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章
第57章
“姜果,這是怎麽了?”
“怎麽突然這麽着急?沒事吧?”
“這都是該吃飯的點了,趕緊回家吃飯啊。”
幾個正趕着回家吃飯的村民聽見姜果的呼喚聲,匆匆跑了過來。
姜果跑得臉頰通紅,指着河塘:“我哥哥和小天哥,他們倆——”
聽見動靜的孟金玉和張曉春也趕了過來。
“媽!”姜果的眼圈都紅了,急得說不出話。
孟金玉的心髒一下子就懸到了嗓子眼,她快步向河塘奔去,心跳加速。
姜成……姜成可千萬不能出事!
“小天——小天——”
張曉春手足無措,只能跟着孟金玉跑。
大壯家就在她邊上,剛才她在做飯的時候就聽他說起有兩個大哥哥跳進河塘救人的事,不過,後來聽說只是一個誤會,她也就沒在意。
可沒想到,那兩個“大哥哥”居然是姜成和季小天!
他們倆太糊塗了,救人雖然沒錯,但是也不能這麽傻乎乎地跳進河裏啊!
“兩個孩子不小了,應該不會出事的,你先別急。”孟金玉邊跑邊說,聲音卻在顫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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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曉春急得渾身都快沒了力氣,帶着哭腔道:“我就這麽一個兒子,他要是出了事,我該怎麽辦……就不該讓他來的,他要是在他爸身邊待着,就不會……他爸沒說錯,我一個人沒法帶孩子……可是小天都十五歲了啊,他十五歲了!”
孟金玉理解張曉春的感受,但她自己也是心急如焚,也就沒心思開口安慰。
河塘邊圍着的人越來越多了。
幾個水性好的年輕小夥子被喊了過來,姜果站在他們的最前頭,指着不遠處,大聲道:“剛才他們就是往那兒游了。”
聽見這聲音,正躲在河水裏憋氣的姜成和季小天睜開了眼,面面相觑。
剛才他倆下水沒多久,就聽見大壯的聲音了。
得知永強壓根就沒有落水之後,他倆松了一口氣,正要游回來,忽然,季小天說要教姜成玩個游戲。
這游戲,就是潛入水下憋氣,誰憋的時間長,誰就贏了。
姜成和季小天玩了好幾局,每一輪都輸,難得冒出幾分好勝心,非要贏一局才走。
他倆雖然也不小了,可玩心一起來,還真就忘了時間,這會兒,直到不遠處傳來了聲響,才回過神。
倆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最後硬着頭皮,一塊兒從河塘裏鑽了出來。
看着渾身濕漉漉的兩個大孩子,村民們都愣住了。
等到反應過來之後,大家也不會惱,都松了一口氣。
“沒出事就好!我就說嘛,就算小天是偶爾來一次村子裏,但姜成可是在村子裏長大的,辦不出這離譜的事。”
“你們倆以後可千萬不能再胡鬧了,要是出了什麽事,讓你們媽媽怎麽辦?”
“剛才你們倆的媽可吓壞了,就只差直接跳進河塘去救你們了!”
姜成撓撓頭,看着跑向自己的孟金玉。
季小天直到此時才知道剛才他們倆的行為吓壞了大家,他愣了愣,剛一擡頭,就見滿臉淚痕的張曉春沖了過來。
張曉春二話不說,擡起手就狠狠地推了他一把。
仿佛這樣還不能解氣,她又用力地擰了擰他的胳膊,氣憤道:“季小天,你知不知道自己在做什麽!”
季小天自從搬離鳳林村之後,就像是成了爸爸家的人,和媽媽無關了似的。
長大後,他從來沒有聽他媽對自己說過重話,至于打罵,更是不可能了。
此時張曉春的拳頭如雨點般落在他身上,就像小時候一般,狠狠教訓着他。
等到教訓完了,她又用力拽着他的肩膀:“以後不準再做這種事了,知不知道?”
季小天怔怔地望着他媽媽。
直到許久之後,他點點頭,心裏頭卻感受到幾分溫暖。
“對不起,媽。”姜成低着頭,對孟金玉說道。
孟金玉也被吓得不輕,用力推了推他的腦袋:“以後再也不準下水了!之前跟你說了這麽多次,你每次都點頭,敢情都當是耳邊風呢?”
可姜成,他抿了抿唇,語氣堅定:“媽,我以後還要下水,我想當海軍。”
“你說什麽?”孟金玉一臉詫異。
姜成回頭看了季小天一眼,咳了一聲,認真道:“我想當軍人,當潛艇、水面艦艇人員!”
這是他在幾分鐘之前從季小天口中聽說的軍種。
一直以來,他都沒什麽理想,家裏人給他安排什麽路,他就走什麽路,按部就班地過着。
可是剛才,聽季小天說起自己長大之後想要做什麽之後,他的心中,多了無限的向往。
姜成再也不是過去那個膽小懦弱的男孩子了。
他不要當慫蛋。
但是保護着家人,尚且不夠。
他還想要保護更多的人。
從今往後,季小天的夢想,也将成為他的夢想!
孟金玉還從沒見自己的大兒子露出這樣雄心壯志的一面。
她有些驚訝,但驚訝過後,心中的第一反應,是支持。
成為軍人,這多麽光榮啊,如果他真的能做到,那麽她是真心為他感到驕傲!
“那也得先好好念書!”孟金玉說道,“而且,當海軍可不是只在水中憋氣這麽簡單,得有強健的體魄和靈活的頭腦,你能不能做到?”
“我能!”姜成站定,神情是前所未有的嚴肅。
孟金玉抿着唇,忍不住笑了一聲:“吃飯去,個子太小也當不了軍人。”
“吃飯!今天吃兩碗!”姜成也笑了,“不過,我得先把衣服換了。”
村民們散去了。
張曉春說:“姜成,能不能麻煩你給小天拿一件衣服?他來時沒帶換洗的衣裳。”
姜成一口答應下來,回頭對姜果說:“果果,你給小天哥找一件衣服。”
“自己找。”姜果沒好氣地踩了踩他的腳。
姜成一時沒有防備,疼得整個人都跳起來,大聲道:“姜果,你幹什麽啊!”
姜果狠狠地瞪了他一眼,轉身還想要去踩季小天的腳解解氣。
但走到他邊上時,她又覺得不太好意思,畢竟好多年沒見面了,不熟。
于是,她“呸”了一聲,看看季小天,又看看姜成:“兩個騙子!”
丢下這句話,她轉身跑了。
姜成在後頭大聲喊:“你這個窩裏橫,要踩就一塊兒踩,只欺負我算什麽事啊!”
張曉春笑了,說道:“你們倆真是太過分了,剛才果果特別擔心,都着急哭了。”
季小天還是借了姜成的衣服,只不過,他是自己去姜家讓姜成給拿的。
回家之後,張曉春燒了水,溫水和涼水一摻,讓他洗個澡。
沒過多久,季小天穿着姜成的衣服走出來。
張曉春笑着說:“你和姜成的個子,小時候是差不多的。怎麽現在你穿着他的衣服,短這麽一整節呢。”
她走過來,給季小天拽了拽衣袖,又蹲下身,扯了扯他的褲腿,可不管怎麽調整,這一身就是短了些。
“媽,我比姜成大兩歲。”季小天說。
“是啊,兩歲,差得不少呢。”張曉春拍拍季小天的肩膀,“你這孩子,一段時間沒見,比我都要高了。”
她又随手拿了自己平時給紅星服裝廠做的小衣裳,笑道:“看你以前就這麽一丁點大,每天要抱在手裏,只要一擱在炕上,就嗷嗷叫。那會兒其他村民都說,孩子得糙養,哭就哭呗,哪個娃不是哭着長大的?可我聽着你哭得嗓子都啞了,就是心疼,累就累點兒吧,抱在懷裏的時候,能有幾年呢?”
張曉春已經很多沒有對季小天說過這麽多話了。
許是剛才真吓到了,此時一開口,她便滔滔不絕。
直到唠叨了許久之後,她才笑了笑:“看我,扯到哪兒去了。飯已經好了,我再把菜熱一熱,你肯定吃不習慣涼的。”
張曉春又進竈房忙活起來。
她平時一個人吃飯,習慣了,也不知道季小天的飯量有多大,就多準備了一些。
此時一盤盤飯菜又重新被她端到竈房去熱,來來回回的,她卻一點都不嫌煩,連背影都透着歡喜。
“媽,我能再在你這裏多住幾天嗎?”季小天說,“下周要考試,老師說不用去學校,自己在家裏溫習就好了。”
張曉春脊背一僵,不敢置信地回頭。
“你、你帶書了嗎?”她問。
“帶了。”季小天舉了舉書包。
張曉春立馬樂得合不攏嘴:“好、好!媽去給你收拾床鋪!”
只是沒走幾步,她又一拍腦門子,笑道:“看我,高興成這樣!你還沒吃飯呢,正是長身體的時候,不能餓着肚子,咱們先吃飯!”
季小天站在原地,半晌之後,忽然笑了起來。
他在想,過去他怎麽會誤以為媽媽不願意搭理自己呢?
他爸和繼母這樣說,他就真信了?
人的眼睛和耳朵會被蒙蔽,但心不會啊。
……
柚柚緊緊望着病床上昏迷的男人。
他的頭發很長了,還胡子拉碴的,雙眸緊緊閉着,像是睡着了一般。
雖然有些邋遢,但是這個睡着的叔叔可好看了,眼睛細長細長的,鼻子很高,側臉的輪廓看上去,就像是柚柚在電影上見到的演員同志似的。
不過,這些并不是重點。
重點是,這簡直就是放大版的顧祈哥哥呀!
他叫顧智民,柚柚在夢中見過他。
他回來的時候,顧祈哥哥已經受了很多罪,而顧爺爺也過世了。
那會兒顧智民跪在顧爺爺的遺照前,紅了眼眶,又緊緊拽着顧祈的手,說了無數次抱歉。
可是,沒有任何人責怪他,因為那些年,他也受苦了。
出任務時,顧智民受了重傷,但卻保住了一條命,算是萬幸。
只可惜,昏迷很長時間之後再醒來,他失去了記憶。
他的頭部受到重創,忘記了自己的家人,也忘記了自己的身份。
救下他的女孩與女孩家人隐瞞了當時他穿着軍裝的真相,請求他留在村裏,和他們好好生活下去。
女孩的父母也是對他百般照顧,話裏話外的意思,是将他當成自己的女婿。
可是,顧智民并沒有選擇留下來。
冥冥之中,他總感覺自己的肩上負着重擔,于是一路追查。
只不過,恢複記憶,已經是十年後的事了。
醫生說,若不是當時那一家人為了自己的私心,沒有将他送到醫院治療,或許,他不會被耽誤這麽長時間。
“小朋友,水已經倒好了,快喝吧。”年輕護士在一旁提醒道。
柚柚眨巴着水汪汪的大眼睛,在護士姐姐的提醒下回過神。
她接水道謝,等到護士将熱水壺放在顧智民的病床邊又轉身離開之後,才小跑着進了病房。
病房裏很安靜。
即便深知顧叔叔會醒來,可看着他此時蒼白的臉色,柚柚還是不自覺有些難過。
這是軍人叔叔,他會變成現在這虛弱的模樣,全是因為,他用自己的血肉之軀,保衛着所有人民群衆!
這只是其中一個軍人叔叔,可是在各個艱苦的地方,還有無數個軍人叔叔和阿姨,在保家衛國。
是因為他們,才會有如今的幸福安定。
“顧叔叔。”柚柚的聲音輕輕的,“受了這麽重的傷,一定好疼,辛苦你啦!”
躺在病床上的人,一動不動。
“顧叔叔,我來向你做一個自我介紹,我是柚柚呀!”
“你一定不認識我,可是,你認識顧祈嗎?顧祈哥哥是我最好的朋友啦!他現在過得好慘,每天都在家裏等着他媽媽去接,可是他媽媽有自己的家庭了,總是會忘記他。還有顧爺爺,他年紀大了,經常會不舒服,柚柚上回去顧祈哥哥家玩的時候,發現顧爺爺剛做好飯,都沒胃口吃,就躺回屋裏休息了。”
“他們一定是你最牽挂、最牽挂的家人吧?顧叔叔,你可一定不能忘記他們啊。”
柚柚的聲音軟軟糯糯的,回蕩在這個病房裏。
只是小團子這回考慮不周,倒了水居然忘記回去跟景景姐姐說一聲,害得她擔心得不得了。
“柚柚,原來你在這裏!”蘇景景一進病房,就屈起手指,在柚柚的腦門前晃了晃,只是也不舍得敲太重,便輕輕揪了揪她的鼻尖,“我還以為你走丢了。”
柚柚抱歉地撓撓頭:“對不起,景景姐姐,我是看見我好朋友的爸爸了。”
蘇景景這才意識到自己在病房裏,連忙捂着嘴巴,用氣音道:“我是不是太吵了?”
一道聲音由身後響起:“吵也沒關系,吵不醒的。”
一個年輕的小姑娘走了進來。
她穿着樸素的上衣,有點胖。
見了柚柚和蘇景景,她也不驚訝,只是淡淡地掃一眼,随即拿着自己剛打濕的毛巾,輕輕給顧智民擦拭臉頰和手臂。
她的動作很溫柔,雙眸深深地盯着顧智民,就像是對待自己的愛人一般,照顧着他。
蘇景景有些不解地看着柚柚,湊到她耳邊輕聲問:“這個是你好朋友的媽媽嗎?”
這時,方芳停下了手中的動作。
她轉身,說道:“我不是,我只是湊巧救了這位同志而已。”
方芳對柚柚和蘇景景說了當時救下顧智民的過程。
蘇景景聽完之後,說道:“同志,我們很快就要離開嶺市了。我把這孩子的住址和我單位的電話留下來,到時候如果這位同志醒了,請你盡快和我們聯系。”
蘇景景随身帶着紙筆,很快就寫下了聯系方式,鄭重其事地遞到方芳手中。
方芳點點頭:“你們放心,等他蘇醒之後,我會轉交的。病人要休息,你們先回去吧。”
時候不早了,部隊派來的車還在醫院門口等待,蘇景景便催着柚柚先回去。
柚柚乖乖點點頭,轉身時,又看了躺在病床上的顧叔叔一眼。
也不知道是不是她的錯覺,小團子好像看見,顧叔叔的手,動了一下。
方芳沒有送她們出門,等到她倆的背影漸行漸遠了,才關上了病房的門。
再轉身時,她随手撕了紙條,重新拿起毛巾,輕輕擦拭顧智民的手。
……
顧老爺子已經度過了危險期。
劉安琴想帶顧祈回家,但是這孩子怎麽都不願意,非要留在醫院守着他爺爺。
劉安琴只好點點頭:“現在已經不早了,我明天一早就過來,到時候請個護工幫忙照顧你爺爺。等到下午的時候,再接你回家。”
這邊劉安琴在和顧祈說話,病房外,周鑫碰到了個老同學。
老同學匡建設一見到他,驚訝道:“周鑫,你——我之前聽說你去牛棚了。”
“已經平反了。”周鑫淡淡道。
匡建設恍然大悟:“那就好,當時我們幾個同學說起來,都覺得你過得真不容易。不過大家也沒辦法,那會兒,家裏情況稍微好一些的,都是自身難保。對了,你這段時間怎麽樣?你是陪誰來醫院的?”
周鑫指了指病房裏的劉安琴:“那是我妻子。”
匡建設點點頭,往裏頭看了一眼。
片刻之後,他的妻子也走了過來:“建設,爸已經睡着了,媽在裏頭陪着,我們倆明天還得上班,先回去吧。”
匡建設和周鑫打了聲招呼,轉身走了。
周鑫看了一眼手腕上的表,剛想進去催劉安琴出來,忽然聽見匡建設與他妻子的對話。
“建設,你這同學是不是二婚啊?我剛才聽其他病人說了一嘴,聽說你老同學的妻子都已經有一個八、九歲的兒子了。而且,病房裏那個,是她以前的公公。”
“不能吧,周鑫是頭婚啊。”
“那估計他太太是二婚,這家庭情況夠複雜的啊,她以前的公公住院了,她還得這麽忙前忙後的。”
“其實周鑫以前的條件真挺好的,個子高,長得也英俊,我們班很多女同學都特別喜歡他。在這麽多年之前能去海外留學的,那家庭底子該有多厚,你也不是不清楚。不過,成也在家世,敗也敗在了家世,當初他被下放的時候,我們幾個老同學都挺唏噓的。”
“也難怪了,要不是那段下放的經歷,他應該也看不上現在這妻子吧。”
倆口子旁若無人地說着,壓根沒注意到夜晚的病房走廊安靜得很,這番話,早就已經落到了周鑫的耳中去。
僵在原地的周鑫黑着臉,望向病房裏的劉安琴與顧祈。
過了許久,劉安琴終于出來了。
她捏捏自己酸痛的肩膀,說道:“周鑫,老爺子這情況,我實在不放心讓小祈留在他身邊。我打算,把小祈接回家去住,你同意嗎?”
話音剛落,她就猜周鑫不會拒絕自己。
要是他嫌棄顧祈,當初就不會提出娶自己回家了。
于是,她的語氣放輕快了一些,挽住了丈夫的臂彎:“你回去和爸媽說一聲吧,行嗎?”
周鑫沉默片刻,不着痕跡地抽出自己的手臂,掏口袋拿出車鑰匙:“我先去開車。”
劉安琴的手僵在半空中。
她有些錯愕地望着丈夫的背影,摸不着頭腦。
……
顧智民是在兩天後醒來的。
在他蘇醒之後,醫生檢查了一番,露出欣慰的笑容:“目前看來,身體的各方面機能都沒有受到太大的損傷。不過畢竟昏迷了這麽長時間,還是得好好養一養,可千萬不能太操勞了。”
方芳的眼中綻放欣喜的光芒,激動道:“謝謝,謝謝醫生。”
顧智民的頭還是嗡嗡地疼。
睜開眼睛的那一刻,他看見的是全然陌生的環境,和全然陌生的人。
方芳的父母早就看得出這男同志英俊不凡,可在他睜開眼睛的那一刻,他們還是微微一怔。
這眼睛無比深邃,眸光犀利而又散發着氣場,看起來就不像是個普通人。
“你們是——”顧智民看向他們。
方芳剛要說話,就聽她母親搶先了一步。
“你當時受了傷,是我們把你給撿回來的。這段時間,你一直留在我們家,我女兒芳芳照顧着你。”
“謝謝你們。”顧智民說,“我——”
方父又打斷了他:“既然你醒了,你和芳芳的婚事也該辦了。這孩子真是傻,這麽多人上門提親,愣是不情願,還說你是她的對象。現在街裏街坊傳遍了,都說我們芳芳快結婚了……”
方芳一臉驚訝地看着自己的父母。
她的年紀确實不小了,父親在單位裏工作,母親和她雖然都是臨時工,但家裏吃吃喝喝還是不愁的。
唯一讓方父和方母發愁的,還是她的婚事。
方芳自己其貌不揚,但就是想挑好看的對象,他的父母便勸她好好工作,等職位轉正了,媒人給她介紹對象時,她也能有底氣一些。
但是,方芳不情願,她相信總有一天,會天降緣分。
巧的是,那天她出門,居然真的撿到了一個英俊的男人。
男人穿着軍裝,渾身都是令人觸目驚心的傷。
方芳和父母一起把他撿回家。
之後,她每天都悉心照顧着,竟這樣愛上了他。
她不想将他送走,擔心把他送到醫院之後,部隊裏就會找上來。
只是好幾個月過去了,仍不見好,方父和父母便做主,打發她出門買東西,偷偷将他送到醫院去。
送醫沒幾天,顧智民居然真的醒了。
見他醒了,方芳心亂如麻。
那天文工團的女同志和小孩子遞來一張紙條,還說,他有孩子……
她寧願他不醒,也不希望他醒來之後,回歸家庭。
“你們說,結婚?”顧智民皺了皺眉。
在昏迷時,他仿佛做了一個夢。
夢中,一道軟軟糯糯的聲音提醒着他,他有一個孩子。
顧智民的記憶逐漸回溯,他緩緩擡起手,按着自己的頭。
在柚柚的夢境中,方家人并沒有将他送到醫院,他昏迷了更長的時間,因此失去記憶。
可此時此刻,他只是腦子有點亂而已,而記憶,在慢慢回溯。
“你沒事吧?”方芳握住他的手,“頭疼嗎?”
方父見他不想認賬,皺了皺眉:“你當時穿着軍裝,應該是軍人吧?作為軍人,總不能知恩不報!我們方芳還是個黃花大閨女,她每天給你擦臉、擦手、擦身體,幫你翻身時也不顧及什麽男女授受不親,現在你醒了,難道拍拍屁股就走了嗎?”
“老方,你先別生氣,這位同志剛醒……”方母說,“這幾個月的照顧,他不會不認賬的。”
顧智民的神色冷下來,輕推開方芳的手:“既然你們知道我是軍人,那麽這幾個月,為什麽不想辦法聯系部隊?”
方父一時啞然,看了看自己的女兒,才說道:“我又不知道你是哪——”
顧智民懶得再與他們多說,直接道:“我已經結婚了,而且,就算我還沒有結婚,也不可能發生什麽——救了我一命,就得讓我以身相許的戲碼吧?”
顧智民語氣譏诮,眸光也沉了下來。
“結婚也可以離婚。”方父說,“你耽誤了我閨女,這事不能就這樣算了。”
方芳的臉一下子就漲得通紅,尴尬道:“我不知道你結婚了。”
她想着,只要她不承認,那誰都拿她沒辦法。
然而,就在她話音落下的那一瞬間,一個護士走了進來。
她将一張紙條遞給顧智民:“這紙條是前兩天文工團一位女同志和一個小女孩留下的。小女孩說,她在她好朋友家的照片裏見過你,你是那個男孩的爸爸,那個男孩叫顧祈。”
顧智民撐着病床坐起來,語氣急切:“沒錯,顧祈是我兒子。”
方芳面色蒼白。
那一大一小是信不過她,所以又另外給了護士留了聯系方式!
難不成小不點在跟她玩“螳螂捕蟬黃雀在後”的把戲,擺了她一道。
“當時不清楚那孩子究竟有沒有認錯人,所以也不敢貿貿然上報。現在既然你醒了,那就太好了,麻煩你把自己的具體情況告訴我們,我們這就去聯系部隊,以及你的家人!”
方家人的眉心,逐漸擰起來,臉色越來越難看。
……
柚柚一回到家,立馬将自己和軍人叔叔阿姨們拍的合照拿出來。
哥哥姐姐和弟弟搶着看照片,眼中露出了崇拜又羨慕的神色。
孟金玉笑着坐下來:“你們小心一點,別把照片撕壞了,要不然柚柚會哭的。”
“柚柚可不是小哭包呢!”小團子不服氣道。
孟金玉問了問孩子在嶺市的情況。
小不點正愁沒人說呢,小嘴一張,叭叭叭叭的,就連一絲細節也不放過,說得口水都要幹了。
姜果給她遞來一杯水,一臉向往:“上臺一定很好玩吧!”
姜成撓撓頭:“有什麽好玩的啊,都是人,吓都要吓死了!”
柚柚滾圓的眼睛睜得可大了,挺起胸膛,一本正經地說:“一點都不吓人!臺下的觀衆又不是老虎,大家是來看表演的!”
孟金玉被他們逗得直樂。
“對了,楚優姐姐還被領導誇獎了呢!”柚柚又說,“她還問領導,可不可以調到其他城市的文工團去。”
孟金玉有些驚訝:“為什麽呀?”
“對呀,其他姐姐也問她,為什麽呀。”柚柚像小大人一般,嘆了一口氣,“楚優姐姐說,她也不舍得大家。只不過,她在家裏過得好不開心,想要搬出去住。這樣一來,她就可以少見到她爸爸媽媽和妹妹了。”
孟金玉理解楚優的決定:“原來是這樣,她也不容易。”
“不過後來,團長阿姨給她想了個辦法。團長阿姨說,讓楚優姐姐住在文工團的宿舍裏去,這樣一來,既不用和大家分開,還能減少和她家裏人見面呢。”
姜果忍不住翻了個白眼:“柚柚,你這話說的,一頓一頓的,都快要緊張死我了!你直接說這是一件好消息,不就好啦?”
柚柚一樂:“還有呢!”
一家子人又立馬湊上前。
怎麽這小家夥出門一趟,能遇到這麽多新鮮事啊?
“還有什麽?”孟金玉問。
“還有我見到了顧祈哥哥的——”她正說着話,突然聽見有人敲了敲屋門。
大家擡起頭,看了過去。
只見顧祈站在門口。
孟金玉一臉意外。
這是說曹操,曹操就到啊!
“顧祈哥哥,你怎麽來了?”柚柚跑了過去。
顧祈手中拿着一個大袋子。
袋子裏裝着很多雞蛋、面粉、一刀肉,還有一罐麥乳精。
看得出來,他提着這麽多東西過來,怪吃力的,此時微微有些喘。
顧祈看着柚柚,又轉而看向孟金玉,誠懇地問:“孟阿姨,我能來你家,吃幾天飯嗎?”
孟金玉看着這孩子。
他瘦了很多,白皙的臉上沒有血色,與她對視時,幾乎不敢直視她的眼睛。
要不是因為寄人籬下太長時間,受盡了委屈,孩子又怎麽會在上門做客時帶這麽多禮呢?
說到底,還是怕被拒絕吧。
這孩子,本來應該在優渥的條件下長大,長成意氣風發的小少年才對。
“當然可以啦。”柚柚牽起顧祈的手,“一起吃飯!”
姜成走過來:“顧祈,你是剛從城裏回來的嗎?”
“我媽媽做飯可香了,今天你有口福啦!”姜果熱情道。
孟金玉笑着招呼顧祈進來,而善善則跑去拿了一張凳子,讓顧祈坐下。
感受着這一家人給的溫情,顧祈的心暖洋洋的,也不由笑了。
他是從周家跑出來的。
在周家住了一天之後,他實在是受不了了。
過去周家人還算客氣,可不知道為什麽,這一回,他們總是給他臉色看。
顧祈一開始是想忍着的,可直到,看見媽媽悄悄落淚的那一刻,他突然待不下去了。
一個不受歡迎的人,何必死皮賴臉地留在不屬于自己的地方呢?
顧祈直接從周家跑了出來。
他回到醫院,爺爺有護工照看着,爺爺給他塞了一些錢和票,讓他回家去,自己住幾天。
過完年,他都已經九歲了,難道還沒法自己照顧自己嗎?
顧祈回到家,肚子餓得咕嚕咕嚕叫,都快要前胸貼後背了。
于是他一鼓作氣,跑去公社,買了好吃的,提着來到柚柚家。
現在,聞到竈房裏飄出的飯香味,顧祈吞了吞口水。
今天晚上,他想吃兩碗飯。
孟金玉忙活着,孩子們進進出出都在幫忙,顧祈不自覺地,也開始搭把手。
望着幾個兄弟姐妹們臉上露出的幸福笑容,他不由羨慕。
其實,媽媽一個人帶着孩子生活,不是也能過得很好嗎?
擺好了碗筷,柚柚拉着顧祈坐下。
“顧祈哥哥,我跟你說一個好消息——”
“顧祈,你真在這裏?”一道嚴肅的聲音打斷了柚柚的話。
大家擡起頭,看見來的居然是周鑫和他的父母。
周父一臉嚴肅道:“跑了就跑了,還得我們親自去接回來,這是什麽道理?”
周母說道:“他媽媽都快要擔心得暈過去了,我們不來,難道就不管她了?就算不管她,她肚子裏的孩子,你能不管嗎?”
周鑫餓着肚子開了一路的車,有些不耐煩,看見顧祈的那一刻,語氣不善:“跟我回去。”
顧祈的手握着筷子,不出聲。
孟金玉和幾個孩子也不知道發生了什麽,都是面面相觑。
“顧祈,你不要太不識擡舉了。你以為我們稀罕管你嗎?我們沒有義務撫養你,要不是看在你媽的份上——”周母蹙眉,眼角的皺紋快要夾死蒼蠅。
“我最後問一次,你回不回去?”周鑫沉着臉問。
顧祈将筷子放下,擡起臉。
這一張張臉,對他而言,既熟悉,又陌生。
平時,他處處忍讓,将所有的委屈吞到肚子裏去,是為了他的媽媽。
可這兩天的相處,他能感覺到,媽媽也将他視為累贅。
既然如此,他又何必再忍耐呢?
大不了就是和媽媽脫離關系,不再來往。
他以後和爺爺相依為命。
顧祈思忖片刻,直接說道:“我不去你們家,你們走吧。”
周鑫的脾氣一下子就上來了:“你什麽意思?還要我們哄着你嗎?”
顧祈“騰”一聲站起來,毫不示弱地回望着他:“這一次,就算哄着我,我也不去了。”
柚柚看得睜大了眼睛。
第一次見到顧祈,是當時他被一幫熊孩子狠狠欺負着,可那會兒他一點都不怕,直接就上前和他們對打,打跑了他們。
可後來,因為他媽媽的事,他變得愈發沉默,愈發小心翼翼,和夢中一樣。
不過,那都是過去的事了。
現在這樣的,才是她認識的顧祈哥哥!
“你再說一次。”周鑫微眯着眼。
“再說一百次,也不去。”顧祈站得直直的,眸光篤定。
周鑫的眸光越來越沉,這孩子不回家,恐怕家裏劉安琴還得哭……
周母說道:“這是對長輩說話的态度嗎?”
周父也說道:“果然是沒有媽管,沒有爸養的孩子,一點教養都沒有!”
顧祈板着小臉,拳頭微微攥緊。
柚柚和善善站在他的身旁,用小小的力氣拍了拍他的胳膊作為安慰。
顧祈轉頭問柚柚:“柚柚,你知道怎麽說髒話嗎?”
柚柚立馬擺擺手:“顧祈哥哥,小孩子不能說髒話的。”
顧祈重新看向周家人。
他們不是說他沒有教養嗎?
那他就要更加沒有教養一些。
只是,他不知道可以說什麽髒話。
顧祈與周家人僵持着,空氣都像是在此刻凝結了一般。
孟金玉看不下去了,一幫大人,怎麽能欺負一個小孩呢?
然而,正當她準備起身将這些人轟走時,杵在原地的柚柚,開口了。
小團子憋着一口氣,臉頰鼓鼓的,奶兇奶兇地罵道:“吃屁去吧!”
顧祈遲疑片刻,随即同樣大聲道:“吃屁去吧!”
周家人就像是被雷劈了一般,面色鐵青,渾身僵硬。
姜成和姜果也站出來。
“你們怎麽回事啊?別人在吃飯呢,來嚷嚷什麽?”
“三個大人欺負一個小孩子,還有理啦?”
屋外,聽見動靜的村民們紛紛趕了過來,想看清楚發生了什麽事。
周父和周母扭頭看了一眼,吓得面色發白。
他們讨厭農村,也讨厭這些村民,因為這些人會讓他們想起當初在牛棚被人吐口水的那些時光……
“周鑫,趕緊走,別跟這幫沒教養的人一般見識。”周母說。
周鑫的心裏也沒了底氣,趕忙攙着父母轉身回車上。
他們幾乎是落荒而逃的,周父上車之前,腳還不小心崴了一下,疼得整張臉都戴上了痛苦面具。
直到他們跑了,孟金玉趕緊問顧祈:“你沒事吧?”
顧祈搖搖頭,神色比以往都要平靜,眼中還多了幾分久違的光芒:“金玉阿姨,我沒事。”
“那吃飯吧。”孟金玉說。
柚柚還陶醉在自己剛才說出的“髒話”中。
吃屁去吧……
可太美妙了!
“柚柚,你以後不能再說這話了,看弟弟都被你教壞了。”孟金玉說。
柚柚看向善善,發現這小家夥還真在有樣學樣,小嘴巴嘀嘀咕咕的,念念有詞。
“你怎麽好的不學,學壞的呀。”柚柚嘟囔着。
顧祈知錯就改:“金玉阿姨,對不起,他們說我爸爸,所以我才……”
“能理解。”孟金玉拍拍顧祈的肩膀,“以後不必跟他們逞口舌之快,你爸爸是烈士,他們敢再說那樣的話,咱們就去舉報。我們管不了他們,自然會有人管。”
只是,話音一落下,她自己也忍不住笑了:“不過有時候,逞口舌之快,好像也挺爽的?”
孩子們也“噗嗤”一下,樂出聲來。
而就在大家說說笑笑時,柚柚突然站了起來:“柚柚有一件重要的事情,必須告訴大家。”
大家夥兒都看着柚柚,一臉好奇。
小團子清了清嗓子,嚴肅而又認真道:“顧祈哥哥的爸爸,還活着!而且,他很快就要回來了,等他一回來,那些欺負顧祈哥哥的人,一個都跑不了!”
“哐當”一聲,顧祈手中的筷子掉在了地上。
他趕緊蹲下身去撿,起來的時候,腦袋又不小心磕到了桌角。
等到坐回到原位之後,顧祈的腦子還嗡嗡的。
過了許久,他才找回自己的聲音:“柚柚,你在開玩笑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