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9章 光兮曜暄(終)
第099章 光兮曜暄(終)
那是一雙被漆黑奪去光芒的琥珀色眼瞳。
他身上披着一層厚厚铠甲, 鍍銀的金屬光澤即便在深夜也絢爛耀眼,那是難以被甲胄阻擋的殺伐之氣,源源不斷從骨劍上, 灌入江荼體內。
靈力飛散, 江荼的黑發在眨眼間化作純白,如漫天飛雪, 向下墜去。
蒼生道開口:“勾陳,殺了他。”
勾陳神君眼底的黑暗更重,殺氣四溢,他像最忠誠的将領,只聽從王命, 無需自我。
他将骨劍又推入江荼的小腹幾寸, 伴随血肉撕裂的聲音,劍尖穿透江荼身軀!
“曜暄哥哥!”
“曜暄!”
“…”
人們的呼喚若即若離,江荼意外地在其中聽到了六山首座的聲音。
他在血雨中艱難擡眸,蒼生道的眼底寫滿嘲諷笑意。
看吧, 曜暄,真正的至高神界, 仍是我階下仆臣。
你以為自己逃離了我的掌控麽?
你錯了,是我不屑于分爾等蝼蟻哪怕一睨。
而當我的神旨降臨,
就是你的死期!
神罰降下,不分敵我,蒼生道要将江荼千刀萬剮,也要将見到祂真正面目的人類抹殺幹淨。
江荼飛速向下墜落,無相鞭脫手, 化作一張巨網罩向大地,承接住蒼生道的怒火, 在靈力碰撞中迸發火星。
所有的,活着和死去的人們,在這一刻共享來自人界至尊的庇佑。
而現在,無私的人界至尊伸出手,輕輕勾住了勾陳神君的脖頸。
他的指尖拽住了一根長線,長線牽引出一枚銀鎖。
長命鎖。
江荼的長命鎖。
在葉淮返回神界平亂時,江荼親手系在了他的脖頸上。
江荼拽着長命鎖,迫使勾陳随他一起墜落。
勾陳神君不知為何沒有反抗,在長命鎖漏出铠甲的剎那,他像被定住身形一般,琥珀眼裏寫滿掙紮。
江荼張開唇瓣:“…葉麟。”
“想起我。”
這一聲氣息奄奄,卻因為距離極近,足夠被勾陳聽到。
勾陳神君的眼裏閃過迷茫,因為蒼生道仍在發號施令:“勾陳!殺了他!”
他們就快一齊砸在地上,這樣的高度一旦墜落,失去靈力的江荼勢必摔成肉泥。
但他絲毫沒有恐懼,只是看着葉麟:“葉麟,想起我。”
勾陳。
葉麟。
“這裏是我的地盤,”江荼攥緊了長命鎖,迫使勾陳低頭看着他而非蒼生道,“你得聽我的。”
就像當年葉麟闖入昆侖虛,将昆侖虛弄得一團糟時,江荼對他說:“這是我的地盤。”
這個瞬間。
殺氣消退。
葉麟的眼眸一瞬潰散又迅速聚焦,緊接着看清眼前場景,又是慌亂。
他伸手摟住江荼的腰,在二人即将墜地的剎那,喚來無數祥雲托起他們的身軀。
葉麟抱着江荼,似乎不敢相信:“怎麽回事?怎麽會這樣,本座、我…我做了什麽?我…”
深鑿入江荼小腹的骨劍回答了他。
誕生于江荼血肉的骨劍,最終成為碾碎他軀殼的利刃。
被葉麟親手捅入。
蒼生道眨動眼眸:“你做得很好,勾陳,曜暄死後,你将成為太一帝君。”
曾經讓葉麟欣喜若狂的承諾,此刻卻成了壓垮他的最後一根稻草。
過去他沒有去細想,是因為蒼生道于他有養育之恩,父親的指示,葉麟從不質疑。
可是…
父親,您都做了什麽?
您讓我親手殺死我的兄弟,
又操控我殺死我的愛人!
曜暄、曜暄…
您明知道我愛他勝過愛我的生命,您明明答應我可以與他成親!
葉麟口中發出難以克制的野獸嗚咽,他劃開手腕動脈,要将麒麟心血喂給江荼:“曜暄,沒事的,你不會有事的,本座、我…我們回昆侖虛…你帶我回昆侖虛…”
他慌不擇言,不知道自己在說什麽。
可江荼的時間不多了,他不能聽葉麟說完所有的話。
江荼深深知道,金丹俱碎,他必将魂飛魄散。
他看到母族的亡魂,風霜雪雨中,圍在他的身邊,母親抖開一件布衣,向他招手:“江荼,來,娘親手為你做了這件衣裳,快來試試。”
師尊又是年輕力強的模樣,撫着胡須拍他的腦袋:“曜暄,看來你已明悟,明白自己想要什麽了。”
長尾山雀落在他的肩頭,昆侖虛的草木圍攏過來:“曜暄,我們回昆侖虛吧。”
江荼微笑起來。
他或許見不到鬼界真正建成後的模樣,但他的軀幹會成為三途川的河岸,發絲會成為岸邊的楊柳,他的血化作河水,白骨撐起過河的長橋。
那是地獄,亦是死者的新生。
——而現在,他要向生者告別。
江荼輕輕擡起手,沾滿血的掌心,推開葉麟的手腕,撫摸向葉麟的臉頰。
摸到一手濕潤。
威風凜凜的勾陳神君在他身前哭成淚人,江荼鮮少安慰人,一時間不知該說什麽。
最終,他只是輕輕揉着愛人的臉:“葉麟,我希望你自由。”
我死以後,就讓我的名字淹沒在時間裏,旁人無需記得我,無需評價我;
我尋到了我的道,死而無憾。
唯一放不下的,只有你。
江荼用盡最後的力氣,覆掌蓋住葉麟的眼睛。
——今日以後,世間再無曜暄,但葉麟,我的愛人,我希望你自由。
…
可葉麟沒有自由。
江荼的眼皮顫抖着,睜開眼的剎那,兩行清淚先流了下來。
下一瞬,一只冰冷的手撫上他的臉頰,溫柔地替他拭去眼淚。
江荼猜到自己擡頭會看見什麽,依舊擡起頭。
黑袍人,或說,葉麟,就這麽眨動着渾濁的眸子,認真地注視着他。
江荼不知該怎樣開口呼喚他,他終于想起了眼前的是誰,可那雙記憶裏明媚澄澈的眼眸,早已在濁息無窮無盡的浸泡裏變得污濁。
更不知道自己該用什麽身份、什麽語氣與他對話。
千年前葉麟在蒼生道操控下殺了他,千年後陰差陽錯,江荼讓黑袍人魂飛魄散。
他們之間,以命換命。
而這最後的相遇,注定會在不久後化為泡影。
重逢即永別。
長久的寂靜與沉默。
他們二人都穿着婚服,可周遭既無賓客,也無祝賀。
有的只是無窮無盡的黑暗,正沿着臺階不斷攀爬,馬上就要将他們吞噬。
江荼先開口:“葉麟。”
葉麟笑了起來:“曜暄。”
江荼的眉頭微微蹙起,強忍着控制面部表情。
他感覺自己此刻內心極為割裂。
江荼只是曜暄的三魂之一,一塊碎片,而當他的天魂地魂回歸,他應該是完整的“曜暄”了。
但實際上,江荼在地府歷經千年,“曜暄”也不過是他的過去。
究竟是誰成了誰的一部分,又是誰在填補誰的缺失?
這樣粗.暴的拼合,粘起的産物或許更加支離破碎。
江荼又沉默了,他不知道該如何面對眼前的男人。
他的生命太過荒唐,身為曜暄時他被迫修行無情道,死後又因魂魄不全而感知不到七情六欲。
即便此刻他無比确定曜暄愛葉麟,身為曜暄的一部分的江荼也必然繼承了他對葉麟的愛,但江荼不知該如何表達。
又或者,他真的能夠代替曜暄表達麽?
葉麟似乎察覺到了他的為難:“你不喜歡本座叫你曜暄?那我仍叫你江長老,好不好?”
他小心翼翼地湊近江荼,眼睫低垂:“抱歉,江長老,我沒有其他辦法,祂一直注視着你,只有這麽做…我才能将你的魂魄還給你。”
只有趁着肉身死去,魂魄離體的這片刻,葉麟才能短暫躲過蒼生道的監視。
因為人死以後,魂魄歸鬼界掌管,而蒼生道對鬼界的制約最弱。
“所以,根本沒有什麽只有我才能救世,只是…”江荼反應很快,眉頭微微挑起。
葉麟笑着承認:“是我讓神通鬼王那家夥送你還陽。”
神通鬼王,鬼帝宋衡。
江荼長嘆一口氣:“…那麽葉淮呢?你們最多在人選上做手腳,白澤的預言卻不可能是假的。”
葉麟的表情有些變化:“是的,滅世預言不假。”
問題就在這裏。
江荼瞥了一眼快要爬上他們所在的高臺的黑暗,道:“葉麟,你實話告訴我,如果你才是麒麟,那麽葉淮…究竟是什麽?”
葉麟和葉淮如何能夠共存?
葉麟忽然不說話了。
江荼覺得他似乎是有些不高興,眉峰如刀般下壓,麒麟尾也在身後略顯煩躁地甩了甩。
葉麟道:“你能不能親我一下?親我一下我就告訴你。”
江荼被他直白的索求驚到,卻忽然想起一千年前他們就是這樣恣意灑脫,從不在意旁人目光。
何況這裏也沒有旁人。
葉麟誤以為他要拒絕,眼底濕潤,鼻音深重,好像下一秒就要落下淚來:“我已經等了一千年,求你了。”
江荼到嘴邊的同意又收回,開始談條件:“你先告訴我,我就親你。”
葉麟一愣,委屈得瘋了:“你就這麽關心葉淮?他不過是本座的一根骨頭!”
骨頭。
麒麟骨。
葉麟總算意識到自己被套話了,頗有些氣惱,唇角卻是上揚的:“你總是這樣。那本座算不算已經告訴你了?”
說着,葉麟就低下頭,俯身,一點一點将唇瓣送近。
江荼怔怔地看着他的動作。
換做平時,江荼必然已經後退,一鞭子将這樣死乞白賴突破親密距離的家夥抽飛,可他此刻只是像僵住一般,眼睜睜看着葉麟的唇瓣越來越近,即将與他糾纏相觸。
他沒有迎合,但也沒有拒絕。
時間好像變得無比漫長,江荼的睫毛顫動着,十分緊張。
可葉麟突然停了下來。
緊接着,他直起身子,與江荼之間的距離,恢複成了原先的樣子,不遠,卻也不是讓江荼感到不安的接近。
葉麟深深地望着他,琥珀色的眼眸裏沾染上怎麽也洗不掉的渾濁:“…我不希望你是出于愧疚,才願意吻我。”
愧疚…
他當然愧疚,他對葉麟的欺騙和利用是真實存在的,而葉麟殺他,卻是因為受到蒼生道的操縱。
江荼不知道葉麟為了留下他的魂魄、喚醒他的記憶,付出了多少,但那雙不再清澈的眼眸、足以蕩平整個陽間的濁息,已經能夠說明許多事。
——而江荼也在叩問自己,千年前的曜暄,真的只把葉麟當做一個撬動鬼界的奇點麽?
千年後的江荼,繼承了曜暄的記憶,對葉麟又真的只是愧疚麽?
江荼猛地一揮手,赤紅席卷黑暗,一盞又一盞因黑暗而熄滅的燈籠再次亮起,将囍字的輪廓鍍得耀眼。
記憶的回歸讓他的力量再不受鉗制,鼎盛時期的江荼,以一人之力足可傾覆寰宇。
何懼黑暗。
在葉麟困惑的注視下,靈力在江荼掌心交織,一片紅紗就這麽輕盈地罩下來,覆蓋在他們身上。
紅紗與囍服交纏在一處,在不斷崩潰的高臺上,江荼踮起腳,吻上葉麟的唇瓣:“葉麟,我曾答應過你,此間事畢,與你成親。”
現在,吉時已到。
葉麟笑了起來,在江荼耳邊輕輕蹭着:“一拜天地。”
神界早已抛棄勾陳神君,蒼生道恨不能将他們千刀萬剮;
而地上的人們依舊愚昧無知,被蒙蔽雙眼。
此乃天地。
江荼摟住葉麟的脖頸:“二拜高堂。”
勾陳神君無父無母,而江荼的母族早已死于蒼生道對陰陽的制衡。
四周空無一人。
四周高朋滿座。
此乃高堂。
無人在意的黑暗處、葉麟用自身建築的秘境裏,江荼躬身下拜:
“夫妻對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