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3章 空明轉(終)
第063章 空明轉(終)
篤篤篤。
就在江荼不知該如何繼續話題時, 敲門聲響了起來。
江荼難得松了口氣。
再和葉淮面對面的煎熬程度遠超尋常,天知道江荼要做多少心理預設才能面不改色地和他面面相觑,如今有機會調節, 江荼立刻站起身。
唰。
大門拉開。
滿頭白發的司巫站在門口:“江長老, 神君大人,打擾了。”
他的目光在師徒二人臉上停留片刻:“老頭子應該沒打擾二位雅興吧?”
江荼恰好在氣頭上, 司巫這意有所指的一句話,瞬間讓江荼想起當時葉淮攥着他手時,司巫意味深長的眼神。
江荼道:“說打擾,則不盡然,說不打擾, 也不敢與司巫說謊。”
葉淮與司巫齊齊一愣。
葉淮的耳朵迅速紅了起來, 低着頭看向腳尖,他說服自己不要胡亂聯想,師尊一定沒有那種意思,但心跳仍不受控制地加快, 險些控制不住沖着江荼搖尾巴的沖動。
這一幕被江荼看在眼裏,突然撥雲見日豁然開朗。
——葉淮對他圖謀不軌, 不是好事麽?
天機卦陣明擺着要他和葉淮結成道侶,葉淮對他有情,豈不是事半功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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葉淮斬情證道,不再為情愛所累,而他功成身退,兩全其美。
畢竟是二十歲的小麒麟,哪裏鬥得過他這個千年的老閻王。
沒錯, 只要他稍加利用,葉淮的登神之路, 會比他們預想的更加順利。
想到這裏,江荼的心情又好了一些,側身讓司巫進門:“司巫大人,請。”
司巫卻看向葉淮,尊卑分明似的:“神君大人請。”
葉淮吓了一跳,目光轉向江荼。
修真界尊卑分明,神君未現世以前,司巫是修真界至尊,神君現世後,至尊就成了神君。
葉淮心知這時候應給司巫面子,但心裏實在不願意淩駕于江荼之上:“師尊先請。”
三個人相互請了一圈,誰也沒被請動,場面相當诙諧。
江荼不打算再客氣,虛與委蛇向來不是他的風格,他看了一眼司巫,見司巫沒有任何表情變化,便邁步率先走回屋中。
緊接着,江荼唇角一壓。
忘了,屋內只有兩張椅子。
他已經猜到會發生什麽了。
但面子功夫還是要做。
江荼拉開椅子,椅腳在地上拖出四道痕跡:“司巫請坐。”
司巫卻擡手拉開另一把椅子:“老夫不敢僭越,神君大人,請。”
葉淮站在兩把椅子之間,進也不是,退也不是,後退一步,阻止了第二次輪回:“師尊與司巫大人,皆是葉淮長輩,請二位上座。”
江荼便順勢拱手:“司巫大人,請吧。”
司巫也拱手:“江長老請。”
好不容易坐下。
三人對着只有兩盞的茶杯陷入又一輪沉默。
葉淮為了阻止“我給你倒”“不,還是我給你倒”的悲劇重演,伸手端了茶壺,為二人斟茶。
在茶水灌入茶碗升騰起的煙霧中,司巫的渾濁視線落在江荼臉上。
江荼察覺到他的注視,微微擡眸,不避不讓地對視過去。
仙門之中,司巫掌管仙山之首昆侖虛,即便是其餘首座見他,也要畢恭畢敬,司巫習慣了被人仰視,許久未曾有人敢與他這般平視。
“老夫并不在意尊卑秩序,”司巫含混地笑了笑,“天地之間,神君為尊,神君之下,衆生平等。”
是嗎?
若真衆生平等,何來上中下三界等級分明,又何來葉淮被當做爐鼎日日放血,多福村姐妹一生困于猩紅驕辇?
不過只是上位者的謊言。
眼前這個老頭,不正是上位者麽?怪不得能面不改色說這些話。
江荼仰頭看了看他們漏風破爛的屋舍,意思很明顯,只笑而不語。
司巫并不在意冷場,一手撐着長杖,一手端起茶,呼出一口氣将水霧吹散:“江長老似乎不以為然?”
江荼不上他的套,平白落一個不敬司巫的罪名:“司巫大人,請有話直說吧。您是來找小徒葉淮的,不是麽?”
司巫“呵呵”一笑:“可神君大人,分明事事以江長老為先,老夫雖是來找神君大人,其實不也是來找江長老嗎?”
這小心眼的老頭子。
江荼也舉杯,移到唇邊,趁水霧彌漫時瞥了一眼葉淮,爾後微微勾唇:“小徒呆傻,做師父的總要給他把把關,否則平白無故掉進旁人的圈套裏,我這傻徒弟還要樂呵地數錢呢。”
司巫又是一聲發笑。
被指控“呆傻”的葉淮呼吸發緊,他再呆傻也總算發現氣氛不對,忍不住悄悄看向江荼。
江荼臉上挂着一抹微笑,但緊抿的唇線卻似刀鋒,淩厲而凜然,除了唇角,他再沒有絲毫笑意,柳葉眼裏肅殺之氣四溢,好像下一秒就要敕令将司巫拖出去砍頭那樣劍拔弩張。
葉淮突然感覺江荼現在的樣子很像母獸護崽,而被護在身後的,毫無疑問就是他。
可是江荼為何要對司巫這種态度?明明他對祁昭都好言相對。
葉淮又悄悄看向司巫。
司巫依舊将自己籠罩在白袍中,身形幹枯佝偻,不像穿衣,反倒似衣物将他裹起,如即将入殓的屍體。
唯獨手中那一根天階長杖,泛着生機勃勃的光輝。
司巫似乎注意到葉淮的窺視,臉微側向葉淮,話卻對着江荼說:“有江長老為師,是神君大人的幸事。江長老與神君大人剛逃離空明山底不久,老夫本不該匆忙打擾,只是空明山禍事實在詭谲,引得蒼生道震怒。”
“二位在空明山底,可有遇見什麽不該出現的人?”
此言一出。
江荼眉頭颦蹙。
不該出現的人?
心底疑惑剛剛升起,眼角餘光一瞥,注意到葉淮求助的視線,江荼又将捏着瓷茶杯的手松開。
師徒默契無需多言,江荼遞了一個眼神過去,葉淮便下定決心般開口:“晚輩在空明山底,見到一身着黑袍之人...”
葉淮隐去許多私密內容,打死他也不敢在外人面前提及自己如何喚醒江荼,只挑了重點來說:“他強迫晚輩與他盟約...三年後,要覆滅靈墟山。”
“...”司巫的長杖周圍,漂浮靈光陡然顫動,司巫語氣嚴肅,“此人不除,必成大患,神君大人可對他的身份有所猜測?”
葉淮張了張嘴。
猜測,當然是有的,他遲疑片刻:“他說自己早就該死,晚輩猜測他或許是——”
哐當。
白瓷茶杯翻倒,滾燙茶液潑灑而出,順着桌面紋理一路淌到司巫面前,又淅淅瀝瀝蔓延過桌角,淅淅瀝瀝流到白袍上。
江荼面色自如地抓了一塊抹布,擦拭着桌面:“抱歉,手滑了。”
緊接着,他緩緩起身,在葉淮驚恐的注視下,将抹布一寸一寸推到司巫身前。
更多的茶水被這個動作帶着滴下桌,司巫的白袍已經被澆得濕透。
偏偏罪魁禍首語氣無辜,臉上也神色不改:“抱歉,萬望司巫大人饒恕。”
他是故意打翻茶杯,更是故意将水都潑到司巫身上,在場三人都能看透,卻無一人敢說破。
曜暄是修真界罪人,平時連名字都不可直說,老狐貍想騙葉淮開口提曜暄,江荼偏要将狐貍尾巴上的毛都拔光。
司巫也不生氣,低沉地笑了笑:“江長老,可知自然之理?雛鳥要想飛翔,必須脫離父母庇護,親歷風雨。”
“那司巫大人又是否聽說過,雛鳥離巢,是為生計,而不是為了其他禽鳥謀出路,更不是什麽王八烏龜都能摻一腳。”江荼唇角笑意更濃。
他們表面說鳥,實則在就葉淮的所有權争論不休。
“王八烏龜”司巫搖了搖頭:“江長老又豈能将鴻鹄強壓于冷巢中?不怕折斷他的羽翼麽?”
——你的徒弟生來是神君,蒼生重任是他想丢便能丢下的麽?不要太自私了,江荼。
江荼随手将抹布推到一邊,桌上水漬半幹:“司巫大人為天下謀事,卻未必知道鴻鹄于冷巢中依舊甘之如饴。”
——蒼生不是你做要挾的籌碼,收起你腐朽的論調吧,司巫。
司巫沉默了。
他并沒有被說服,卻看得出江荼不會讓步。
半晌,司巫緩緩道:“神君本該随我回到昆侖虛,但江長老愛徒心切,老夫也不願橫刀奪愛,但沒有昆侖虛靈力輔助,三年後,神君若不能守護靈墟,蒼生性命...”
江荼冷冷打斷他:“司巫大人若想做聖人,可以不必強拉上葉淮給您墊背。我自空明山底回後身子不适,不送客了。”
葉淮猛地瞪大眼睛——
逐客令下得冰冷無情,逐的還是修真界第一把交椅的司巫。
他有些緊張,怕司巫發難。
然而司巫只是點了點頭:“江長老,好生休養。”
說罷,他向江荼和葉淮分別行了一禮,緩緩向着屋外走去。
行至門口,司巫突然停下腳步,他沒有回頭,白袍盡數與屋外白晝融在一起:“江長老,你根本沒給祁昭下咒,不是麽?”
——連一個祁昭,你都不忍心真用秘術操控他,若真有生靈塗炭那一日,你又真的能如自己所說,置身事外嗎?
江荼的目光更加森冷。
但迎着葉淮困惑的神情,他并不打算解釋。
被司巫打擾了興致,他對葉淮的盤問,也更加不适合說了。
江荼有些無語,指腹摁了摁眉心:“休息吧,應該暫時不會有人來了。”
葉淮點點頭,又搖頭:“師尊,您剛剛對司巫說,不必做聖人,可是...您救了祁家人,放過了祁弄溪,空明山此番能轉危為安,都是您的功勞;當年來去山派,也是您以一己之力修補了天河結界。”
“若我們可以不做聖人,為何您不抽身離去?”
他将心中最隐秘的疑問,随着看似合理的話語一道問出。
江荼怎會不知道。
就像葉淮對江荼最細微的表情也讀懂,這些年朝夕相處,江荼對他心思重的小徒弟,更加了如指掌。
“你想問我,當年為何救你。”江荼明顯地察覺到葉淮的麒麟耳劇烈一抖,肌肉繃緊,心中好笑,“你到現在還覺得我別有所圖麽?”
他還記得小少年警惕又惶恐的眼眸,像兩顆圓溜溜的琥珀。
葉淮瞬間彈了起來,雙手想要搭江荼的肩膀,又在最後一刻轉而攥住他的袖子:“不是的!師尊,我怎敢有這樣的想法?您救了我,是我這一生最幸運的事,我恨不能日日回憶那天,就算下輩子也不敢忘記。”
江荼聽得有些耳熱,葉淮直白的情緒總是讓他難以從容。
葉淮卻忽然變了神情,有些低落:“可是那天以後,您的運氣就好像...變得很糟。先是程協,再是祁弄溪,最後又是祁元鴻...您為我殚精竭慮,身受重傷...”
“師尊,他們說神君是蒼生道選擇的救世之人,我是不是搶走了您的氣運?”
江荼平靜地聽他說完。
然後,在葉淮通紅眼眸的注視下,擡手,彈了他的眉心一下。
“胡思亂想,再說一句就滾出去。”江荼掀起眼眸,柳葉眼如輕飄小舟,然狂風驟雨難以摧折,“若天行将催,生靈塗炭,那麽做聖人,是不會有好結果的。”
受你恩惠的,也許并不會感激你,如祁昭這樣知恩圖報的,無論是懸于口舌還是發自內心,都少之又少。
更有甚者,他們或許會攀咬你,污蔑你,将你所做的一切視作理所當然——
神君更是如此。
從被選中成為神君那一刻起,不,或許在更早,在葉淮命中注定是氣運之子的那一刻起,他的一生都與三界緊密相連,難以将自身從天下中剝離。
就連葉淮視若珍寶的與江荼的初遇,也只是命運計劃好的一環。
但如果他的徒弟注定要肩負天下蒼生之責,那麽蒼生道也該允許鐵面無私的閻王爺,擁有私心。
——不必做聖人。
“但是,葉淮,”江荼捧住青年的臉頰,強硬地掰着他的臉,讓他與自己對視,“身為我的徒弟,你可以不救所有人,但要努力救更多人。”
這也始終是江荼的行事準則。
不可唯利是圖,不可貪生怕死,不可見死不救。
不只是說說而已。
吾以身踐行之。
葉淮認真地看着江荼。
他的師尊,他的恩公,他視若皎皎雲上月、皚皚崖下雪的江荼,離他這麽近,近到那雙勾魂攝魄的柳葉眼中,只有他一個人的倒影。
三年前他為了自己不惜得罪整個中界,如今更為了留自己在身邊,不惜與司巫針鋒相對。
葉淮無比慶幸,自己在江荼眼中,始終有一席之地。
葉淮注視着江荼的柳葉眼,同時也在注視着江荼眼中的自己。
那個渺小的自己。
葉淮突然不再為自己的心意感到羞恥。
他對江荼,是純粹的愛。
既不龌龊也不卑劣,滾燙灼熱,不會因師徒關系的桎梏就消失的愛。
但是,葉淮想,現在還不是時候,現在的他還不夠資格對江荼袒露情意,他必須變得更強,強到足以保護江荼,保護江荼所愛的人間。
在那一天到來之前,他會強迫自己将所有的愛都變作敬仰,追随着江荼,直到自己有能力與江荼并肩。
“師尊,”葉淮的眼中寫滿虔誠,“待弟子劍道大成,您可不可以...答應弟子一個要求?”
“什麽要求?”葉淮突然正色起來,江荼不由跟着嚴肅語氣。
葉淮卻搖頭,帶了些撒嬌意味:“等到那一天,我再告訴師尊。師尊,你先答應我,好不好?”
江荼沉吟良久。
就在葉淮以為他要拒絕的時候,江荼緩緩點了點頭:“好。”
葉淮彎眸笑了,想要江荼答應的要求,他早在心裏措好了詞。
不長,就一句話而已。
——師尊,與我結為道侶,無論仙途漫長、歲月流轉,我們一起度過,好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