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7章 靈墟變(四)
第067章 靈墟變(四)
旁人眼中, 是江荼不敬,突然發難将堂堂靈墟山首座扔出馬車。
而事實也确實如此。
江荼斂眸,在一衆緊張的靈墟修士包圍中, 下馬車走到路陽身前, 伸出蒼白的手掌:“抱歉,車駕颠簸, 一時手滑了。”
本就沉默的氣氛瞬間冷如冰雕。
靈墟修士面面相觑:要不要聽聽你在說什麽?手滑?手滑能把人直接從馬車裏丢出去?!
偏偏江荼面色冷峻,旁人端詳他眉眼,甚至看不出是否故意譏諷。
而路陽,大字型坐在地上,慢悠悠伸出手與江荼握在一起, 借力站起:“無妨, 無妨。”
他拍了拍身上的灰塵,轉眸一圈,忽而冷了聲音:“你們做什麽?神君大人和江長老是靈墟山貴客,豈敢不敬?都把法器放下!”
靈墟修士更加惶恐, 趕忙收起法器。
路陽笑意盈盈:“江長老,神君大人, 這邊請。”
江荼與其餘修士擦肩而過,只見他們低垂着頭,表情恭謹,然而抿緊的唇瓣,卻暴露出他們并不服氣。
也是,一上來就揍了人家首座,堪比宴席時上來就掀翻桌子, 甚至江荼還不是神君,說的好聽些, 他是神君的師父,實際上不過是個中界仙門的長老,哪裏有資格這麽做。
路陽卻絲毫沒有不悅,麻花辮一晃一晃,心情很好。
江荼都能猜到,今日之後,修真界有怎樣的傳言了。
——先是在城門殺了攔路的修士,又在靈墟山門前痛毆靈墟首座,偏首座礙于神君威嚴,還只能好言相向,将委屈咽到肚子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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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荼此人,仗勢欺人,狐假虎威。
“師尊,他們恐怕要以訛傳訛,”江荼身後,葉淮終于忍不住,“是路陽對您出言不遜麽?可需要弟子做些什麽?”
江荼微微側過臉:“若我說,留鶴仙君沒有,我就是看他不爽呢?”
他自己也沒意識到,與葉淮說話時,他一貫沒有情緒的語調會有些許溫度,此刻這殘酷的話語,竟然帶了幾分調笑意味。
葉淮一愣:“馬車裏只有師尊與路陽二人,我說他有,他就是有。”
江荼意外地挑了挑眉:“誰教你颠倒是非的?”
葉淮搖搖頭:“為了師尊,都不算颠倒是非。”
江荼在心裏嘆息。
路陽似乎是故意等他們說完才發話,也不知道有沒有聽到:“二位,長生梯已備好,可以登梯了。”
靈墟山與其餘仙山不同,并不與世隔絕,為了方便商人來往,許多次峰甚至無需禦劍,靠車馬與雙足即可到達。
但靈墟山主峰,顯然不能讓人都輕易踏足,靈墟山的長生梯,主要就是通往主峰。
路陽彎下腰,手掌在地上拂了拂,挑挑揀揀,最終撿起一片樹葉。
他抹去樹葉上的塵土,唇瓣抵上葉緣——
吹起一聲鶴鳴。
緊接着,無數鶴鳴由遠及近地回應着他,與之同來的還有翅膀扇動的聲音。
江荼擡起頭,便看見三只丹頂鶴,展開雙翼自上空俯落下來,其翅足有數米寬,落在地上時有如龐然巨物。
鶴有三只,其中領頭的那只,體型更大,毛色也光潤,好似鍍了一層金光。
它歪過頭打量了一下神君葉淮,打量了一下首座路陽,最後閑庭信步,走到江荼身前,頗為乖巧地垂下頭顱,翅膀又展開,絨羽微顫,長腿下壓,舉動宛如行禮。
路陽客套道:“江長老果然非同一般,這是鶴群首領,性子傲得很,還是第一次見它主動向誰低頭。”
又同時暗暗心驚,鶴群首領不向他這首座低頭,不向神君低頭,偏偏向他們之中,地位最末的江荼低下了頭。
來去山派名不見經傳的長老?
恐怕未必言符其實。
江荼伸手輕輕撫摸丹頂鶴的頭顱,聞言颔首:“或許只是湊巧合它的眼緣。”
路陽順勢道:“也許是靈墟山與江長老有緣,江長老請。”
江荼便翻身坐上鶴背,只聽耳畔空氣流動聲極響,下一瞬便身體一輕,人已至半空。
這些丹頂鶴,便是靈墟山的長生梯。
江荼端坐鶴背,手掌一下一下撫摸着丹頂鶴柔軟的背羽,這時身後一陣振翅聲,葉淮催着丹頂鶴趕到他的身邊。
“師尊,”葉淮驅鶴離他更近,“這些丹頂鶴如此聽話,不知是調.教得好,還是精怪?”
他話音剛落,身下的丹頂鶴便突然一個俯沖,又瞬間拔高數米,一副要将他從背上丢下去的樣子。
江荼看向丹頂鶴幽怨的豆豆眼,忍不住勾唇:“話多,活該。”
葉淮趕忙撫摸丹頂鶴的脖頸:“錯了錯了,鶴大哥,鶴前輩!您大人有大量,饒了晚輩這一回,不然晚輩吐了事小,弄髒了您的羽毛事大...”
丹頂鶴果然迅速斂翼滑翔,飛得平穩起來。
江荼又是一聲輕笑,目光移回,平視前方。
葉淮一邊讨好丹頂鶴,一邊目光熾熱地看着江荼的唇角。
他不介意扮蠢,逗師尊一笑。
正打算再湊過去,突然一只丹頂鶴插.入二人之間,路陽全然沒有打擾好事的自覺,笑眯眯地朝江荼拱手:“江長老,神君大人,神鶴分別會帶您二人去住處。”
路陽出現在身邊的剎那,江荼的笑意瞬間無影無蹤,好像那短暫的冰河化凍只是錯覺。
葉淮一愣:“分別?”
難道他不能與師尊同住?
路陽理所當然:“自然,主峰要留給神君大人與百家掌門,只能請江長老暫住次峰。”
許是見葉淮的臉色瞬間難看幾分,他又補充:“靈墟山不比空明山巍峨,不過一個小小土丘而已,次峰至主峰,神鶴轉瞬即至。神君大人不必擔心。”
此話乍一聽沒有任何問題,江荼不過中界倒數第一門派的長老,論資排輩也輪不到他住主峰。
但經不起推敲。
恐怕路陽也是知道這一點,才匆匆給自己找補。
葉淮本能地不喜歡路陽:“既然如此,師尊與我共住一間即可,還替留鶴仙君多省出一間房來。”
路陽搖頭晃腦,目光在二人之間徘徊:“并非鄙人不願意,只是神君大人房中,只備了一張床,總不能...讓江長老與神君大人同塌而眠?可以嗎?”
江荼的唇角抽搐一下:“...不必了,既然次峰離主峰不遠,待到夜晚,我再返回次峰便是。”
他實在無法想象自己和二十歲的葉淮擠一張床的畫面,恐怕他的腦袋都得枕着葉淮胸肌睡;
更重要的是,路陽更像是故意要把他和葉淮分開。
但江荼送路陽一個順水人情,言語間也将自己的底線亮明——
除了休憩時,他會時刻留在葉淮身邊,不要妄想靠将他們分開,對葉淮做什麽小動作。
路陽藏在鏡片後的眼眸彎起:“多謝江長老體諒。”
江荼點點頭:“你若真謝我,就與我說實話,主峰恐怕不止葉淮與百家掌門吧?”
路陽手臂擡起遮住面頰,似乎無顏見人:“江長老明鑒,還有司巫大人。”
江荼冷笑出聲。
果然如此。
路陽被他笑得脊骨發涼:“司巫大人邀神君一敘,鄙人帶江長老去住處,江長老請。”
…
神鶴帶着江荼降落,又卧在江荼身前享受了閻王爺的撫摸,依依不舍扇動翅膀飛走了。
江荼伸手逮住要溜走的路陽:“進屋談吧。”
不等路陽回應,他便率先往屋內走去,步伐平穩從容,好像他才是山頭主人。
路陽毫不避諱地直視着江荼:“江長老當真敏銳,怪不得司巫說,要謹慎呢。”
江荼不置一言,揶揄話左耳進右耳出,推開門的剎那,煤油燈自己點燃,定睛一看,才發現那是感應到靈力就會燃起的法器;
光芒亮起的瞬間,江荼險些被晃了眼睛。
屋內所有家具都是紅漆木制,桌角椅緣等銳利處,都貼心用純金裹好,窗戶也是雕花的,床簾的點綴更是純玉,就連桌上的茶具,瓷色油潤富有光澤,一看便價值連城。
不愧是...富得流油的靈墟山。
路陽笑嘻嘻的聲音從江荼身後傳來:“聽聞江長老和神君大人在空明山遭了怠慢,只能住漏風的破房子,實在不是待客之道。鄙人特意為您準備了這古色古香的居所,不知江長老滿意否?”
古色古香?江荼簡直佩服路陽睜眼說瞎話的本領,哪裏古色古香,分明充滿了銅臭味。
“留鶴仙君費心了,看來您對我們很關心,三年前的事竟也能夠事無巨細地娓娓道來。”江荼在桌幾邊坐下。
路陽也不客氣,與他面對而坐,道:“貴客臨門,自然要做好萬全準備。”
江荼的指尖輕巧桌面,紅漆木的回音沉重深厚:“來替司巫傳話,也是萬全準備的一環麽?”
路陽的眼睛倏地瞪大,嘴唇半張:“...江長老,這都能被你看出來?”
江荼道:“您明知道我與司巫有些過節,方才明明可以不用提司巫的事,您卻偏偏提了...不僅提,還連着提了數次,這不是留鶴仙君的作風。”
路陽也不知道真沒聽出江荼在罵他圓滑,還是裝作沒聽明白,只點頭:“所以?”
江荼起身,倒了一壺茶:“所以,要麽您來見我們前先見過司巫,本能地提到了他;要麽,您是故意提示我,想要我主動開口詢問。...是不是我主動問,有很大的不同麽?”
茶倒進杯中,江荼順手将第一杯遞給路陽,熟料路陽竟下意識向後一仰:“江長老,有話好說!”
江荼手一頓,眼神中透露出濃濃的“你有病?”,将瓷杯往桌上一磕:“愛喝不喝。”
路陽這才重新坐正:“聽說您在空明山潑了司巫一身水,還以為您也要潑我,剛剛說到哪裏了來着?哦,對,當然有區別了。”
江荼刮末的手停了停,示意路陽繼續說。
路陽道:“有人不想落人口實,落得一個逼迫江長老的罵名。”
江荼豈會不知“有人”是誰:“司巫之策,恕我拒絕。”
路陽的笑容還沒綻放就凝固在臉上,準備好的游說之詞連出口機會也沒得到:“江長老不打算先聽一聽...”
江荼不用聽也知道,在司巫眼裏葉淮只是工具,無論他冠上多麽冠冕堂皇的理由,說到底也只是壓榨幹淨葉淮的價值,再為自己贏得更多的聲譽。
可憐他的蠢徒弟,人生不過二十年載,遇到的所有人都想把他榨成麒麟幹。
——包括江荼。
不過,江荼說服了自己,他所做是為了葉淮順利登神,拯救蒼生,對葉淮來說沒什麽損失。
都是為了葉淮好。
正因如此,江荼拒絕司巫的計策:“不必了,我自會去找司巫商談。”
路陽嘆了口氣:“江長老,鄙人無意插足您與司巫的恩怨,但靈墟山岌岌可危,若您有任何妙計,萬望告知鄙人,否則…”
否則他只能選擇跟随司巫,與江荼為敵了。
江荼擡手蓋杯,瓷器碰撞發出一聲清響:“自然,江某此來,也是為了無辜蒼生。”
“我要您替我向司巫帶一句話。”
長夜暮色,唯有煤油燈隐約發亮,為江荼鍍上一層薄金輪廓,仿佛星子為他墜落,天際因他失色。
話音落下,路陽不笑了,臉上是從未有過的嚴肅:“江長老,值得嗎?”
見江荼不答,路陽緊緊攥着瓷杯:“神君大人可會同意?您為他謀局至此,卻不打算讓他知道?”
江荼望着路陽眼底的情緒波動:“我不只為葉淮謀,而是為天下謀。”
他還陽的最終目的是拯救這個岌岌可危的陽間,即便這近十栽春秋,修真界在江荼眼裏爛到無法評價,但他向來不将眼光停滞在酒池肉林的上界。
中界,下界,千萬蒼生性命,江荼要為他們打算。
路陽拱手作揖:“江長老大義,鄙人替靈墟山謝過江長老。”
“那你就去吧,”江荼一揮手,下了逐客令,“用你的三寸不爛之舌,去說服有些小肚雞腸的人。”
“江長老,您果然是在罵我吧。”路陽無奈聳肩。
江荼不為所動:“有勞。”
送走路陽,江荼坐在原位,垂眸凝視桌面,心緒卻已飄向極遠。
他似乎不知不覺睡了過去,等睜開眼睛,天邊已有星辰閃爍。
江荼站起身,身體倦意未消,他在即刻回榻上再睡一會,和去看看葉淮之間猶豫片刻。
遲疑了不足一秒,江荼便踩着月色,向葉淮所在主峰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