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2章 空明轉(十三)
第062章 空明轉(十三)
葉淮瞬間松開手, 還想掙紮:“師尊,剛剛真的有...”
又有些難堪地咬了咬唇。
很顯然眼前的才是他熟悉的師尊,如山巅皎月, 高不可攀。
那麽剛才那個, 難道是什麽業障化形?
竟敢戲弄他!
江荼也在打量着葉淮。
林內煞氣深重,葉淮撞到他懷裏時, 又是一副神游狀态,若非江荼在瞬間絞殺了那些煞氣,真不知道葉淮能不能認出他來。
嘴裏胡言亂語的,大概是遇到了業障。
無論白澤的推理有多麽荒誕,葉淮身上的煞氣, 确實随着靈氣一道增長。
不得不早做打算。
但他實在...
縱橫地府叱咤風雲的閻王爺, 唯有在遇到與葉淮有關的事時,才會束手無策。
白澤說,葉淮早對他圖謀不軌,動了別的心思。
開玩笑, 什麽心思?
要他看,葉淮與他神、神交, 一定是因為當時沒有其他辦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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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然給葉淮一萬個膽子,又豈敢欺師滅祖?
...唉。
江荼給自己找了一千條借口,拽着葉淮的領子:“走,林間風大,回去再說。”
葉淮邊被江荼拎着往屋裏走,邊三言兩語概括着方才的所見,略去了江荼被親吻的部分。
江荼聽得蹙眉:“...身披甲胄的男人?”
葉淮點頭, 很緊張似的:“師尊認得?”
江荼搖頭:“不認識。”
聽着描述,似乎有些熟悉, 但他一時想不起來何處見過,只能先按下不表,找機會回地府再查。
葉淮在他身後重重松了口氣。
二人行至屋前。
只見祁昭正在屋外徘徊,手擡起又放下,想敲又不敢敲的樣子。
不過也幸好他沒敲,江荼和葉淮不在,敲了也無人應門。
江荼出聲:“祁昭公子”
祁昭猝不及防,吓得一個哆嗦,轉身看到兩人正站在自己身後,趕忙雙手抱拳:“...江長老,神君。”
江荼對他的恭敬有些意外,甚至将自己放在了神君之前:“有什麽事嗎?”
祁昭避開了江荼的視線:“爺爺...鲲漣仙君的屍身,已在塔樓廢墟中尋得,不日便會葬入祖祠。他是被掏心而亡,死狀與我大哥祁旸一模一樣,祁弄溪殺了祁家這麽多人,他、他...”
“他死了。”江荼一眼就看出祁昭心結,輕輕搖頭,“死在空明山底,無人知曉。”
言下之意,空明山的恩怨糾葛,也将無人知曉。
祁昭一愣,旋即作揖到底:“多謝江長老。”
江荼點頭“嗯”了一聲,祁昭卻還不走,站在門口,眉宇間寫滿糾結。
“還有什麽事?”江荼看着他張嘴又閉上,如此三遍反複,終于忍不住發問。
祁昭肉眼可見地緊張,半晌洩了口氣:“我從未想過,昭昭空明,會以這種方式走向終末...我甚至不知道,該不該責怪祁弄溪。他殺了我的爺爺,殺了我的大哥...可是...”
祁昭有些說不下去,聲音帶着明顯的顫抖。
江荼明白他要說什麽,替他将話補完:“若空明山不對祁弄溪父母趕盡殺絕,何來今日之禍患?祁家之禍,起于貪念,既要空明轉,又要玄火槍,還要美名盡加己身,天下沒有這樣的好事。”
祁昭深深低下了頭:“您也覺得...我沒有資格痛恨祁弄溪...”
江荼将手掌搭上祁昭的肩膀:“祁家不仁在先,祁弄溪報仇無可厚非,但空明山無辜性命遭此橫禍,你恨祁弄溪,同樣合情合理。”
“若他殺你親人你都不恨,不如廟中衆佛都挪走,你去坐下就是。”
他本不必要和眼前這個常常出言不遜的青年人說這些,但祁昭與他們同行一路,江荼看得出他本性不壞,不願讓他鑽進牛角尖裏。
祁昭怔怔地看向江荼,指尖不斷抹擦着眼角的淚花:“...原來江長老也會說笑話。”
什麽佛祖起來他坐下,佛祖的玩笑也敢開。
天不怕地不怕,如此灑脫随性,如此強大堅定。
祁昭看向江荼身後,始終不發一言的葉淮,心底的酸澀又卷土重來。
葉淮,你真是找到一個好師父。
祁昭的目光陡然變得火熱,江荼挑了挑眉,心想安慰也安慰過了,你怎麽還不走?便道:“二公子,還有什麽事?”
換做平時祁昭被叫“二”公子,必然已經心生不悅,但此刻他對江荼的崇拜已然達到另一個高峰。
他不知道江荼在空明山底受了怎樣的重傷,但看着江荼眉眼間,與往日毫無區別的平靜,卻硬生生看出點疲憊來。
不能再打擾江長老了!祁昭邁步欲走,忽的腳步一頓——
他臣服于江荼的人格魅力,忘記了自己所來最要緊的一件事。
祁昭只能再僵硬地又向江荼拱手作揖:“江長老,先前是晚輩出言不遜,不知江長老大義,如何責罰都是晚輩該受的,只是您在晚輩身上留的...可否抹消?”
“什麽?”江荼沒聽明白,“有話直說。”
祁昭深吸一口氣:“就是...一旦不聽您的話,就要把我殺掉的咒法,您不記得了?”
哦,這個啊。
江荼的唇角微妙地抿了抿,他當時為了防止祁昭逃跑,自己還要費力去抓回來,确實用濁息殺雞儆猴,從根源瓦解了祁昭的逃跑意圖。
“想起來了。”江荼的手掌再度落在祁昭肩頭。
江荼的手極冷,是遠勝寒冬的冰冷,拂過祁昭肩頭時,祁昭本能地瑟瑟發抖。
好在江荼只撫了一下便收手,手臂重新垂下時指尖似有赤色靈力流轉:“好了。”
祁昭愣愣地看着江荼,半晌,鄭重道:“江長老,我會留在空明山,重建祁家榮光...空明山受您恩惠,日後若有任何需要的地方,即便刀山火海,祁昭生死相随。”
“...”江荼雖不知祁昭為何突然如此親近他,依舊感謝祁昭的真誠,沒有拂他的面子,“多謝。”
祁昭終于一步三回頭地走了。
江荼松了口氣,邁步走到屋內桌邊,将椅子拉開一把:“坐。”
葉淮悚然一驚,好不容易因祁昭的出現平複的緊張又翻滾起來,他慢吞吞将自己塞進座椅間,悄悄打量江荼的神色。
江荼面色如常,鴉睫低垂,陰影橫卧在弧度優越的鼻梁上,看不出喜怒。
但愈是平靜,愈有可能是暴風雨來臨的前兆。
白澤已然不在屋內,但桌上多了一盞琉璃燈。
琉璃燈芯是一簇純白絨毛,葉淮好奇地戳了戳:“師尊,這是什麽法器嗎?上面怎麽有醫仙大人的氣味?”
江荼面不改色地否認:“不是法器,白澤送的禮物。”
——當然不全是。
這是一盞以白澤獸毛為燈芯的鑒真法器,準确來說來自地府,江荼的桌上就有一盞,用于審.訊時判斷亡魂所言是真是假。
若為真,則呈白光。
若為假,則呈黑光。
不過在旁人眼中,燈光永遠是白色的,唯有他們這些地府任職之人,才看得出燈光變化。
江荼心想,何至于此?明明他已經想好該如何開口,保證葉淮無所遁形。
只不過還沒決定選哪一個問題抛磚引玉。
江荼回憶着先前與白澤提及時,白澤的神色,只覺得他面帶驚喜,可也看不出他傾向于哪一個選項。
也是,“你為什麽睡我”和“你以後還想和我神交嗎”,都是一針見血的好問題。
是很難抉擇。
不過,他察覺到煞氣離開房間去找葉淮,片刻功夫,白澤都能往返地府一趟,煞費苦心從地府要了鑒真寶燈來,江荼若不用,倒有些對不起白澤一片好意。
江荼道:“我有話問你。”
沒想到葉淮也同時開口:“師尊,我有話要和你說。”
兩道聲音幾乎同一時間響起,又齊齊一頓。
幾乎是瞬間,葉淮就虛心地低下頭:“還是師尊先說吧。”
當然江荼眼中是虛心,葉淮卻知道自己是心虛。
白澤給師尊把脈,是摸出來了還是沒摸出來?若是沒摸出來,他主動開口豈不自己找死?若是摸出來了,他說與不說都是一死,無非是死得體不體面的區別。
算了,好死不如賴活着,多活一刻是一刻,萬一江荼要和他說別的事情呢?還是不坦白了。
江荼看着葉淮的表情一秒之間變幻數十次,古怪地皺了皺眉。
不過他并沒有糾結太久,開口問道:“空明山底,我讓你離開,為何不走?”
他選了一個看起來最正常也最無傷大雅的問題,确保葉淮不會一開始就亮紅燈,也給自己心理準備的時間。
葉淮猶豫片刻:“師尊,您怪我嗎?”
江荼不言,只看着他。
葉淮垂下頭:“我...師尊,我不能想象沒有您在身邊的日子,我知道我這樣有違您的教誨,可身為您的徒弟,我怎麽能抛下您獨自離開?就是死,我也想和您死在一起。”
這種時候他就想不到好死不如賴活了,江荼的優先級永遠在葉淮自己的生命之前。
鑒真寶燈亮起無暇白光。
是真話。
江荼嘆了口氣:“葉淮,你聽清楚了,我不需要你為我殉葬。你的命很寶貴,成為神君後更是如此,若再讓我聽到這樣不負責任的話,別怪我不客氣。”
他必須要讓葉淮意識到,總有一天葉淮要離開他的羽翼庇護,學會獨當一面,絕不能以他人為先。
至少,那個人絕不能是江荼。
他是要離開的。
葉淮的眼眶微微發紅:“可是...”
“沒有可是,”江荼一拂袖,“下一個問題。”
“為什麽對着我發.情?”
葉淮的臉瞬間紅了,不可置信地擡起頭,臉上寫滿了羞赧。
江荼要的就是這個效果。
那本記錄麒麟的書他沒有看完,因而并不知道麒麟會對着心悅之人發.情,一直以為葉淮是被野獸本能操控,白澤說了,有些被他刻意忽略的猜測才重新浮出水面。
江荼沒給葉淮思考的機會:“說實話。”
葉淮怎麽可能說實話!硬着頭皮道:“弟子,弟子...實在不知。”
鑒真寶燈倏然變黑。
許是江荼的臉色太冰冷,葉淮心急之下,又為自己找補:“許是,許是情熱上頭,這才...冒犯師尊。”
江荼覺得這話有道理,再如何編撰,這句話也不可能是假的。
畢竟生理本能難以抗拒...
鑒真寶燈又黑一個度。
江荼的眼角瘋狂抽搐起來。
什麽意思?一點生理本能也沒有?所以這小畜生壓着他又舔又蹭時,是清醒地知道自己在做什麽的麽?!
江荼深吸一口氣,在葉淮看不見的角度,掐着桌角控制情緒。
葉淮全然不知自己已經無所遁形,語氣堅定:“弟子絕不敢對師尊有僭越之想。”
話音落下。
鑒真寶燈變得一片漆黑。
江荼一下失手,将桌角捏得粉碎。
他在地府千年,審問的亡魂沒有千萬也有百萬。
從來沒有見過鑒真寶燈黑成這幅尊容。
再看葉淮一臉虔誠的模樣,和他內心的大不敬之想簡直是兩個極端。
好啊...江荼在心裏冷笑,他一度以為自己養了一條喜歡撒嬌翻肚皮的小傻狗,撒嬌翻肚皮是真,卻不是傻狗,而是只野心勃勃的狼崽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