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8章
第58章
姜果捧着臉頰,想着剛才媽媽說的話。
舉報?
還能去舉報周家人嗎?
如果真的可以這麽做,那就太解氣了,畢竟剛才周家人那嘴臉,光是想一想,就讓人氣得快要咬碎了牙。
“柚柚,你說什麽?”孟金玉放下筷子,不敢置信地望着柚柚。
這時,姜果才回過神,眼睛亮亮的:“什麽?柚柚說什麽了?”
話音落下,她發現姜成滿臉嚴肅,顧祈連動都不敢動,緊緊盯着柚柚。
就連善善,都仿佛察覺到這件事的嚴重性,眨巴着眼睛,默默地吞下嘴巴裏的野菜。
這下,姜果更好奇了。
到底出了什麽事?
她剛才沒聽見呀!
“在嶺市表演結束之後,張琳姐姐說她胃疼。我和景景姐姐陪她一起去,在醫院裏,我見到了顧祈哥哥的爸爸。”柚柚一字一頓,口齒清晰,晶亮的眸子望着顧祈,語氣歡快起來,“顧祈哥哥,你爸爸還活着呢!”
姜果聽得屏住了呼吸。
屋子裏很安靜,顧祈甚至可以聽見自己心跳的聲音。
腦海中種種畫面像是在頃刻間一閃而過,他看着柚柚,連話都不敢說,生怕一開口,就發現自己在做夢,而後美夢破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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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柚柚,你怎麽能認出顧祈的爸爸?”孟金玉認真地問,“一些話是不能亂說的,說了就得負責,不要為了哄顧祈哥哥開心,就胡亂給他一個希望。”
希望越大,失望也就越大,這一點,顧祈哥哥早就對柚柚說過了。
小團子能認出顧叔叔,是因為在夢中見過他,但現在她不能這樣告訴大家。
“我看過顧祈哥哥的全家福。”柚柚說。
顧祈連忙伸手掏了掏口袋。
他們的全家福很小,能放在褲子口袋裏。
之前顧祈去周家小住時就特地帶了出來,幾次三番偷偷拿出來看,還被劉安琴發現了。
有一回,媽媽甚至和他躲在房間裏一起看爸爸的照片,那感覺很奇妙,就像爸爸還在似的。
“是這張嗎?”顧祈緊握着相片一角,手指着相片中的顧智民,“你看見的,是他嗎?”
孩子們都湊過來,仔細看了看這照片。
相片中,顧祈的爸爸穿着軍裝,面容英俊,一身正氣。
他媽媽依偎在邊上,嘴角帶着甜蜜的笑意。
而顧祈則站在最前面,小小的個子,還有點胖乎乎的,臉上帶着燦爛陽光的笑容。
“這張照片真好看。”姜果由衷道。
姜成則問:“柚柚,你看見的是這個叔叔嗎?”
“軍人叔叔。”善善湊過來,小聲喊。
“就是他!他是顧叔叔,還活着,但是他在醫院的病床上睡覺。”
柚柚再次将整件事的前因後果說了一番,包括當時她在醫院病房裏見到方芳的事:“我和景景姐姐給那個阿姨留了地址,又留了一份地址給護士姐姐,只要顧叔叔醒了,他們就會給景景姐姐打電話的。”
這一次,孟金玉徹底相信了柚柚的話。
這孩子,平時雖然有些不着調,但關鍵時刻,她絕對不會掉鏈子。
“阿姨,我想去嶺市。”顧祈再開口時,眼底閃爍着光芒,語氣堅定,“我有錢,這就去找村長開介紹信,買火車票去嶺市。”
孟金玉說,“不要着急,阿姨先去查一查具體情況,和嶺市的醫院取得聯系。先确定你爸爸現在的狀況,咱們再出發,也不遲。”
“咱們?”顧祈一臉怔然。
孟金玉笑着揉揉他的頭發:“別犯傻,你爺爺還在醫院,你又這麽小,一個人怎麽去嶺市?等确定情況後,阿姨帶着你一起去。”
顧祈沒想到孟金玉居然願意陪自己一起去嶺市。
在他的印象中,家人和親戚朋友、村民是不一樣的,只有家人才願意無怨無悔地付出,甚至有時候,家人也靠不住。
就比如說這一次,他壓根就沒想麻煩自己的媽媽。
“那柚柚和善善——”顧祈不自覺看向兩個小家夥。
“柚柚也去,我認得醫院的路該怎麽走!”柚柚大聲道,“大家一起出門,一路上也能有個照應呢。”
姜果一樂:“還有個照應呢,不麻煩媽媽和顧祈照顧你就不錯啦!”
姜成拍拍顧祈的肩膀:“善善可以來我們家,我爸爸會照顧他的。”
話音落下,他也有些心虛,他爸這麽不靠譜,能照顧好弟弟嗎?
不過沒關系,他和果果加起來都快三十歲的人了,難不成還帶不好弟弟?
他們學媽媽的,不靠任何人,只靠自己!
孟金玉讓顧祈先留在家裏,自己則跑去公社借電話。
她得先給阮金國的單位打電話,再聯系上蘇景景,這樣一來,才能問清楚醫院的情況。
孟金玉雷厲風行,立馬出門往公社趕。
顧祈吃了兩口飯,突然又吃不下了,傻傻地問:“柚柚,你能再說一遍看見我爸爸的樣子嗎?”
柚柚像個小大人一般,一本正經道:“當然可以啦!不過顧祈哥哥要先吃飯,每吃一口飯,柚柚就對你說一點。”
顧祈連忙埋頭吃飯。
姜成被逗笑了,嘴角不自覺揚起。
這丫頭倒是有本事,能哄得一個比她大好幾歲的哥哥乖乖吃飯!
“你們先吃飯,我得出去一趟。”姜果站起來,丢下這句話就往外跑。
善善懵懵地望着她的背影:“姐姐去哪裏呀?”
姜成搖頭:“不知道,果果成天想一出是一出的。咱們先吃吧,吃完飯還要把碗給洗了,媽媽回來之後,說不定有好消息呢!”
姜果顧不上自己的肚子有多餓,此時她正義感爆棚,氣勢洶洶地沖了出去。
沒跑幾步,她就看見了季小天。
“姜果!”季小天揮揮手。
那天落水的事之後,姜果的肚子裏有氣。
親兄妹沒有隔夜仇,她可以不跟自家哥哥計較,但現在面對季小天,她的氣還沒消呢。
“姜果,你別生我的氣了。那天我們是一時貪玩,沒想到你居然會這麽擔心。”季小天誠懇道,“你別生氣,我就給你抓節流鬼,行不行?”
姜果瞟了他一眼,快走幾步,又停下腳步,回頭問道:“你知道上哪兒舉報嗎?”
“舉報?”季小天懵了。
“你聽說剛才有人來我們家鬧事了嗎?”姜果的臉蛋氣得紅撲撲的。
季小天小時候本來就生活在鳳林村,這段時間回來住了幾天,很快就适應了。
村民們很樸實,心眼都不壞,只是大多數人的身上都像是長了個大喇叭,村尾發生了什麽事,不出三分鐘,連村口都知道了。
他點點頭:“我媽做飯的時候說了,是城裏一家人開着小汽車來鬧,還想帶走柚柚的朋友。”
“呸!他們又不是公安同志,還要抓人不成?”姜果翻了個白眼,“我倒是想讓人抓走他們,你知道上哪兒舉報不?”
季小天猶豫了一下。
他知道在這個村子裏,很多事都是村委會說了算,但張曉春昨天剛跟他提過一嘴,說村長的性子軟,這回連他和姜成下水鬧出大動靜都沒管,只是讓家裏頭自行教育。
“我覺得,或許可以上公社舉報。”季小天斟酌一番,“但是那些人只是來鬧的,鬧好就回去了,就算去公社,公社領導可能也覺得你們太較真了。”
“我們又不是大人,不用瞻前顧後的!”姜果擺擺手,要往村口跑,只是想想去公社的路可遠了,就停下腳步對季小天說,“你會騎自行車嗎?”
姜果和許薇薇熟得很,跑一趟村長家,立馬借到了自行車。
她上了後座,拍拍車坐墊:“走!”
季小天也不再猶豫,上了自行車,帶着姜果去公社。
一路上,姜果死命地催,季小天則心急火燎地騎。
等到了公社辦公處門口時,兩個人都熱得直冒汗,還累得氣喘籲籲的。
季小天覺得姜果這急吼吼的,實在是有些莽撞,把自行車架在牆角之後,就想勸她冷靜一下。
可沒想到,她已經跑進辦事處了。
随後,小少女清亮的聲音傳了出來——
“領導,我要舉報兩個人,他們侮辱烈士家屬!”
“我還記得他們當時說的話呢,現在就能一字不落地告訴你們,你們記錄一下吧!”
辦事處裏,姜果挺直了腰板子,神色嚴肅。
雖說她和家人們已經知道顧祈的爸爸并沒有犧牲,但是,周家人不知道啊。
周家人明知道顧祈的爸爸是烈士,居然還能口不擇言地傷害顧祈,簡直不能忍。
姜果和柚柚、媽媽的性子一樣,從來不會被人欺負。
這一回,她還非得較這個真!
……
孟金玉不知道自家大閨女也上公社了。
這會兒,她發現姜果居然跑來舉報,先是一怔,随即見怪不怪。
這也的确像是姜果能做出來的事。
但是,她并不覺得姜果這樣幹有什麽問題。
周家人明裏暗裏得欺負顧祈,把好好一個孩子變得這麽戰戰兢兢、小心翼翼的,誰看了不心疼呢?
今天更是不得了,一家人上門來逮人,要不是顧祈自己想明白了,軟硬不吃,恐怕被帶走之後,他還得受委屈。
在孟金玉看來,孩子的父母分開後各自生活并沒有錯,但劉安琴太軟弱了,她連自己都沒活明白,就讓兒子跟着她受罪,這是疼愛孩子的表現嗎?
出了什麽事,落幾滴淚,就讓孩子愧疚不已,這樣的事,反正孟金玉是辦不出來。
幸運的是,顧祈的親生父親還在世,往後這孩子終于不必再看人臉色了。
孟金玉記得阮金國單位的電話號碼。
她直接給車間辦公室打了電話,但是對方又給她報了另外一串號碼。
她怪不好意思的,跟公社同志說了幾句好話,請人家再讓自己打一個。
要是對待別人,公社同志肯定沒這麽好脾氣,但眼下這辦事員是認得孟金玉的。
每回紅星服裝廠的主任過來都是給足了她面子,這證明,她不是什麽可以讓人呼來喝去的小人物。
“沒事,你盡管打吧。”辦事員說道。
孟金玉撥了剛才記下的號碼:“你好,我找阮金國同志。”
等待片刻,阮金國熟悉的聲音由聽筒那頭傳來:“姐,我正要給你打電話——”
“金國,我這邊有要緊的事情。你先把景景單位的號碼給我,我要盡快聯系上她。”孟金玉直接道。
可下一秒,聽筒那頭不出聲了,正當她以為線路故障時,蘇景景輕輕柔柔的聲音傳了過來。
“金玉姐,我正要讓阮同志帶我去找你。”蘇景景說,“柚柚把顧同志的情況告訴你了吧?剛才醫院給我打電話了,他們說顧同志已經醒了,經過一系列檢查之後,一切都好,他們部隊的趙司令和李團長已經出發前往嶺市,準備接顧同志回家!”
這是一個振奮人心的消息!
孟金玉起先還擔心顧祈父親的身體情況,擔心孩子親眼見了之後會再次受到打擊,可現在,顧同志已經醒了!
“真是太好了,我這就去告訴顧祈,讓他安心在家裏等着,等他爸爸回家!”孟金玉激動道,“景景,既然消息已經帶到,你和金國就不用特地再跑一趟了,免得耽誤時間。”
挂斷電話之後,蘇景景轉頭看向阮金國,眼底染着滿滿的笑意。
雖然沒能親眼見證,但光是想一想那一家團聚的場面,她就為顧同志的家人們感到開心。
這樣的消息,若是能多幾個,就好了。
“景景,既然這件事已經解決了。”阮金國撓撓頭,“那我們——”
蘇景景抿唇一笑:“你不是說,回來之後要送我一份禮物嗎?”
阮金國一拍腦袋:“對,确實有驚喜,你等我一下。”
蘇景景站在辦公室外的走廊上等待。
這時,幾個工友從她邊上走過。
每一個經過的人,都要停下腳步,裝作不經意地看她一眼,又裝作不經意地轉身離開。
“金國處對象了?”
“這應該是他對象吧?穿着白裙子,可真好看。”
“就跟電影裏的女演員似的。”
“比電影裏的女演員還要好看呢……”
蘇景景習慣了被誇獎,但此時聽見那一道道聲音,還是不自覺揚起唇角。
她從不遮遮掩掩,感受到有人在議論自己時,就會擡起眸,與人相視一笑。
一些毛頭小子和年輕女同志發現被抓包,一個個羞紅了臉,至于年紀大一些的老工友,則紛紛露出贊許的目光,這小姑娘可真是大大方方的!
蘇景景等了一會兒,就見阮金國從一個辦公室裏出來了。
出來時,他背着挎包,手上什麽東西都沒有。
說好的大禮物呢?
“走吧。”阮金國掏出自行車鑰匙,“我去騎車。”
兩個人并排往車棚走去。
此時,阮震立和陳麗萍從各自的辦公室裏出來。
倆人在走廊上打了個照面,立馬異口同聲道:“聽說了嗎?”
阮震立匆匆往外走:“我聽人說,今天有一個女同志來找金國!也不知道那女同志是誰,我們趕緊去看看。”
陳麗萍憂心忡忡道:“剛才我辦公室的窗戶沒關,聽見幾個經過的小年輕說,來找金國的女同志穿着裙子,可好看了。也不知道那小姑娘是什麽單位的,是不是好人家的姑娘……”
阮震立撇了撇嘴:“金國的眼光,能差嗎?你到時候看見了人,可不要胡說八道,要是一不小心惹兒子不高興了,他又得上吊。”
“小點聲,跟多光彩似的!”陳麗萍着急地打斷了阮震立的話,又嘆了一口氣,“我也不是懷疑金國的眼光,就是覺得怪可惜的。你老朋友的女兒多好啊,年紀輕輕進了文工團,長得也好看,只可惜……”
“沒辦法,誰讓那孩子看不上金國呢。而且,就算對方看上了金國,對方的家人也肯定不能接受他啊。說來說去,還是咱們耽誤了他,當初要不是因為雯雯——”
“你這人,怎麽哪壺不開提哪壺呢!”陳麗萍“啧”了一聲,“我知道文工團那姑娘看不上金國,那不都已經是過去的事兒了嘛!現在咱們趕緊去看看,來找他的小姑娘是誰!”
兩個人快步往外走,想要看看未來兒媳婦長什麽樣。
只是他們還沒到車棚呢,就見到阮金國騎着車,載着小姑娘離開了的肉聯廠。
等到老倆口回過神時,只見到女同志窈窕的背影,和飄蕩在空中的長裙。
阮震立和陳麗萍追也追不上,只能停留在原地,大眼瞪小眼。
……
阮金國想帶着蘇景景去看電影。
只是小姑娘沒看見所謂的禮物,心不在焉的,什麽興致都沒有。
“我想回家。”蘇景景說。
“你不舒服嗎?”阮金國愣了一下,“怎麽突然想回家了?”
“不舒服,想回家。”蘇景景沒精打采道。
阮金國可急壞了。
照理說這天氣,不該着涼啊。
難道是去嶺市一趟,給累壞了?
他不知道怎麽了,但擔心她的身體,想着趕緊送她回家休息,于是快速蹬着自行車,将她送回去。
蘇景景坐在後座,望着他寬寬的肩膀,氣鼓鼓的。
就這麽着急送她回去嗎?
有時候真是想不明白。
他們都已經出來見了這麽多回面了,但他愣是不提兩個人處對象的事。
究竟是太遲鈍,還是他壓根沒往這方面想?
“到了!”阮金國将自行車停在蘇景景家門口,“趕緊進去吧,就算不舒服,也得吃了晚飯再睡覺,知道嗎?”
蘇景景下了車,懶得跟他多說什麽,直接往家門口走。
只是,拿出鑰匙之後,她的鑰匙愣是戳不準鎖眼。
這麽心煩意亂的,晚上還怎麽睡得着?
倒不如把話說清楚!
蘇景景一個回頭,沒好氣地對他說:“阮金國,你就沒什麽話要對我說的嗎?”
阮金國愣了一下:“你是生氣了嗎?”
蘇景景都要被氣笑了。
她做了個深呼吸,板着臉,攤開手。
這下阮金國終于明白了,他着急地說:“我是打算看電影的時候給你,順便、順便……”
見他的耳根子越來越紅,蘇景景有些懵,但慢慢地,她回過神,臉頰也“唰”一下紅了。
所以,他的禮物,是準備在晚上看電影的時候拿出來。
因為她不願意去看電影,所以他就一時不知道該怎麽辦了。
“你怎麽這麽不會變通呀?”蘇景景抿起唇。
阮金國連忙打開自己的挎包:“那我現在就——”
“景景。”突然,蘇風的聲音傳了過來。
蘇風打開窗戶,喊了一聲,又看向阮金國:“阮同志,來都來了,留下來吃飯吧。”
蘇父見了,立馬打開門,和蘇母一起熱情地向他招招手。
“阮同志,好幾回見你送景景回來,就想留你吃飯了。”
“你留下來吃飯吧,阿姨再去打幾個菜……”
蘇母壓根沒給阮金國拒絕的機會,拿上飯票、肉票和飯盒,就立馬出門去了。
經過蘇景景的身邊時,她還丢下一句:“還不請人進來坐?”
蘇景景無奈道:“你留下來吃頓飯吧。”
阮金國點點頭,又搖搖頭:“那等一下,我去買點東西,馬上就來!”
蘇父和蘇景景都來不及攔,就見他已經騎着自行車,“嗖”一下往供銷社趕去。
望着這一幕,蘇風挑了挑眉。
這小子,也就這事做得靠譜,來別人家吃飯,總不能兩手空空的嘛。
十五分鐘後,阮金國提着大包小包的禮進來了。
有餅幹、紅棗、糖果還有酒。
這禮往桌上一堆,把蘇父和蘇母看得怪不好意思的。
“就是吃頓便飯而已,我們也沒準備什麽,你還提這麽多東西。”蘇父說。
阮金國笑道:“應該的。”
蘇景景覺得這氣氛怪怪的,像是大姑娘第一次帶女婿來見老丈人和丈母娘。
可問題是,她都還沒和阮金國确定關系呢。
事到如今,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
“開飯了。”蘇母去食堂打了幾個菜還不夠,又下廚做了幾道,還讓蘇風跑了一趟國營飯店。
桌子上擺了很多菜,看着格外豐富。
這是蘇父和蘇母第一次與阮金國坐下來,面對面說話。
這個年輕人,說話時不卑不亢,又對他們極其敬重,倒是讓他們喜歡得很。
蘇景景也沒想到,平時阮金國在自己面前總是動不動就紅了臉頰,看起來愣頭青似的,這會兒表現怎麽這麽好呢?
不單很懂禮儀,說的話還有理有據的,雖在飯桌上沒有侃侃而談,但也足夠讓長輩滿意了。
“喝點酒。”蘇風給阮金國倒了一杯酒。
阮金國實誠,立馬雙手捧着酒杯,“咕咚”一聲喝了進去。
“你慢慢喝,要不然他們該說我欺負你了。”蘇風說着,對上阮金國帶着笑容的臉,突然覺得自己像是一拳打到了棉花似的。
之前他還在心裏頭吹牛,想着等阮金國來了,得好好治治這個妄想追求他妹妹的人呢。
蘇風這樣一想,擡起眼,看見自己笑容滿面的父母。
這樣不對勁。
他倆都不開口刁難,那就只能由他做惡人了。
蘇風清了清嗓子。
“阮同志,你和我妹妹的事,我也不是反對。不過你知道吧,我妹妹從小到大就是被我們捧在手心,寵愛着長大的,性子比較嬌慣。”
“哥!”蘇景景揪了揪他的衣角。
蘇風比了一個手勢,讓她不要出聲,而後繼續說道:“阮同志,一些話,我不得不說。你從小在農村長大,不管是生活習慣,還是在思想層面,跟我妹妹都很難達成一致。我聽說,你是在肉聯廠的熟肉車間工作的吧?還有,你應該沒念過幾年書吧?”
蘇景景的眉心擰了起來。
連蘇父與蘇母也不悅地沉下臉,示意他不要再說下去。
然而,與他們相比,阮金國的反應,卻無比溫和。
“蘇同志,景景的性子好,并不嬌氣,而且就算她嬌氣,我也會讓着她。我和景景相處了幾個月的時間,我們很聊得來,不管在哪一層面,都不至于無話可說。”他喝了一口酒,給自己壯壯膽,繼續說道,“至于車間的工作——我早在兩個月之前就向主任遞交了書面上的申請,經過考核之後,我已經被調到辦公室工作。我敢保證,我父母絕對沒有參與其中,這次的考核,我完全是憑借真材實料通過的。”
蘇景景有些驚訝。
難怪她今天去車間的時候,沒有見到阮金國,後來還是他的工友将她帶到辦公室去的。
原來,他已經往上調了。
蘇父和蘇母的嘴角不自覺露出一抹微笑。
倒不是瞧不起在車間工作的工人,只是,阮金國願意遞交書面申請得到考核的機會,這就證明他是一個有上進心的人,不會安于現狀。
“通過考核了?”蘇風意外地挑了挑眉,“我打聽過,你的學歷——”
“哥,你再說我要生氣了。”蘇景景的臉色難看了起來。
可是阮金國只是笑着沖她搖搖頭,打開挎包:“景景,這個——我本來是想直接交給你的。”
蘇風更加狐疑了。
神神秘秘的,什麽東西?
他擡起眼,看見阮金國手中拿着一個小小的文件袋。
袋子一打開,裏面有一張紙。
準确來說,是一張成績單。
蘇風垂眸看了一眼,喃喃道:“夜校?”
蘇母一臉驚訝:“你在念夜校?”
這下子,蘇風的眉心也舒展開來:“不單單是念夜校,成績還不賴。”
蘇父也将成績單拿去看了一眼。
蘇景景湊過來,一眼看見上面的校長評語,以及成績表。
“門門都拿了高分,而且是全班第二名?”她驚呼。
蘇父和蘇母對視一眼,心中有些寬慰。
一張成績單,或許說明不了什麽,但卻可以證明,阮金國足夠努力。
他自己心裏也清楚,即便蘇景景不是一個勢利眼的女孩,但是要配得上她,他還是有很長一段路要走。
阮金國的起點并不高,可只要他一直有一顆向上進取的心,女兒跟着他,就一定不會受委屈。
而且,剛才蘇風有意為難時,他沒有流露出絲毫不悅,反倒是着急地想要向他們證明自己的誠意。
“叔叔阿姨、蘇同志,我一定會對景景好的。我想以結婚為目的,與景景交往,你們能同意嗎?”阮金國再開口時,語氣變得忐忑。
他的方式很笨拙,卻更顯真心。
老倆口滿面都是贊許。
就連蘇風,都不由牽了牽嘴角。
第一次見人拿着成績單上門的。
這未來妹夫有點傻。
“我不管你們同不同意。”蘇景景揚了揚下巴,但臉頰上卻不自覺飄過一抹緋紅,“反正我是同意了。”
阮金國起初還沒回過神,等反應過來之後,微微一怔,随即雙眸都亮了起來。
她是接受他了!
……
周鑫鐵青着臉,坐在車上。
劉安琴坐在他的身邊,滿臉愧疚:“周鑫,你先別生氣,這其中應該有什麽誤會。”
“誤會?是你那寶貝兒子誤會了我父母,還是我誤會了你寶貝兒子?”周鑫語氣譏諷。
劉安琴的眼眶立馬紅了,一句話都說不出來。
他們剛才是從派出所出來的。
周鑫的父母在平反之後,都回到原來的工作崗位上去。
他倆深深地記得自己當初在牛棚時所經歷的一切,因此在單位裏,兩個人都是謹言慎行,生怕一步行差踏錯,就又重蹈覆轍。
原本雖是如履薄冰,但也都沒有出什麽問題。
可誰知道,就在今天早上,公安同志來了。
公安同志們當着單位裏所有人的面,将兩位老人家帶走,說他們出言辱罵烈士家屬。
周父和周母被帶到審問室之後才知道,他們是被舉報了。
剛才周鑫帶着劉安琴,心急火燎地去了派出所,向公安同志百般解釋,說這只是家庭內部矛盾,可公安同志卻說這件事沒這麽簡單。
除非找到舉報者,由舉報者親自撤銷舉報,否則,周父和周母輕則得寫檢讨聲明,重則——
“勞改!他們都這把年紀了,現在要是去勞改場,身體能吃得消嗎?劉安琴,我真想不到,你兒子這麽黑心,居然能對我父母做出這種事!”周鑫一拳砸在方向盤上,眼底閃着寒光。
“一定是誤會,周鑫,你們對小祈說什麽了?”劉安琴問。
“說什麽?”周鑫冷笑,“我們難道還能委屈了你的寶貝兒子?”
這一口一個“寶貝兒子”,實在是太刺耳。
劉安琴着急地搖頭:“我不是這個意思,你們願意接受他,我已經很感激了。是小祈不對,不懂得感恩……這樣吧,我們現在去找小祈,我讓他去派出所,撤銷舉報,再向你父母道歉。”
周鑫昨天是在孟家找到顧祈的,當時譚橋村的村民們都說這孩子有個要好的朋友在鳳林村,所以讓他去打聽打聽。
現在,他本來想直接開車去村裏将這孩子揪出來,但劉安琴說,孩子孝順,說不定跑到醫院看顧老爺子去了。
醫院就在附近,如果他真在,那就再好不過了,省得去鄉下來回幾趟浪費時間。
周鑫不想讓自己的父母在審訊室待太久。
巧的是,就在周鑫開車去江城中心醫院時,孟金玉和顧祈也正在往那兒趕。
顧祈的父親還活着,這天大的好消息,是一定要告訴顧老爺子的。
老爺子只有顧智民這一個兒子,當初白發人送黑發人的時候有多悲痛,那麽今天得知他仍舊在世的消息時,老人家就會有多欣喜。
說不定,這身體都能一下子硬朗起來,比吃靈丹妙藥還要管用。
這麽大的事,孟金玉擔心顧祈說不清楚,就先把服裝廠的活給安排好,再帶着他出發。
此時一大一小下了公交車,匆匆趕去醫院,彼此之間連一句多餘的話都沒時間說,步伐邁得飛快。
顧祈是滿心歡喜的。
他已經一宿沒睡好了。
昨天晚上,金玉阿姨讓他在孟家留宿。
一整個晚上的時間,他都躺在炕上,翻來覆去,反複琢磨着爸爸還沒有死的消息。
天剛蒙蒙亮的時候,他不小心睡着了,但沒睡深。
他一時盼着爸爸趕緊回家,一時又急着把這好消息告訴爺爺,忙壞了。
這是這幾個月以來,顧祈第一次這麽開心。
此時,他和孟金玉終于到了醫院。
孟金玉自問平時跑得快,體力也好,但這會兒在顧祈面前,卻是自愧不如。
這小子,怎麽就像是被安上飛毛腿似的?
顧祈三步并作兩步跑上樓,在病房門口時,連氣都沒喘順,一下子推開房門:“爺爺!”
可他話音剛落,回應自己的,卻是一片寂靜。
或者說,是無比僵硬、沉默的氣氛。
“還是那句話,我孫子不是一個不講理的孩子。”顧老爺子将拐杖狠狠地敲在地上,黑着臉說道。
顧祈愣了一下,看見坐在顧老爺子身邊的是周鑫和劉安琴。
夫婦倆的臉色也不好看,兩個人就像是興師問罪一般,冷眼盯着他看。
“小祈,你為什麽要舉報爺爺奶奶?”劉安琴問。
“我不知道你在說什麽。”顧祈說,“而且,我只有一個爺爺,他在住院,需要休息。”
孟金玉在後頭跟上,遠遠地就聽見劉安琴說的話。
敢情這還是她家果果惹的禍?
不過,就算舉報,那也沒錯。
周家兩位老人能說得出那樣的話,怎麽就不能舉報了?
得虧孩子的父親沒有犧牲,若是真犧牲了,還要因此被人笑話是沒爹教養的小孩,多傷人啊。
總不能只準他倆倚老賣老,欺負人!
孟金玉喘順了氣,慢悠悠準備進病房,卻不想餘光一掃,看見幾位同志。
她瞪圓了眼睛,趕緊視線的方向走了幾步。
病房裏,劉安琴苦口婆心地勸。
“小祈,你這孩子怎麽這麽犟的?小祈以前不是最聽媽媽的話了嗎?現在媽媽叫你去派出所撤銷舉報,你為什麽不去?”
“就算爺爺奶奶平時說了讓你難受的話,可他們畢竟是老人家。你是千不該萬不該,做出這樣激進的舉動。”
“你現在先向周叔叔道個歉,好不好?”
顧祈用看陌生人的眼神看着他的媽媽。
過去,他一直覺得媽媽是最溫柔、最講道理的人。
可是這段時間,只要是與周家有關的事,她不由分說,立馬就會站在自己的對立面去。
并且,她還來打擾爺爺。
她明知道爺爺身體不好!
“我不道歉。”顧祈挺直了腰板,語氣堅決。
劉安琴一愣,咬牙威脅:“顧祈,你要是再這樣,連媽媽也不會管你了!”
只是話音落下,她的眼中又充滿着愁緒:“媽媽夾在中間,很為難的,你就先向周叔叔道個歉,再去派出所一趟,讓公安同志把爺爺奶奶放出來,行不行?”
聞言,顧老爺子的眉心越擰越緊,忍不住脫口而出:“孩子受了委屈,你不過問,倒是在意那兩個老東西!說到底,現在誰是你自家人,誰是外人,你倒是真分得清!”
頓了頓,他又厲聲道:“劉安琴、周鑫,你們當初是怎麽答應我的?我就這麽一個孫子,你們看他沒爸,就這麽往死裏欺負?”
見爺爺氣得發抖,顧祈連忙上前扶着他:“爺爺,我爸爸——”
“夠了!你有什麽資格教訓我?”周鑫忍無可忍,不耐煩地瞟了顧老爺子一眼,又轉而沖着顧祈大喝一聲,“顧祈,你跟不跟我去派出所?”
顧祈轉身,站起來,仰着頭。
他不甘示弱地盯着周鑫的雙眼,像一只小獸一般,眸光中壓着怒火:“我、不、去!”
周鑫氣得握緊了拳。
劉安琴生怕他會對孩子動手,趕緊緊緊挽住他的臂彎。
“如果你不去,以後,你媽不會再管你了。”周鑫鐵青着臉,每一個字都像是從牙縫中吐出來的,“不出意外的話,這将是你們母子倆最後一次見面。”
顧祈冷眼望着周鑫,随即又看向劉安琴。
他牙關緊咬,眼中含着淚光。
媽媽沒有表态,一句話都沒有說。
“以後你不要想踏進我們周家的門,半步都不可能!”周鑫繼續放狠話。
顧老爺子氣得發抖:“你們、你們這是欺人太甚!”
周鑫的心中閃過一抹報複般的快感,他手中拿捏的,是這個孩子最在意的。
不讓這個孩子見劉安琴,他怎麽可能點頭?
一秒鐘、兩秒鐘……
時間像是停滞住一般。
過了片刻,周鑫淡淡道:“現在跟我去派出所撤銷舉報,立刻、馬上!否則,你就承諾和你媽媽一刀兩斷。以後我們周家,不會花半毛錢養你。”
只是,他話音剛落,就聽見一道低沉渾厚的聲音由身後響起。
“我顧智民的兒子,什麽時候輪到你養了?”
顧智民坐在輪椅上,被一個小兵推着。
他整個人消瘦了不少,面部的輪廓比以往更加分明,眼神也依舊淩厲。
跟他一起進來的,還有兩位穿着軍裝的老同志,一看肩膀上的勳章,就知道不是小人物。
見到顧智民,顧祈整個人都僵住了。
再回過神時,他終于有了孩子樣,哭着飛奔向父親:“爸爸!”
“爸爸來了。”顧智民閉上眼睛,深吸一口氣,将顧祈的腦袋緊緊按在胸口,“不怕了。”
片刻之後,他望向顧老爺子,低聲道:“爸,讓您擔心了,我回來了。”
顧老爺子以為自己看錯了,他緊緊握着病床的欄杆,顫抖着雙手,愣是下不來床。
等到孟金玉上前扶穩他時,他已老淚縱橫。
小兵推着顧智民的輪椅上前。
他緊緊握住老父親的手,眼底布滿了紅血色。
“回來就好,活着就好!”老爺子捂着臉,泣不成聲。
周鑫沒見過顧智民。
但這人即便是坐在輪椅上,那冷冽的眸光掃過,氣場也已經狠狠地壓了自己。
他心中一顫,等反應過來時,見劉安琴居然已經迅速地松開了挽着自己臂彎的手。
劉安琴紅着眼,死死地望着顧智民,兩行清淚緩緩流下,滿是凄楚。
孟金玉扶着顧老爺子坐穩,轉而拿了兩張凳子,擺在兩位穿着軍裝的老同志面前。
“趙司令、李團長,請坐。”她轉頭看向周鑫,又淡淡地掃了劉安琴一眼,才真誠地對兩位老同志說道,“在誤以為顧同志犧牲的情況下,這夫妻倆狗仗人勢,對老人和小孩咄咄逼人。我親眼目睹這一切,如果有需要的話,随時能夠作證!”
……
而另一邊,此時徐知蘭已經到了鳳林村。
這一次,徐團長是特地來找柚柚小朋友的。
她希望柚柚能成為團裏的小演員。
得知這個消息,全村人都炸開鍋了。
尤其是姜家人,他們一動不動地愣在原地,眼巴巴地看向柚柚家。
這孩子,不就是靠她舅認識了個文工團的文藝兵,碰運氣參與了一場演出嗎?
怎麽這會兒,連團裏的團長都親自來探望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