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8章 光兮曜暄(十六)
第098章 光兮曜暄(十六)
我一直找尋自己所求的道, 卻最終一無所獲。
我以為是我錯了,我走在錯誤的道路上,做出錯誤的決定, 我的錯誤導致生靈塗炭, 百姓皆死,我是罪人, 應該忏悔。
可。
“我沒有錯,又何來的罪?”江荼直視着金色巨眸,“又有誰能定我的罪?”
蒼生道的眼眸瞥向他,那寫滿慈愛的瞳孔下,一根根血絲開始浮現。
它似乎被激怒了, 就像一個僞善的父親終于無法再掩飾對叛逆孩子的不滿。
注意到金眸異常的不止江荼, 六山首座齊齊出手:“堵住他的嘴!”
六股當今修真界最強大的靈力就要化作六色繩索纏住江荼的唇舌。
然而早在他們能夠觸碰到江荼之前,赤紅靈力就如蛇的血盆大口,尖牙狠狠刺入脖頸,将他們的攻擊直接剿滅!
肉眼可見的恐怖力量在天與地的交界線膨脹, 以那血紅的青年為原點,宛如日輪從地平線升起, 越來越亮,越來越灼燙,甚至空氣都被燒得沸騰。
這是什麽層級的力量?
今日應邀來觀看曜暄行刑的,不乏各大仙門的掌門與佼佼者,蒼生道慷慨賜予他們無窮靈力,幾乎人人地階,天階亦是遍地。
但他們驚恐地發現, 自己在江荼的力量下,竟然完全不敢動彈。
是的, 不是無法動彈,而是不敢動彈!
就像草食動物與天敵正面相逢,刻在骨子裏的被捕食的恐懼,讓他們連呼吸都放慢了節奏!
膨脹的,恐怖的赤紅靈力,在天地之間掀起紅色雲霧,很快遍布整座高臺。
江荼注視着蒼生道的眼睛:“你敢将無情道的真相告訴他們麽?告訴他們神界根本沒有無情道,修行無情道根本無法飛升,又或者——你從一開始就拒絕人類登神。”
你的恩賜只是欺騙,你的慷慨全是虛僞。
蒼生道,為何你只有一只眼睛,而無唇舌?
是你不屑回應人們的哀求?
還是不敢回應人們的質疑?
你只是用譏諷的眼球,欣賞着人間的苦厄,然後——
将人們推入更深的深淵。
江荼的話語擲地有聲。
距離他最近的臺上首座,好像聽到的不再只是一個青年溫潤的嗓音,而是動天撼地的海嘯,正在沖撞着他們百年來建立的信仰。
驚怒交加之下,祁元鴻吐出一口鮮血:“胡言亂語!曜暄,你豈敢如此攀咬蒼生道!!”
靈墟首座也被江荼的靈力摁在地上,好整以暇地換了個躺平姿勢,悠悠道:“元鴻老大,你想想,他的仙骨已廢,哪裏來的靈力?!”
其餘首座的瞳孔齊齊一縮。
蒼生道賜予人修仙骨,輔助他們修行,人修因此對祂感恩戴德。
可事實證明,沒有了仙骨,依舊能夠調動靈力。
是他們理解錯了?
還是…
蒼生道在欺騙他們?
忽然,天邊一陣巨響。
好像有遷徙的獸群從遠方山頭沖下,巨蹄踩得地面震顫,發出隆隆巨響。
又好像有巨獸自沉眠中醒來,斂起的羽翼抖開,為騰飛做着最後沖刺。
修士們以為是蒼生道終于不再忍受江荼的污言穢語,要降下神罰,讓這不知好歹的原罪之人閉嘴。
但很快,在場的所有人都回憶起了這種聲音。
轟隆、轟隆、轟隆。
雷聲。
雷劫!
是誰的雷劫?
答案不言而喻。
濃雲瞬間侵襲整片天空,蒼生道的巨眼像碩大的瘤,被挖去後在皮膚上徒留一個空洞,孤零零地被包裹起來。
六山首座對視一眼,看到了彼此臉上的震驚與慌亂。
靈墟首座涼飕飕道:“蒼生道怎麽會允許曜暄這時候引來雷劫?他又要渡劫了,諸位,這回我們看來是束手無策了。”
祁元鴻咬牙切齒:“閉嘴!你不說話沒人把你當啞巴!”
但實際上,即便靈墟首座不說,他們也從這詭異的一幕,看出了端倪。
——雷劫不受蒼生道掌控。
一聲接一聲的巨響,好像将天地都連接起來,裂隙般的紫電爬滿天幕,将黑夜從沉睡中喚醒。
像是擊打登聞鼓的鼓聲;
像是升堂時殺威棒正在捶打。
它們鳴冤,它們正名。
清白者終獲自由,而撒謊者将入囚籠。
江荼并不害怕來勢洶洶的雷劫。
這些雷甚至比幾天前昆侖虛上的還要龐大粗壯,數量也更多,但江荼并不畏懼。
甚至,也沒有躲避。
他依舊被鎖鏈束縛在半空,神雷劈打在鐵鏈上,紫色的蛇在金屬邀請中爬入江荼的身軀。
應當是很痛的,江荼的臉色比冥幣還要蒼白,柳葉眼卻亮到驚人。
他看到蒼生道的巨眸正在眨動。
幾乎就在下一瞬,一滴金色眼淚從蒼生道眼中流下,化作萬千刀雨砸向地面!
祂并不在意亡魂四周還有動彈不得的修士,攻擊又狠又兇,帶着不可言說的氣急敗壞。
在修士們被削斷手腳的哀嚎中,一面靈力屏障牢牢豎起,将雲鶴海和昆侖虛亡魂包裹起來,接觸到金色刀雨的剎那,就将來勢洶洶的刀刃粉碎!
衆人皆是一驚:
江荼此刻的力量,竟然能夠正面與蒼生道抗衡!
蒼生道似乎也愣住了,眼眸眨動得更快,睫毛紛紛飄落,若漫天飛雪,落在修士們身上。
修士們周身立刻浮起一層金色羽紗,被刀雨刺破的傷口也開始愈合,他們欣喜若狂,視之為神跡。
然而很快他們就察覺到了不對。
他們的身軀迅速幹癟,像有人将精血從身體內抽出壓榨,他們變得幹枯如骷髅,眼睛暴突在外——
靈力卻蒸騰向上。
屬于無數修士的地階、甚至是天階的靈力,都開始向着蒼生道彙聚。
祂賜予祂的信徒力量,而現在,祂要從他們身上取回恩賜。
——用以平息叛亂。
修士們在地上打滾,眼睜睜看着自己變成幹屍,臨死的哀嚎響徹高臺:“救救我,救救我,我不想死!”
他們伸出手,卻不再向着蒼生道,而向着那被鎖鏈束縛的、被他們唾棄的青年。
江荼仍未低頭。
他阻止不了這場死亡的瘟疫,卻要想辦法切斷瘟疫的源頭。
蒼生道從他人身上奪取的力量并不純粹,每個人的靈魂都有着極不相同的光彩,混雜在一起時,就像油墨倒入湖泊,只會變得渾濁。
而那渾濁的對立面,赤紅永遠幹淨而熱烈。
一道落雷從江荼與蒼生道之間砸下,好像戰争的號角。
赤紅陡然暴漲,在雷雨飄搖中,接住了蒼生道的全力一擊!
“江曜暄。”
一個沉悶,卻又高亢,像有千萬人共同開口的聲音在江荼耳邊響起。
江荼覺得耳膜劇痛,竟生生在這聲音中被震得耳道血流不止。
那聲音又呼喚他,平和而安寧:“為何背叛我?為何污蔑我?為何忤逆我?”
江荼扯開一抹諷刺的笑:“為何不敢用你自己的喉舌發聲?”
他看向高臺下,靈力被榨幹而死去的修士們,屍體竟翻身坐起,幹枯的嘴大張着,聲音彙聚成蒼生道的話語。
蒼生道回避了他的問題,又或者根本沒有在乎他的問題:“你覺得你還能支撐多久?曜暄,你已是強弩之末,我自看得出來。”
似乎是為了證明他的判斷正确,一道古樹枝幹那麽粗的雷,轟然劈在江荼身上!
鐵鏈猛然繃緊,江荼的脖頸上青筋浮動。
蒼生道低垂眼簾:“你連鐵鏈都掙脫不開,又為何要質疑我賜給你的自由?”
江荼吐出一口血沫:“奴役并非自由。”
蒼生道眨動眼眸:“又有誰能定義自由?曜暄,我仍中意你。”
又有一道神雷劈下,鐵鏈發出铿锵巨響。
要把人骨骼都踩碎的劇痛瞬間蔓延開來。
唯一沒有被蒼生道剝奪力量的六山首座,都仰起頭看着江荼。
他們驚疑不定:
他還能堅持多久?
他為什麽還要堅持?
蒼生道明明已經讓步!
江荼直白地拒絕:“可我不願委身于你,裝聾作啞。”
他已睜開雙眼,誰又能讓他繼續沉睡?
蒼生道嘆了口氣,目光似乎有一瞬間失焦:“你拒絕了無情道,你又知道自己要求什麽道?”
旁人給予的捷徑不走,為何要去攀登那懸崖峭壁?
恐怕你還未攀登至峰頂,就跌落而粉身碎骨。
——不,曜暄,看看你現在的樣子,你已經粉身碎骨。
江荼笑了起來:“我不知道。”
何謂道?
天生萬物,萬物生道,
生死枯榮為道,自然輪轉為道,
長生可為道,無情可為道;
然強權非道。
——我不在乎粉身碎骨。
“道…該有各人自己追尋,我不能定義道,你也不能。”
江荼看向臺下,那層層攢動的亡魂。
他們正在穿越幹屍,在神雷的阻攔中,拼盡全力向他靠近。
江荼忽然收緊手掌,五指掐入肉裏,鐵鏈繃到最緊,似乎下一秒就會崩斷。
他就像即将墜崖的攀登者,而鐵鏈是拴住他的最後一根繩。
可江荼親手斬斷繩索。
他的眼中迸發出前所未有的烈火顏色,映日的紅霞在轉瞬之間吞噬雷雲,并将之同化。
江荼笑道:“你以為我,斬不斷這鐐铐?!”
咔啦、咔啦…
哐!!
鐵鏈根根斷裂,一半從空中墜下,一半仍鎖在江荼手腕。
他的紅衣化作最絢爛的火流星,金眸驚恐地發現,原來那些神雷并沒有真正傷害到江荼,而是江荼在邀請它們與自己共舞。
神雷中蓬勃的陽氣從江荼體內向四周蔓延,即便是金眸也被這絢爛的光照耀得想要阖眼。
與此同時,江荼大喝出聲:“神通鬼王!!”
陰氣回應他的呼喚。
從地底深處滋生的陰氣,每向上攀登一分,就有厲鬼的哭嚎與尖笑更響一分,那消散于天地的亡魂,在此刻找到宣洩的出口。
它們已經消散,但它們仍能為後人開路。
自與江荼達成合意以來,神通鬼王從消散亡魂身上積攢的陰氣,在此刻爆發出最深刻的不甘與對自由的渴望,井噴般如反向的雨點向上炸開。
轟——!!
陽氣與陰氣碰撞,在一瞬間厮殺,又在下一瞬融合。
天地間的陰陽達到絕對的平衡,而蒼生道難以染指半分。
這是屬于生命自己的平衡。
緊接着,陽氣開始上浮,化作日圓;
陰氣開始下沉,散入地裏。
一個新的世界正在孕育。
蒼生道怒不可遏:“曜暄!!”
無數渾濁靈力向江荼襲去,帶着氣急敗壞,要将他粉身碎骨!
江荼已将全部力量貢獻給鬼界,本應再無還手之力。
但他意外地發現,自己的力量不僅沒有消散,甚至更加強大。
無相鞭迅速揮出,天羅地網的攻擊在江荼眼裏仿佛被放慢無數倍,眨眼間就被化解。
機會!
無相鞭向着金眸洶洶抽去!
——然而。
在無限放慢的視野中,江荼看到一絲狂怒後的愉悅,從金眸中一閃而過。
下一瞬,他感到小腹一涼。
一柄骨劍,貫穿他的腹腔,穿透他的金丹。
而眼前,出現了幾縷青赤交加的長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