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0章 相思橋(一)
第100章 相思橋(一)
地府, 閻王府。
白澤在搗藥,“篤篤篤”聲不斷。
黑狗卧在他腳邊,吐着舌頭, 時不時接住灑下來的藥粉, 卷進嘴裏吞咽下去。
院內的荼蘼花萎靡不振,一朵朵幹枯着垂下頭, 風吹來,也懶得挪動身子似的。
忽然。
小黑仰起頭,鼻尖在空氣裏努力聳動着,發出一聲吠叫:“汪嗚!”
白澤被吓了一跳,古怪地看它一眼:“我的祖宗, 你叫喚什麽?別叫了, 聽話,等這藥煉成,我得給葉淮送去——诶,你去哪?”
黑犬懶得理他, 一雙狗眼亮得不行,撒開腿就往屋內沖。
白澤的動作一頓。
他聽到吱呀一聲, 誰推開了門扉。
——一襲紅衣從門縫中漏出,然後是雪白的長發,江荼低垂着眼簾,臉色仍是久睡初醒的微醺,像一縷翩然而至的火紅星子,輕輕墜落在地。
黑犬的尾巴搖成螺旋槳,在他腳邊轉圈。
江荼揉了揉它的腦袋:“乖。”
緊接着, 他掀起眼眸,一雙不再淩厲的柳葉眼, 望向白澤:“宋衡在哪?”
白澤一愣,藥碗也不要了,快步向江荼走去:“江荼!你醒了,你怎麽會昏睡這麽久?你可知道…你要做什麽?!”
江荼不回答他,無相鞭在掌中燃起千萬噸烈焰,幾乎要将庭院都燒着。
他重複一遍:“宋衡在哪?”
白澤本能地吞咽了一下,江荼從不叫宋衡本名,而是恭敬地稱呼他為“宋大人”或“鬼帝大人”。
在白澤眼裏,江荼為人淡漠,不與旁鬼交往過密,雖然地府裏所有鬼與他關系都很好,但稱得上好友的,應當只有宋衡。
——但現在好像變成了仇家。
更讓白澤沒想到的是,江荼昏迷剛醒,第一反應竟然不是問葉淮,而是問宋衡。
他不知道該欣喜江荼真的冷心冷清,還是可憐葉淮徹底被他的師尊抛在腦後。
這心緒飛揚間,江荼已經越過白澤。
白澤三兩步追上去攔他:“江荼,江大人!還不知道你在陽間死去是否會對你的魂魄産生影響,你先等一等,讓我替你診脈。”
沒想到江荼竟冷笑起來:“魂魄?白澤,你生來通曉天地萬物,不會察覺不到我的魂魄不全,至少現在,別出現在我眼前,不然本君也不會放過你。”
白澤悚然,羊耳耷拉下來:“你都…知道了?”
江荼不再回應,如一場烈火,破開閻王府大門,直接燒向鬼帝府。
砰——!!
鬼帝府內似乎正在開會,其他幾方地域閻王正坐在席間,宋衡位于中央大殿,正說到:“人間的神君這十年恪盡職守…”
他注意到門口的赤色身影,微笑了一下:“諸位大人,實在抱歉,就說到這裏吧。”
其他幾位閻王紛紛起身告辭,他們都是鬼界建立後,在人間有大功德,而被留下的仁義之人。
閻王們知曉中央鬼都有一位深居簡出的挂職閻王,卻從沒見過他本人。
但一眼,他們就确認了江荼的身份。
烈火熊熊,燒盡罪惡,匡扶正義。
眼前這位,看來就是江荼江閻王了。
他們與江荼擦肩而過,抱拳向他問好。
江荼收斂力量,亦向他們回禮。
直到最後一位閻王踏出鬼帝府門,狂卷的荼蘼花将府門重重合上!
江荼的無相鞭如雷電纏住宋衡的腰,沒有絲毫憐憫,将他直接拽到身前!
宋衡被拽得踉踉跄跄,臉上始終挂着微笑,直到距離江荼極近,而無相鞭化作鏈刃抵在他的喉間。
江荼壓下眉心:“神通鬼王。”
宋衡與他對視:“…曜暄,歡迎回來。”
回應他的是江荼陡然急促的呼吸。
江荼狠狠道:“告訴我,宋衡,為什麽鬼界依舊在蒼生道掌控之下?!”
他為之付出生命和靈魂亦不可惜,可為什麽,為什麽亡魂的轉世輪回仍受蒼生道約束,為什麽鬼界仍能見到蒼生道的影子,甚至你——
神通鬼王,鬼界帝君,你仍在效忠蒼生道。
宋衡仍舊坦然:“只有這樣,祂才會允許你的殘魂留在地府,而不至于消散。”
他說得委婉,江荼卻聽明白了他的意思。
蒼生道視他為眼中釘肉中刺,但鬼界已經建立,祂要操作鬼界,必須有一個與神通鬼王談判的籌碼。
江荼的殘魂就是籌碼。
江荼感到一陣胸悶:“你說你做這一切是為了我,你有什麽資格這麽做?你憑什麽…将無辜者的自由,拉來給我墊背?”
宋衡面不改色:“是你給了他們容身之處,為你獻身是他們的榮幸。”
“…死亡從來不是榮勳!”江荼只覺得可笑:“你最應該知道我不在乎是否魂飛魄散。”
如果在乎,我根本不會想要與蒼生道抗衡。
而你,将我、我們,我們共同争取來的自由反變成束縛他人的枷鎖,你口口聲聲為了我,卻欺騙我一千年,将我困在地府這漂亮的金絲籠中。
宋衡忽然拔高了語氣:“可我在乎。我知道你不在意我的感受,曜暄,你從來都沒有考慮過我,沒關系,我不介意,我願意為你付出所有。”
他的話語超出了友誼足以容納的範圍。
江荼知道自己再不能和他理論什麽。
凡事一旦沾染到了“情”字,就無法用理性來厘清。
他突然感到一陣無力,想吐又想笑。
江荼平靜地撤開無相鞭:“宋衡,你真的是為了我麽?”
宋衡反問:“那勾陳就是為了你麽?”
說這話時,那個一向溫厚的鬼帝似乎從他臉上消散,取而代之的,是與江荼初見時,那張被情緒左右的猙獰鬼面。
現在,鬼面上出現一個比哭還難看的笑容,宋衡重複道:“你以為勾陳做這一切都是為了你麽?!”
江荼道:“我從未要求過你們為我做什麽。”
說完這一句,他随手撕扯開外袍,象征閻王地位的長氅被江荼随意就丢在地上。
宋衡在他身後,笑得宛如抽噎:“江荼,你知道葉麟為了留住你的魂魄都做了什麽後,竟然還能面不改色地說出這句話麽?”
江荼果然停下腳步:“他是怎麽做到的?”
“他沒有告訴你?”宋衡反倒驚訝,旋即自嘲地笑了起來,“真是個心機深沉的家夥。”
說着,他将袖袍一揮,無數陰氣立刻呼嚎着聚合起來,在鬼帝府的庭院裏拼湊出一幅幅圖畫。
江荼看到了記憶裏未曾看到的畫面。
他死以後的故事,以宋衡的視角。
…
天空中,蒼生道的眼眸滿意地眨動着。
青年的白衣被血染紅,手掌垂落在地,他的身形正在潰散,消散從小腹向兩端蔓延,血肉變得透明而虛幻。
魂飛魄散。
神通鬼王迅速将陰氣編織成網,籠罩在江荼屍身的上空,然而江荼的魂魄宛如最純潔的白色粒子,又或許是鑽石的碎塵,穿網而過,一點一點在空中化為泡影。
“不,不!!”他崩潰地咆哮起來,一把揪住癱倒在地的葉麟,“就差一點點!你這個混蛋,勾陳!你都做了什麽?!就差一點、鬼界建成,曜暄的魂魄就能夠留下…他會魂飛魄散都是因為你,你這個蒼生道的走狗…!”
葉麟的眼睛還是濕透的,眼底卻兇光畢露,冷笑着反問:“你不是?”
你出賣曜暄、害他落入囹圄,難道從頭到尾,沒有你的一點錯處?
神通鬼王下意識避開了他的盯視,葉麟的目光讓他想起叢林中的野獸,即便此刻他已經是鬼界之主,依舊本能地毛骨悚然。
就在他移開目光的同時,葉麟做了一個讓他大驚失色的舉動——
他調轉骨劍,狠狠掏入自己的胸腔!
剎那間血色四濺。
葉麟卻好像感覺不到疼痛,骨劍還在不斷深入,随着創口湧出的血将地面都泡得血紅,好像岩漿。
葉麟的身軀在顫抖,巨大的痛苦讓他嘶吼起來,逃避死亡的本能讓他數次做出拔劍的動作,可他竟然用另一只手壓住了握劍的手,逼迫自己繼續将劍捅入。
神通鬼王再讨厭葉麟到恨不得他去死,也無法坐視不理:“你幹什麽?!勾陳,你瘋了嗎,你要殉葬?我告訴你,曜暄一定希望你活着,你這樣他會看不起你!”
如果殉葬能夠換得江荼回來,神通鬼王早就自盡千萬回。
可江荼回不來了。
葉麟已經痛到沒辦法回複他,他将全部力氣都用在了淩遲自己上,骨劍将血肉紛紛割下,勾陳的強大靈力随之迅速消散,化作金色氣團漂浮在天地之間。
神通鬼王撲上去奪劍,這時他對上葉麟強忍劇痛的雙眼。
清醒的雙眼。
葉麟的唇瓣一開一合,血比話語更快湧出。
神通鬼王艱難地辨識着他的口型:
“我有辦法保下曜暄的魂魄。你帶他去鬼界,保護好他。”
神通鬼王猛地瞪大雙眼,他這才注意到葉麟的動作并非單純地施虐,而像是在…
剔骨。
他生生将自己的血肉剜下,胸膛之後,是一副血淋淋的白骨。
——麒麟骨。
葉麟不斷向外嗆吐着鮮血,手死死攥着神通鬼王的袖子:“我要你…護好他,直到時機來臨。”
神通鬼王想問,什麽時機?
但蒼生道的窺視仍未離去,他緊咬着唇瓣點了點頭。
下一瞬,葉麟兀自抽劍而出!
他似乎做了無用功,江荼的魂魄依舊向天地間飛散。
光從葉麟的眼裏消失,化作點點碎金追了上去。
即便徒勞,依舊飛蛾撲火。
蒼生道的眼裏寫滿戲谑,因此并未注意到,有一小塊金色靈力,悄悄包裹着江荼粉碎的魂魄,極其微弱,卻執拗地将魂魄困在麒麟骨上。
這只是很小的一塊靈魂碎片。
勾陳神君用生挖脊骨為代價,也只能護住不過指甲蓋大小的殘魂。
與此同時,神通鬼王一聲怒吼!
地面以下,一座森嚴府廟拔地而起,第一縷亡魂于此刻叩關,走向新生。
昆侖虛的亡魂們一擁而上,情急之下,相互撕扯踩踏。
他們的醜态更讓蒼生道發笑,于是蒼生道再次錯過了那斑駁陰氣中,被亡魂們護在中央的麒麟骸骨。
回憶到這裏就結束,宋衡收回陰氣:“即便你不需要,…我們也确實是為了你。”
與此同時。
陽間,行雲峰。
周遭安靜至極,遍地無鳥獸動靜。
白澤的腳步聲顯得尤為倉皇,他火急火燎地沖入一座洞府,潮濕的冷氣瞬間向他襲來,冷入骨髓,将他凍得一抖。
白澤畏寒,可他顧不了許多,雙眸在洞府內尋找着。
很快,他注意到洞府深處的身影。
用青年來形容他已經不再合适,雖然實際上他也只不過是三十出頭的年紀,在壽元百年的修真界是絕對的年輕人。
但他身上的氣質,像在黑夜裏浸泡極久的美玉,戰鬥與搏殺磨砺的肌肉勾勒出充滿野性的軀體,他的胸前有着無數傷痕,或輕或重,将殺戮刻入骨髓般清晰。
白澤呼喚道:“葉淮!”
男人早就察覺到他的到來,此刻才睜開眼睛。
一雙璀璨的琥珀眼眸,輕輕轉向白澤的方向:“白澤大人,出什麽事了?”
白澤氣喘籲籲,驚魂未定:“地府、地府出大事了…你得跟我下去一趟,現在,立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