,遂蹙眉瞪她,不過以我對她的了解,她就是沒長心的皮猴子,才不會管什麽難堪不難堪,抖開折疊傘飛似的快步走出去,路過我身邊時還沖我眨了眨眼。
我不知該哭還是該笑,大不了淋着回去算了,就一把傘,外面雨又那樣大,總不能害人家濕透回去,“你不必顧及我,我可以自己回去。”
林樹摘下電腦包,拿出一把薄荷綠色的折疊傘遞給我,“其實是舍友要我幫他帶傘,但是他自己又借了一把,就先走了,你可以用這一把。”
我遲疑接過傘,憂心忡忡望着樓外的風,雨滴被風吹得斜斜打下,淋濕他一片褲腳,“是你舍友的嗎?不太好吧,一旦……”
“沒關系的,他不會介意。”
我在他的眼裏瞧見了一絲慌亂,有什麽東西劃了一下我的掌心,因痛蹙眉垂眸去看,竟是雨傘的标簽,尚還完整如新,那一刻連我也不知道自己在想些什麽,只覺着笑意不受控制爬上了唇。
雨季就是這樣,舉着傘踏出教學樓,一道閃光跟着一聲雷,我下意識往林樹身邊靠了靠,好在這雷雨天氣有意放我一馬,否則還不知道要出多少洋相,誰叫我天生惜命。
雨水順着柏油路的坡度向下淌,像是一道小河潺潺流個不停,跨步時我見鞋邊一圈深色痕跡,忽覺潮濕似春日新綠般逐漸蔓延,擡腳撩起水花兒。
“你記得嗎?高中校園裏的步道,每次下完雨,石磚上看着是幹的,但是不一定哪一腳就會呲出一股水,總是防不勝防。”我閑話起家常,林樹初時有些驚訝看着我撐傘玩水,後來便也釋然,左的這場大雨就沒打算讓人幹着回去,“步道早就該重新鋪了,一到冬天就會凍得鼓包。”
林樹興致沖沖點頭,“還有操場,我記得我們這屆還是沙石,我們一畢業就鋪了塑膠跑道和草坪,教學樓重新裝修,連桌椅板凳都換了。”
“這大概是什麽魔咒吧?總是一畢業就裝修,現在高中已經是多媒體教學了,我記得上學的時候每個星期都要畫板報,不知道現在還要不要手工畫。”我越說越興奮,腳下的步子也越來越輕。
“應該不要了吧?”
他一個沒注意踩進水坑裏,倒是濺了我一身水,林樹從兜裏掏出紙巾,待看見我的裙子貼在腿上時一下子僵在當場,“對不起,我不是故意的,我……”
“你站直。”我尋思了一小會兒,忽同他說了句毫不相幹的話。
林撐着傘滿眼疑惑,卻見我轉動傘杆,甩飛的雨水濺了他一身。
“哈哈哈,我要報仇,才不要什麽道歉。”我嬉笑着從他身邊跑開,高舉起雨傘在人海中穿梭,不時幾個路人将目光投向我,他們大抵覺着我的腦袋進了水吧?其實是我存心欺負他脾氣好罷了。
視線穿過重重障礙,伴着緊湊雨聲,陰暗天色卻将他襯得那樣鮮活明亮,我見他笑着朝我奔來,歡快對我說:“別跑!”
“就跑!我報複心很強的!”不妙,我見他跑到我身邊時似乎已經準備起跳,腳下有個兩三步寬的水坑,我毫不猶豫率先蹦進水坑裏,濺起一朵巨大水花,兩人衣裳盡數濕透。
“哈哈哈……憨憨,你好幼稚!”林樹笑着追我。
“反彈反彈!你才憨憨,你才幼稚!”我見跑不過他,只好跳上臺階,雙臂抱胸,“我到家了,到家就安全了,你不能繼續追我了!”
他腳下卻一個剎不住沖到我面前來,我小心将目光移到他的臉上,似乎有一股電流在我身體裏流竄,渾身上下麻酥酥,我的心提到了嗓子眼,不知為何忽然間心慌得不行,只好用嬉皮笑臉掩飾。
林樹的聲音緊張到已經有些顫抖,“對不起……我不是故意的。”
“對不起?對不起有用,還要警察幹什麽?!”說罷,用力跺在腳下的水坑裏,然後笑着飛快跑開,“這就叫兵不厭詐!”
十字路口,多數人都拐向了食堂,只有我倆鬧得連傘都忘了舉,跑到一條小路上,甚至忘了是何時脫掉了自己的帆布鞋,光腳踩在被沖刷幹淨的柏油路上,垂柳葉子似一葉葉小舟順水而下,用腳一次次撩起透淨雨水,嘲笑他因濕透而變深顏色的牛仔褲,襯衫貼在胳膊上,短袖T恤的分界線清晰可見。
直到繞了一大圈才站在食堂門口,我拎着帆布鞋,理直氣壯迎着衆人目光,喘着粗氣笑看他,用手組了個T型休止手勢,“休戰休戰!”渾身上下都已濕透。
林樹從食堂的角落裏拿出一個老舊的塑料凳子放在我身後,“地面是濕的,注意安全,別摔跤。”
我悶頭去系已經濕透的鞋帶,餘光瞥見他的笑容,好像已經很久沒這樣開心過了,那些千篇一律的回憶使我活得像是一潭死水,似是第一次窺見這世間竟有這般色彩,大概覺得這被太陽溫暖的感覺真好,故而想要試着靠近一些。
可心裏隐隐有些顧慮,像是在醞釀一個大錯,但又有種莫名期待,以我的性子,哪怕骨頭再誘人也擔心被下了毒,多是躊躇再三還是回去吃狗糧來得安全。
我端着托盤站在食堂窗口前,林樹默默站在我身後,歡聲笑語在我思考間隙消失無蹤,低頭如刻板行為似的用目光一遍遍描摹着理石間的縫隙,哪怕比心中預期少看一圈都覺着難受,如此才能壓制一時心中悸動。
“你……要吃紅薯嗎?”林樹指着櫥窗裏最後一塊兒蒸紅薯問道。
我恰巧緩過神兒,下意識點頭,不過心裏很快就開始後悔,這應該是他想吃的吧?
“那你要吃糖醋魚嗎?魚香肉絲要不要?燒茄子也很好吃,溜肉段也很不錯,有酸甜口的喲!”林樹似如數家珍,差不多把喜歡吃的都點了一遍。
初時我懶得麻煩,不管他說什麽都只管點頭,後來實在忍不住才開口問他:“就我們兩個人,要點這麽多?應該……吃不完吧?要不少來點兒,其它的下次再來吃?”說完才發覺食堂吃了這麽久已沒什麽新奇。
“下次……?”他似是自顧自念叨着。
“阿姨,麻煩魚香肉絲、溜肉段、燒茄子、紅薯,再打兩份米飯,謝謝!”我沒顧他,将飯卡按在了刷卡機上。
“我不是想讓你請我吃飯的,我……”
擡頭瞧見他着急樣子忙在兜裏掏出飯卡,忽覺得好生有趣,陽光中帶着些青澀書卷氣,一時間在腦子裏反複翻着好幾本青春期躲在被窩裏打着手電筒偷看的青春言情小說,是我為數不多的叛逆。
“那就下次。”想起那天夜裏的蜂蜜檸檬水,我抿嘴一笑。
“下次?那一言為定!下次我請你!”他多了絲孩子氣,替我端起托盤,大步流星走在前面,尋了個無人桌子向我招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