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分歧與別離
分歧與別離
有時傷害你最深的人,恰恰就是與你關系最好的人。
奚少凜的朋友,就是這樣一個人——至少,在太太的口中,這位朋友,做的事可真不夠朋友,太對不起奚少凜的信任與縱容。
“因少凜的關系,對這位朋友的荒唐舉止,我們這些做父母的,也一向是睜一只眼閉一只眼,只讓少凜自己去拿主意。”
“卻沒有想到,此人竟然變本加厲,與旁人聯合起來戲耍少凜,不過為幾萬的財物,竟然假冒被賊人擄去,哄騙少凜孤身帶着財物前去營救,且眼睜睜看着那群賊人将少凜打成重傷,竟然還敢回頭來說自己沒做錯事,還敢慫恿少凜原諒他,繼續倒貼家財為他鋪路,真是可笑至極!”
太太很少動怒,說起來這件事情的時候,卻怒不可遏,可見這件事情讓太太有多厭惡,所以,她決不允許這種事情發生第二次。
回去路上,林絨已然神色怔怔,再無任何喜悅與激動。
最後,太太又溫聲細語的說:
“林絨,這些時日下來,我也知曉,你是一個聽話的孩子,如此已經極好,你只需要做好聽話這一件事情就足夠了,保你一輩子榮華富貴享受不盡,至于讀書明理,倒是不必廢這個功夫。”
“你這樣白紙一張的人,在這樣的混沌時局下,最容易被歪理邪說蠱惑,做出蠢事出來,少凜又是對上心之人格外心軟的,你若做蠢事,少凜怕也要跟着誤入歧途,我是為你好,才提醒你知足常樂便好,懂嗎?”
林絨如何能說不懂。
他也已經完全明白太太的意思,是怕他讀書之後誤入什麽歪理邪說上,也成為大少爺朋友那樣的人,也會仗着大少爺的縱容,反過來做出坑害大少爺的事……可是他何德何能,能夠成為那樣的人呢。
林絨以為,他在大少爺心中的重要性,或許還比不上毛絨玩具在小小姐心中的位置。
但這種解釋太太是不會聽的。
自年後到如今,這些時日,太太冷眼旁觀,看着奚少凜一點點對林絨生出興趣,一點點滿足林絨的各種要求,一點點沉淪其中,并無自拔的意思。
那越發縱容的态度,叫太太想起這些可稱為陰影的人和往事,所以生出後怕,于是要親手斬斷災起的源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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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去後,太太便不許小少爺小小姐帶着書冊來找林絨,倒是沒有收走林絨屋內的書冊字帖,強逼着他一點不許接觸,。
但卻為林絨安排了各式各樣的課程,讓他去學演奏舞樂,煮粥煲湯,烹茶調香……
林林總總,從天明到天黑,是讓林絨絕無任何正經學習的機會。
就算林絨沒任何樂感,學新興的雙人舞總是踩腳,烹饪是色香味全無,更分辨不出來那些茶味香氣品起來有什麽不同,老師們一通教導下來全是搖頭晃腦,說什麽孺子不可教也,但太太并不在意。
就算是林絨十分抗拒全程偷懶都沒有關系,本來安排這些東西,也只是為了占據他的時間,讓他沒空去讀書認字而已。
林絨明白了太太的用意之後,也就不再抓耳撓腮,手忙腳亂的跟着忙活了,只是坐在庭院裏發呆,看着那些老師也學會偷懶,在一旁煞有介事,實則無比敷衍的教導,感到有些好笑,卻又悲從中來。
而每次等到大少爺回來時,林絨心中的惶恐也一次比一次的增多,他怕大少爺對他露出失望的神色,卻又想不到什麽辦法解決如今的困局。
于是每每到大少爺回來的時候,他都又期待又害怕,既期待大少爺回來和他說話,帶他出去玩兒,又害怕大少爺回來,怕大少爺發現他不思進取。
可該來的終究會來。
一周兩周,還看不出來,三周四周,林絨的課業不但再無長進,反而有後退的跡象,已然引起大少爺的懷疑,詢問他停滞不前的原因,林絨支支吾吾,也說不出什麽理由。
難不成他要說是太太的吩咐嗎?這豈不是離間他們母子的感情。
林絨還沒自以為是到覺得大少爺會為了自己去和太太争吵的地步,……他見到過那樣的場景,宅院裏有服侍很久的仆人,甚至和大少爺的關系很不錯,因為手腳不幹淨被抓了現行,太太連辯解的機會都沒給,直接将人掃地出門。
而對方就算是求到大少爺面前,大少爺神色掃過,冰涼的神色卻好像和對方從無交集。
太太說大少爺對上心的人很是縱容,可林絨卻看不出來大少爺對這位仆人有什麽縱容的地方,或許是因為,還不夠讓大少爺上心。
林絨不敢賭,也輸不起。
不敢賭自己在大少爺心中的地位,夠不夠格讓大少爺為自己和太太争吵。
說他膽小也好,說他貪圖享樂也罷,他不想被大少爺用那樣冰涼的目光看待。
更不想賭輸了,被掃地出門,去過吃不飽穿不暖的流浪生活,或者去賭場受折磨——
那一日太太帶着林絨去看賭場內那些少年人的慘狀,另外一層用意,林絨心知肚明,那是警告他,若乖乖聽話,便衣食無憂,他若不聽話,便重新将他投入賭場內去受苦。
林絨不得不承認,他是懦弱之人,并沒有什麽百折不屈的傲骨,話本裏那些生死不離感天動地的情誼,或許一輩子也不會發生在他的身上。
不讀書就不讀書吧,反正也沒有什麽損失。
被大少爺厭惡就厭惡吧,反正本來也就是這樣的态度,不過是回到一開始的起點而已。
林絨這樣安慰自己,可卻壓不下心中一重又一重的痛苦,他不明白那痛苦為何而來,只知曉不能有一絲的抒發洩露。
而每一次應付完大少爺的疑問,林絨便覺得那痛苦加深一層,他不知這痛苦的盡頭在哪裏,要隐瞞到什麽時候才得解脫,只感覺已經不遠。
也确實是很快到來。
那是某一個周中的時節,奚少凜忽然半路殺回,正撞上林絨坐在桌前品茶,屏風後又讓一群人吹拉彈唱“貪圖享樂”的場面——或許不止一次。
奚少凜發現了林絨每天不過是混吃等喝,将時間消磨在玩樂之中,又發現那些買回來的紙張書冊,林絨都堆在書櫃裏,一張沒寫,一本沒看,甚至已經落了一層灰塵。
林絨不過是為了應付他每次回來的檢查,怕他生出懷疑,才将這些東西藏起來,又借口說紙張全都用完扔掉了。
說什麽想要讀書明理,也和其他人一樣,只是三分鐘熱度罷了。
且竟然撒謊成性,實在難忍。
奚少凜心中滿是憤怒與失望,但他還有理性,忍耐着去問林絨,要林絨給他一個理由,但林絨又能給出什麽理由,他也只能說:就是你看到的那樣。
奚少凜眼中露出失望,卻乃是耐心問他最後一遍:
“如此荒廢光陰,難道真願意一輩子做個混沌糊塗的廢物嗎?”
這話說的實在無情,也叫林絨知曉大少爺冷漠起來是如何的不留情面,好似刀插心口。
但林絨又能如何,只能苦笑一聲,移開和他對視的目光,低聲說:
“大少爺,你不要折騰我了,如今的日子……我已經滿足,不想再自找苦吃。”
“我折騰你?”
奚少凜冷笑一聲,仿佛聽到什麽荒謬的笑話,他就這樣冷笑着看向林絨,聲音好像是冬日水中的冰針:
“我是否是折騰你尚未可知,但你确實是自讨苦吃。”
奚少凜終于徹底失望,對林絨累積起來的好感一掃而盡,然後轉身離開了。
此後一周兩周,一月兩月,奚少凜再沒有回來,就算回來,也是匆匆來返,再不給林絨好臉色看。
等到終于又放長假,等到大少爺終于再次主動找林絨說話時,卻是要出國進修。
出國啊,那豈止是半年的時間不會回來一次呢,是要一年兩年,甚至三年四年也很難再見上一次面了。
大概也是預想到這樣的事情,所以奚少凜才特意找到林絨,想和他說一些話,卻又不知道說什麽才好,對坐半晌,才嘆了一口氣,說:
“你如此年少,正該是奮發圖強的時候,只一味沉溺眼前富貴不思進取,又能好幾時呢,你……好自為之吧。”
林絨靜靜聽完,習慣性想笑,卻又笑不出來,于是嘴角翹了翹,聲若游絲一樣道:
“大少爺,我這樣的人,說什麽奮發圖強的話,豈不是可笑麽?”
于是奚少凜便不再言語了。
或許也有很多話可以說來反駁,他是飽讀詩書之人,口舌犀利,怎麽也不不可能被林絨問倒,但他卻沉默的起身離開,沒再說一個字了。
大概也覺得林絨當真是頑固不化,冥頑不靈,說再多也是枉費口舌。
或許是因為大少爺終于對他死心,或許是大少爺遠離故土不會再受他影響……
總而言之,在大少爺出國後不久,太太終于撤掉了那些無聊無用的課程,不再逼着林絨消磨時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