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三年視而不見
三年視而不見
奚少凜出國之後,林絨又有了整日整夜的空閑時間,可當他将書冊從櫃子裏取出來,一點點抹去那些書冊上的灰塵,卻再提不起翻看書冊的手指。
他的心中滿是疲倦,或許大少爺說的不錯,他确實是天生懶惰的家夥。
林絨坐在窗前愣了半晌,才又将大少爺送他的那些東西一一擺出來。
裝着許多西洋畫的鏡匣子,能夠放各種樂器的唱片盒與唱片,畫着大片花海的傘……滿滿當當的放滿整個桌子,不知覺間竟然已經這麽多。
他最喜歡那只會唱歌的音樂盒,設計的巧妙精美,打開後有美妙的樂器響起,中央的盤子也會跟着轉動;
旋轉的盤子上,有長着翅膀的小孩子手握帶着愛心的弓箭,弓箭對準的方向,是牽手依偎在一起的公主和王子。
大少爺說那個長着翅膀的小孩子是愛之神,被它的箭射中的人會立刻相愛。
可惜他不是公主或者王子,也沒有這樣一個愛之神拿着弓箭來找他。
林絨趴在桌子上,靜靜的看着旋轉的音樂盒,上面彩燈明滅,看得久了,竟然也讓人神情恍惚。
恍惚之間,好像看到奚少凜俯身過來,握着他的手一點點教寫字的身影;好像看到蔣少凜帶着自己放煙花的身影……
林絨慢慢閉上眼睛,因為知曉這些是幻覺,不忍再看,可夢裏夢見這些夢幻一樣的場景,卻又讓他沉溺夢中不願醒來。
對林絨而言,睡着或者醒來,好像也沒有什麽區別,好像也分不清了。
一連三年,時光如流水匆匆劃過。
三年時間,世界……至少檀城的變化已經十分巨大,道路翻新,寬闊平整,來往路上跑得名叫汽車的東西,也早就取代了馬車轎子,成為時興的交通工具。
高大寬闊的樓棟取代了以前的破敗庭院,裏面的裝飾以及各種設計,都是最先進流行的東西,不少人都已經搬入這些新樓閣裏,奚家也不例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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奚家的人,包括太太在內,大多搬到了新起來的西洋風庭院樓閣裏,只有林絨仍然待在老宅,他不願離開,不願接受新事物,也沒有人多勸,或者說沒有人在意更合理一些。
無論他是發自內心的畏懼接受新事物,又或者是為了“賭氣”才選擇留守,太太不許他讀書認理,那他幹脆連帶着所有新鮮事物全都不去接觸……都無人在意。
因果如何,不過都是他自找的道路。
三年時間,林絨漆黑的發絲已經長至腰際,他也懶得精細裝飾,只用綢帶或者釵環系在背後,又有雪白一張臉,細長的眉,殷紅的唇,穿着繁重複古的衣衫,行走在林重花深的古典庭院中,偶然被進入庭院內的人窺見身影,對上他冰涼冷漠的視線,總會吓一跳。
因為美的令人驚豔,因為鬼的令人驚恐。
仙耶?鬼耶?
像鬼像仙,總之不像是活生生的人,不像是該活在這個新時代的人。
久而久之,竟然傳出奚氏老宅內鬧鬼的傳聞。
奚少凜逢年過節,也會回來一兩次,或多或少也聽說這件事……他心知肚明,那不是鬼,是他的妻子,是他失望至極的妻子。
不是沒有動過心思,想把林絨接出來,可這一切都是林絨自己選擇的,他自己選擇自甘堕落,難道還要奚少凜求着他離開那座庭院嗎?
那是不可能的。
至多……
奚少凜會擠出時間回到老宅附近,卻并不進去,只是坐在附近的樓閣上,從三樓的窗戶眺望草木旺盛卻沒有人氣的庭院,聽着管家講述庭院內的狀況,再吩咐往庭院內添置更換什麽東西,就算是已經來過,就算是已經關心過。
至于林絨知不知道,或者能不能察覺出來,是有人特意吩咐,才能讓他繼續舒适的孤身一個在老宅生存,那就是奚少凜不得而知的事情。
自然,以奚少凜的性情,也絕不會主動去問這件事情如何。
匆匆回,匆匆走,三年時間,細細算來,竟然也沒有正經的再見過一次面。
或許這一世都不會再見面。
林絨聽着那傳來的消息——因為奚少凜學業有成,外國教授讓他繼續跟着深造,奚家也有想要在異國他鄉鋪陳事業的意向,最佳人選當然是留學多年的奚少凜。
如果奚少凜真要在千裏汪洋外的國度紮根,大概一輩子也不會回來幾次,就算回來,大概也沒時間見自己。
林絨坐在庭院內的臺階上,托腮望着天上的月亮,不知道異國他鄉的月亮,是否也是一樣的明亮,不知下一次見到奚少凜的時候,會是多少年後的陰晴圓缺。
不知……奚少凜是否也找到了和他志同道合的人,正交談的興起,或許早已經把他忘到了天涯海角。
那已經做好一生都不會再見一次的準備,意外來的卻是猝不及防。
家主突發急病,來不及搶救就死亡了,太太因為太過震驚悲痛也大病一場,折騰了好一番,最後選擇回到了老宅養病,卻也是一日不如一日。
死寂許久的奚氏老宅終于又熱鬧起來,然而人來人往,說的都是奚家産業接下來該交給誰管才好,又争論家主死去的消息,要不要通傳給遠在國外的大少爺。
或許家主的死亡并不是意外——因為那些人商量這些事情的時候,仿佛是早就做好分配,并且三兩句話之間就下了定論,是要嚴格封鎖消息,是說大少爺的學業正進行到關鍵時候,決不能被家主的死亡擔憂。
這真是過分荒謬的笑話了,學業究竟是重要到什麽地步,才能連親生父親的死亡也不允許知曉呢。
林絨坐在屏風幕簾後,一勺接着一勺的喂太太吃藥,無論如何,他還是名義上的“兒媳”,大少爺不在,一對雙胞胎年紀小,便只剩他來侍疾。
林絨一邊喂藥,一邊去想屏風外那些人意味深長的談論,等他收回神思時,藥碗已經見底,再擡頭看太太,卻對上了太太深究的目光。
林絨看不懂太太在想什麽,他也不想多問,收斂了眉目,輕輕擦去太太嘴邊的水漬,正要離開,太太突然問他:是不是怨恨自己。
怨恨嗎?談不上吧。
林絨沒資格說這兩個字。
他如實回答,但太太聽了,神色更加複雜,閉上了眼睛,好像要睡覺了,但在林絨要離開的時候,太太卻又突然說:
“你在練刀?也學會用槍了,是麽。”
林絨吓了一跳,那種層層疊疊要将他淹沒的窒息和疼痛,又如潮水一樣湧上來了。
他一個人待在這樣大的庭院裏,實在是太無聊太無聊了——雖然也有護院侍衛之類的人在庭院裏走動,但林絨有心和他們說話,他們也都客氣疏離,是将他當主人對待。
也不是沒有人忘記規矩,來和林絨親近說話,但那些人……卻總是會無緣無故的消失。
或許不該說是消失吧,而是被送出去了,那是只要超過某個界限,就會被清理掉——在這一點上,太太竟然對林絨和大少爺是一視同仁的對待,那便是決不許有人逾越界限,分不清身份,仗着主人家的信任偏愛,便恃寵而驕,踩到主人頭上去。
可林絨是什麽身份呢,他也是出身卑賤之人,如今卻也成了高高在上的人,不知是該感到可悲還是可笑,但他無力去反抗太太的做法,于是只能克制自己的言行,不讓別人因為自己而被掃地出門——
如此年代,在奚氏做工,已經是一份很好的工作,而如果是安于現狀,且能忍受寂寞的人,那被派來老宅裏看顧林絨,則更是清閑好活中的清閑好活。
所以後來林絨也不會非要拉着人說什麽親切的話,再讓人因為他失去生計來源……
所以庭院裏那麽多人,林絨卻總覺得孤獨。
又對養花弄草,彈琴下棋之類的事情全沒興趣也學不會,倒是某日見了護院練武起了興趣,求了好久才偷偷跟着學起來。
并且還學了怎麽用槍——不是那種長杆綁起來的紅纓槍,而是打出一枚子彈就能極快殺死一個人的“真槍”。
這三年間,林絨沒怎麽正經見過大少爺,同樣也沒有見過太太幾次面,他以為太太早就忘了他的存在……
此刻,林絨才忽然驚醒,原來自己的一舉一動,太太全都知曉,或許就連自己又偷偷學起來讀書認字這件事情,太太也全都一清二楚,只是因為他已經影響不了大少爺,所以也沒多管他。
那現在提起來……
林絨幾乎是出于下意識的反應,立刻認錯,太太卻只是看了他半晌,然後揮了揮手,讓他離開。
林絨只好忐忑不安的離開,又在庭院內等了許久,才終于等到管家來找他,帶着太太的吩咐……
傳喚他過去時,床邊放着三個凳子,凳子上是三個大小長短不一的黑匣子。
太太讓他一一打開,裏面分別是——
一只古樸蒼勁的刀,一只太太帶了許久的金鑲玉手镯。
還有一只嶄新先進的手槍。
林絨呆呆的站在這三樣東西前,良久之後,才茫然的看向太太,他心中有一個可怕的猜測——那是他覺得不可能會發生,但太太卻最可能說的事情。
太太要将這三樣東西都給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