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迷思
迷思
林樹的聲音傳進了我的耳朵裏,實打實吓了一跳,手一哆嗦下意識鎖屏,我愧于自己像是個窺探別人隐私的小偷,雖然并沒有什麽特別的意圖,當下卻不知該說些什麽緩解一下尴尬氣氛,“我……”
“對不起,我不該突然說話的,吓到你了吧?”
林樹從褲兜裏掏出一包未開封的面巾紙,站在我面前拆開膠紙遞了一張過來,他垂眸看了一眼我緊緊捏着的手機,似乎是看懂了我心中所想,“原來真的是老鄉,進門時就覺着口音熟悉,我還好奇了好一陣兒,方才你走了之後我看了一下你以前發的定位才敢确定。”
我一時不知該回答什麽,目光瞄見手裏的面巾紙,心中忐忑不已:“謝謝……”不過他似乎給我找了個正大光明特意打開他社交媒體的合理理由。
我只當林樹是來衛生間方便,這尴尬境地應該很快就會過去,誰知道他站在旁邊一直也沒有走,我不得不拘謹起來,“你上廁所嗎……”等說完才發現自己已經慌亂到口不擇言。
“啊……沒有,我出來透透風。”他撓了撓後腦勺,低下頭燈光将他的睫毛打得根根分明,白皙的皮膚上瞧不見胡茬,亦看不見任何青春痘的痕跡,甚至還有股淡淡的香味兒,不過聞着不像是香水,而像是某一款洗衣液或是洗面奶。
這衛生間在清吧的外面,是個單獨的建築,許是酒精上頭,我當時還沒覺得他這回答有多麽荒唐,來衛生間吹風,很別致的喜好。
攥着已經濕透的紙巾,第一次正正經經擡眼看他,眉眼間似曾相識,遂眯起眼睛仔細端詳,“我們是不是在哪兒見過?”
林樹聽了這話先是一愣,久久沒有回答。
那話剛脫口,我就在心裏暗自埋怨自己,怎麽說得好像是刻意搭讪,還是很老套的那種,“我的意思是我覺得你很眼熟,又是高中校友,可能之前就已經見過面。”
林樹唇角緩緩上揚,“也許吧。”
也許真的沒見過,畢竟連海出了名的學生多,這三字看起來像是否定的客氣表達方式,我也識趣點了點頭,也許吧。
兩個人一前一後往回走,路上我還裝作無意回頭望了望,目測距離至少兩米,此時我不得不懷疑方才真的讓他感到了冒犯,所以一路上再也沒有主動說一句話。
等回了清吧,原還坐着人的沙發上而今空空如也,再度掏出手機時發現有三個未接電話,都是費一寧,只好回撥過去,不時瞥了兩眼越行越近的林樹,“喂,你幹嘛去了?!”
“喂,夏夏,我和丁格去看電影了,賬已經結了,你不用等我,現在還早,地鐵公交都有,你早點回宿舍,讓林樹送你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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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電話裏不斷傳來汽車駛過的聲音,我在心中抱怨,果然是風一般的女子,不過眼下時間确實還早,倒也不甚在意,“我知道了,注意安全,各個方面的安全,你懂我的意思吧?”
“嘻嘻,知道了,愛你,麽麽。”
費一寧挂斷了電話,黑屏瞬間亮起,我看着手機自動跳轉到主界面,站在桌子旁嘆了口氣,有種女大當嫁的無力感。
記起初時大學軍訓,全班在烈日底下站軍姿,費一寧白淨的鼻梁被曬糊,黑了一塊兒,後來曬糊的地方開始脫皮,她急得哇哇大哭,哭完了竟還有閑心拖着我去看各個班級裏的帥哥踢正步,我常覺得那大概是世上最乏味的活動之一,她卻樂此不疲,不過也就只是過個嘴瘾眼瘾罷了。
我轉身想走,正巧擡頭看見了林樹,又忽然記起方才在衛生間裏的那一幕,頓時有點兒不知所措,“額……他們兩個看電影去了,我們也走吧。”
“啊?哦哦,好,那現在是要回學校嗎?如果順路要一起嗎?我的意思是如果你方便的話就一起回去,不順路也沒關系。”林樹朝着門外随意一指,眼神卻沒有一直落在我身上,像是恨不得早一點兒踏出清吧的門。
怎麽會不順路?我并未喝到不能自己回去的份兒上,他的遣詞造句也是混亂不堪,還要我費一番心思在腦子裏排版,酒精使我的身體吝啬于将腦細胞用在思考這個問題上,下意識開口胡答:“額……都可以。”
河岸上人很多,而我像是在悶頭趕路,壓根兒沒有心思去看兩岸的風景,心裏還在介懷衛生間發生的事兒 ,生怕對上林樹的眼睛,大概是生來臉皮就薄,從小到大聽到最多的就是這孩子太聽話了,太字得用重音中的重音,現如今我也不清楚這到底算是褒義詞還是貶義詞。
幾個滑着滑板的孩子從我身側過,一時不知該往哪兒躲,不知是誰好心拉了我一下才幸免被撞上,一連退了幾步,只覺得後背撞在一個既溫暖又柔軟的地方。
我回頭望,正對上林樹的臉,他先是一驚,而後松開手十分紳士向後退了一步,給我留足了安全空間,不必因有人踏入了安全距離而感到恐慌。
許是為了所謂的氛圍感,靠近清吧這一側河岸的燈光都不太明亮,路燈在地上留出一片光影,他站在路燈下,原本純黑的頭發被照得微微發黃,我卻因正對着燈光看不到月亮,唯在他面上留意到了彎彎眉眼。
一剎那,我忽覺得自己腦子裏空無一物,說是空白都是在誇贊,更像是一片虛無,卻能清楚感受到心髒生在哪個位置,很難描述那是一種什麽樣的感覺,我傻傻主動說了句:“謝謝。”
林樹低頭看着我的腳腕,“沒事嗎?需要扶你嗎?”
我這才留意到自己腳上大約五厘米高度的複古小皮鞋,随即活動幾下給他看,“沒事兒。”這才擡頭對他笑了笑。
我們之間的氣氛好像因這麽個無足輕重的小意外變得和諧起來,至少不至于像剛才那般似置于冷藏櫃。
不知是不是酒氣上頭,也或許是因為他表現得太好說話,讓我對陌生人的畏懼随着體內一點點被分解的酒精一并消散無蹤,古裏古怪說了一句:“我是二班,一直二班,從幼兒園到大學,一直二到底,我也是納悶兒,怎麽從沒變過。”
林樹許是覺得我的思維有點兒跳躍,一時沒跟上,“嗯?”
“大連市連海高級中學。”我用地道家鄉話重複了一遍,眨了眨眼看他。
他一副恍然大悟的模樣,待悟明白了垂眸一笑,乖巧得像是一只小兔子或是小綿羊,又帶着幾分羞怯。
我總想看他的眼睛,雖稱不上完美,但就是忍不住一而再,再而三偷瞄過去,人說眼睛是心靈的窗戶,那這窗戶很是不錯,溫暖而純淨。
原來日月星辰也是會下凡的。
公交車上的人很多,有一個人許是看我渾身酒氣,想要占些便宜去,有意無意向我靠近,我一尋不到座位,二無處可遁,只得忍受着那陌生人的目光,心中害怕得緊,正想着如何能夠逃避這場極有可能到來的意外時,眼前一抹清亮身影。
我縮着身子站在角落靠着車窗驚魂未定,小心翼翼向上瞥去,他用身體阻隔住紛亂匆忙的乘客們,抵擋住擁擠的人潮,當然也包括那個一直在我身邊蹭來蹭去的人,辟一小方空間獨留給我,而我緊緊攥着背包的提手不停摳扭着包帶。
“一會兒我們去喝蜂蜜檸檬水好不好?”
我第一次聽他用這樣大的聲音說話,哪怕是在公交車這般嘈雜的環境裏一樣聽得清清楚楚,我一愣,卻見他用眼睛瞥着方才離我很近的那個陌生男人,我立馬意會點頭,“好。”
初夏的夜仍舊涼爽,踏下公交車的剎那,夜風若拂塵掃着渾身上下,車門像是蓋頭,揭開之後得見一片青綠,頭頂的懸鈴木被風吹得左搖右晃,枝條穿過公交站牌的縫隙,大概是因喝了酒,鼻息雖比旁時更加熱氣騰騰,身子卻還覺得冷,我下意識裹了裹身上的針織開衫。
“剛才……”我低着頭行在林蔭路上,說這話時吞吞吐吐,“謝謝你。”
“嗯?”林樹像是得了閱後即焚失憶症一般,似乎方才什麽都沒有發生,“檸檬水嗎?喝酒果然會口渴,還好回宿舍正好路過冷飲店,不然還要為了檸檬水特意多繞一圈。”
一陣夜風掃過,将樹冠搖得嘩啦啦響個不停,我立馬打了哆嗦。
“真的要到夏天了,夜裏還這麽熱。”林樹與我大概隔了一米多,路上的野貓喵喵叫了幾聲,他四下看看卻沒逗留,等我聽完他說的話時他已将襯衫脫下拿在手裏,身上只剩一件白色短袖T恤。
我禮貌性笑了笑以回應他。
“學校裏的荷花池不知道要幾月份開花。”林樹自顧自叨念着。
他又不是大一新生,這問題問得我沒頭沒腦,“六七月份左右?”如此磨蹭着走到冷飲店門口,他讓我在門口等他不必進去,我想反正這冷飲店就開在學校院裏的家屬樓下,不會有什麽不安全。
“麻煩,可以幫我拿一下衣服嗎?我還想買些別的,可能要稍微等一小會兒,謝謝,如果你覺得冷,可以穿着。”
林樹自脫下以後一直緊緊攥着自己的襯衫,這襯衫上已有星星點點汗濕的痕跡,但也只有手心抓着的那一塊兒,若是未看見他胳膊上的雞皮疙瘩,我當真會相信他很熱。
一接過襯衫,他雙手抄在淺色直筒牛仔褲的褲兜裏,大抵是不希望不冷的謊言露餡,所以故作淡定,我初時還不明白他為何這樣做,只站在店門口望着他的背影。
學校裏的冷飲店并非只賣飲品,還會賣一些小零食和日用品,白熾燈下陳列顯得比較雜亂,他站在店裏左看看又看看,待等着兩杯檸檬水做好後才匆忙從架子上拿了許多桶泡面結賬。
看他買了兩大塑料袋的桶裝泡面,左手一袋,右手一袋,總覺着哪裏怪怪的。
出門後他将我的那杯檸檬水遞給我,我見他那杯裏飄着許多冰塊兒,而我這杯卻是常溫,着實有些驚訝,不過并未刻意表現出來,遂想掏錢給他。
“實在不好意思,我沒有手拿衣服了,好像你也不大方便,不然披在身上吧,喝了蜂蜜檸檬水胃大概會舒服一些,錢不必急着給,下次你請我喝就好了。”
我面露不解,以為他很喜歡喝檸檬水,除了感激公交車上的解圍,再有就是抱着不掃興的想法才答應下來的。
“我是說喝了酒之後。”他如是解釋。
原來我以為對他的遷就實際上竟是這樣。
我倆站在女生宿舍樓下,周遭有許多等女朋友的男生,或是相擁的情侶,我瞧他兩只手都占滿,身上的襯衫不知該給他放到哪兒去。
“要不……”
“要不……”
異口同聲。
我其實想說的是我可以送他回去,反正男生宿舍也不遠,走路最慢也用不上十分鐘,總不想虧欠別人。
他卻是笑着一步步向後退,舉起拎着塑料袋的胳膊左右搖動,“要不我下次再來拿好了,謝謝你,麻煩了,晚安,再見!”說完像是廣場上的白鴿一般飛快跑走。
漆黑夜裏幾盞小燈,各式人影如皮影般框在一方方窗口,燈光透過每間宿舍的窗戶映在他面上,那笑顏在我腦海裏久久揮之不去,夜裏也輾轉反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