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7章 光兮曜暄(十五)
第097章 光兮曜暄(十五)
神通鬼王好不容易聚集起的力量, 已經所剩無幾。
他似乎也受盡折磨。
可江荼難以憐憫他一絲一毫,因為比神通鬼王所忍受的折磨還要痛苦千百倍的酷刑,正加注在他自己的身上。
江荼只有一句話想問:“為什麽?”
為什麽我們苦心孤詣數十年, 為了建立死者自由的鬼都費盡心血, 你卻在最後一刻,倒戈向敵人的陣營?
神通鬼王, 我視你如知己,百年來我從未有過友情,你是我唯一的摯友。
為什麽要背叛我?
為什麽要背叛天下亡魂的期待?
為什麽你分明背叛,卻依舊悲慘,你究竟想要從背叛中得到什麽, 又最終得到了什麽?
神通鬼王眼裏只剩空洞:“…我想你活着。”
江荼一愣, 不可置信的樣子。
神通鬼王的唇角耷拉下來,又在抽搐中猙獰地扯起,又哭又笑:“我只是想要你活着!曜暄,我不想你為了旁人而舍棄自己!蒼生道…我們抗衡不了蒼生道的, 我不能眼睜睜看着你送死!”
“…”江荼從他的話中聽出了症結所在,卻不明白, “你見到蒼生道了?”
神通鬼王一直在他的昆侖虛,怎麽可能見到蒼生道?
沒想到這話一出,神通鬼王的臉上青筋根根暴起,眼裏卻是癫狂的恐懼:“祂無處不在,你知道嗎曜暄,祂無處不在、祂一直都在看着我們!祂、祂…昆侖虛的草木、生靈,都是祂的眼睛…”
“祂一直都在…曜暄, 我沒有辦法,我要救你、我要救你啊!我還能怎麽辦?我不能告訴你, 我只能去找他們…可他們…”
神通鬼王瘋狂地向着祁元鴻咆哮,身上的陰氣卻連翻滾也是勉強:“騙子!!你們人類都是騙子!!”
江荼聽明白了。
正因為明白,更加痛苦而心傷。
祁元鴻讓他的心傷無地自處:“它見到了蒼生道的強大,意識到自己的無知…可惜穢物為蒼生道所不容,否則知錯就改,如此高貴的品質,實在難得。”
“而你,江曜暄,你不知悔改,一意孤行。祂賜你天賦與地位,你卻想要忤逆祂?!這一切都是你應得的下場。”
江荼垂下頭。
旁人看來,他或許在祁元鴻的诘問中感到羞慚而低頭,但實際上,江荼只覺得惡心。
他的喉部不斷抽動,幹裂的唇角撕扯開,血都順着唇角流下來,撕心裂肺地幹嘔起來。
惡心,惡心…
好惡心。
他們相識數十年!
神通鬼王豈會不知他江荼所求的是什麽?
若要茍且偷生,他怎會想要建立鬼界?
若在意自己的生死,他怎會入世救人?
我以為你懂我啊,神通鬼王。
可我竟然無法苛責你。
因為你做這一切竟是為了我。
…我。江荼忽然擡起臉,看向囚牢角落。
果然、果然,那些死去的亡靈,又出現在了那裏。
他們看着他的醜态,尖聲指責他:“你的愚昧害死了我們,你的狂妄讓你受摯友背叛,你的猜忌将你與愛人離心,祂賜予你天賦,你卻不知感激,現在——你一無所有!”
“忏悔吧,向蒼生道忏悔!”
“什麽?”江荼從喉中痛苦地擠出些許音節,“你說…什麽?”
這些亡魂是他的臆想,他們誕生于他的愧疚與絕望,江荼知道這些血淋淋的話,不過是他臨死前對自己的折磨和淩遲。
可為什麽…為什麽他會說出這樣的話?
難道他的內心深處,已經想要像蒼生道低頭求饒了麽?
“我說,”祁元鴻忽然開口,他的聲音與亡魂們重合,“你若願意就此忏悔,祂如此仁慈,會原諒你的一時愚蠢。”
你們…
神通鬼王努力地爬到江荼身前,每一張鬼面都變成哭泣:“低頭吧,曜暄,你還能回頭!你還能活下去!”
你們——!
被他拯救過的人們說:“向蒼生道忏悔吧!”
與他相識數十年的摯友說:“向蒼生道忏悔吧!”
将他置于囚牢酷刑折磨的仇人說:“向蒼生道忏悔吧!”
如果葉麟在這裏…
那個将蒼生道視作信仰的麒麟,應該也會勸他忏悔。
江荼閉上了眼睛,兩行眼淚混着血絲滾落:“我會…忏悔…我…向祂忏悔…”
…
委羽首座往江荼唇腔裏丢入幾顆顏色鮮豔的藥丸:“這能保證他至少不在審判的時候就死掉,至于之後他還能撐多久…”
“這不在我們的考慮範圍內。”祁元鴻道,“今日以後,曜暄之名,将永遠釘在恥辱柱上…而蒼生道,會将祂垂憐的目光,落在我等身上。”
他拖着江荼走出囚牢,第一縷陽光砸在江荼身上,而吸引了其他首座的目光。
靈墟首座啧啧出聲:“你們把他折磨成這樣,不怕其他人置喙?”
他已經說得足夠委婉,事實是此刻的江荼看起來就像一團血塊,他的白衣早就被徹底染紅,是鮮豔的紅色,長發像無數條縱橫交錯的黑蛇,緊緊纏住他的脖頸和臉頰。
祁元鴻不甚在意:“其他人?你是說那群渴望蒼生道垂憐以至忘乎所以的蝼蟻麽?”
江荼被一路拖行,血在地上留下長長的痕跡。
渾噩中,他聽到祁元鴻的聲音隆隆作響,像是悶雷,卻聽不到語句——
他的耳邊是無數亡魂的尖叫:
忏悔、忏悔、忏悔!
江荼覺得自己就快瘋了,他不知道自己是誰,不知道自己為何受盡折磨,他只知道,他要忏悔。
他是罪人,是伥鬼,他必須向蒼生道忏悔,必須贖罪。
他沒有名字,曜暄不是他的名字,而是罪人的代名詞。
直到更多的光打在他的臉上。
江荼的臉火辣辣地刺痛着,光明掌掴着他的臉龐,好像拒絕他這樣卑劣的生物離開黑暗。
江荼聽到無數人的竊竊私語。
他艱難地迎着陽光擡起頭,雙眼刺痛得想要流淚,透過模糊的視線,他看到自己身處高臺之上,臺下皆是修真界的修士,他們依舊仰視着他,眼中卻沒了羨慕,只剩下欣喜。
他們為他即将死去而欣喜若狂。
江荼心想,是啊,他是該死的,他必須死,用死來贖罪。
突然,鎖鏈碰撞聲響起。
江荼的手臂被強行拽起,關節幾乎要脫臼,他被淩空高吊在天與地之間,血染的紅衣遮住身上遍布的傷痕。
臺上,六座椅背足有兩人高的石椅呈環狀擺放,六山首座間決不出位次,但祁元鴻是當之無愧的發言人。
祁元鴻整理好長袍,走到最前,江荼就懸挂在他的頭頂:“罪人曜暄,妄圖違背蒼生道教誨,背棄無情道!”
此言一出,臺下悚然吸氣聲不斷。
不知是誰第一個開口:“處刑曜暄!向蒼生道證明我等忠心!”
有一就會有二。
修士們齊齊開口:“處刑曜暄!向蒼生道證明我等忠心!”
臺下群情激奮,江荼激動地呼吸顫抖。
他的髒器已很難正常運作,每一次呼吸都像在吞刀片般劇痛,活着對他已是負擔,精神的折磨更是讓他時刻痛不欲生。
江荼渴望一死。
祁元鴻等的就是這一刻:“既然諸君請願,我等必然如諸位所願,曜暄已将所罪和盤托出,蒼生道仁慈,在處刑之前,應當給予他親口忏悔的機會。”
修士們齊聲道:“蒼生道仁慈!”
祁元鴻道:“曜暄,你且忏悔吧,在衆人面前,在祂的垂憐指向,忏悔你的罪孽!”
江荼本想看看腳下,卻好像有一股力量在逼迫他,讓他不得不擡起頭。
緊接着,他看到天空中,睜開一只金色的眼眸。
祂有着金色的睫毛,金色的瞳孔,祂的目光所及之處,光明普照。
江荼張開嘴,在這樣震撼的神跡中,幾乎說不出話。
他終于明白神通鬼王為何會倒戈,為何會說出那樣的話。
我們抗衡不了蒼生道。
祂,這只金色的眼睛,祂注視着大地、掌控着天空,祂主宰寰宇,又或許寰宇就是祂本身。
人類是如此渺小,他豈敢用蚍蜉之力,搖撼根植于這個世界千百年的巨樹?
江荼在蒼生道的威嚴下顫抖,為自己的不自量力感到可笑,他逼迫自己開口:
“蒼生道,我要向您忏悔,我…背離您的旨意,辜負您的期待,我——”
“曜暄仙君!!”
臺下,不知是誰破音的尖叫打斷了江荼的忏悔。
江荼的聲音太微弱,因命不久矣而不斷顫抖,輕易就被這一聲呼喚壓了過去。
金色的眼睛動了動,江荼忽然發現祂的瞳孔縮起,雖然只有一瞬。
是誰…在叫他?
江荼本該繼續忏悔,可他聽到臺下的呼喚一聲比一聲激烈:
“曜暄仙君!曜暄仙君!曜暄哥哥!!”
不知為何祁元鴻等人沒有制止這擾亂秩序的人,更不知為何那些亡魂沒再遮蔽他的耳目,讓他得以聽到這一聲聲呼喚。
江荼下意識看了過去。
他看到一團龐大的黑霧,無盡的陰氣翻湧着,即便陽光劈砍進去,也在轉瞬就被吞噬——
不,或許并不是吞噬,而是一旦光明有了破陣之勢,就會立刻有亡魂用血肉之軀填補空白。
亡魂。
江荼驚訝于自己的判斷,因為亡魂絕無可能在陽光下存活。
當年神通鬼王保護的那一村亡魂,也在不久後全部魂飛魄散。
當時,那最後一個孩子的魂魄,就是在江荼的懷裏再次死去。
江荼忽然覺得眼前清明,不再黑黃交接。
他努力地看清了這些亡魂的面容。
——昆侖虛的百姓。
死于非命的人們怨氣深重,陰氣遮住他們的五官,他們卻在江荼看過去時,将陰氣都散去,用死去的臉,鮮活地迎接着江荼的目光。
有人在為他的慘狀哭,有人在為他們的重逢笑。
卻沒有一人恨,沒有一人怨,那夢魇與囚牢中千萬次中傷江荼的詛咒,江荼難以從他們臉上看到分毫。
在亡魂的最前方,是一個一臉灰土的少年。
江荼在白虎爪中救下了他,給他取名雲鶴海。
雲鶴海站在亡魂前方,他被修士們攔住,只能遠遠看着江荼:“曜暄哥哥,我終于、我和大家終于…終于見到你了。”
“你千萬、千萬不要聽他們瞎說!如果不是你,我早就在空明山就死去,是你給予了我們新生,…你沒有錯!你從來都不是罪人!”
江荼恍惚地聽着。
六天六夜,這是第七天。
從昆侖虛到這裏,他們走了整整六個日夜,雲鶴海只有十歲,腳底磨出多少血泡,江荼都不敢想;
而那些亡魂,他死去的百姓們,他們在日光下經歷了多少煎熬,才走到他的面前?
是什麽支撐他們走到他面前?
是仇恨,還是失望?
雲鶴海回答了他的問題:“大家都…想在魂飛魄散前,再見你一面。”
在雲鶴海的話語中,祁元鴻大怒:“蒼生道面前,你們發什麽瘋?一群死去的亡魂,生前掀不起風浪,死後何足畏懼?!還不快點拿下!”
修士們從震驚中回過神,紛紛祭出法器。
亡魂長途跋涉只為見江荼一面,執念已了,本就即将消散,哪裏經受得住修士們的圍剿?
然而修士們尚未動手,便有一道聲音,将他們打斷。
他們感到萬鈞之力壓在他們的身上,竟然一個接一個瞬間倒地,動彈不得!
他們被迫聽着高臺上,那滿身鐐铐與枷鎖,被傷痕與鮮血塗滿的青年說話。
這次無人強迫,江荼自己擡起頭。
他直視着那只金色眼睛:
“…我找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