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9章
第59章
聽着孟金玉的這番話,劉安琴的臉色驟然變得煞白。
她做夢都想不到顧智民還活着。
此時,望着這張熟悉的面龐,她的眸光一絲絲黯淡下來,最終如同被抽光了力氣一般,雙目無神。
當初得到顧智民犧牲的消息時,她是不知所措的。
她一個女人,艱難地帶着孩子,從他的戰友手中接過他的遺物,簽了各種知情書,接受了撫恤金,甚至還參與了部隊內部舉行的小型追悼會。
在整個過程中,她哭得死去活來,暈倒過去好幾回,醒來時,總看見顧祈用無助的眼神望着自己。
可她有什麽辦法,她也很無助啊。
後來遇到周鑫,她的心情才稍微好一些。
她不是不愛顧智民,也不是對周鑫多死心塌地,而是在那樣的情況下,她太需要有人關心自己。
可是,就在她開啓了自己的新生活時,顧智民居然回來了。
他沒有死,活得好好的。
劉安琴不知所措,就像是做錯了事情一般,與周鑫保持着距離,而後緊緊地望着顧智民。
“小祈是我的兒子,我只是希望他道歉,并不是——”
“兩位老領導一定是能理解的。”周鑫打斷了她的話,平靜下來之後,他看着兩位老同志,斟酌着剛才孟金玉提的軍銜,便說道,“我們是文化人,大家心平氣和,把這件事說清楚。沒必要将什麽‘狗仗人勢’挂在嘴邊,這太難聽了。”
他以為老領導聽完自己的話,會批評孟金玉,這樣一來,自己則占了上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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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誰知道,趙司令脾氣火爆,直接罵了兩句髒話,又說道:“顧同志是沒犧牲,才看見了這一幕,要是他真犧牲了,他的老子和兒子,指不定要被人欺負成什麽樣!這位女同志說得對,真是狗仗人勢的混賬東西!”
“小丁。”李團長也鐵青着臉,“立馬聯系公安局,把這兩個人關起來,好好審訊!咱們軍人同志在戰場上流了這麽多血,不能讓無恥之人寒了軍人同志的心,讓他們流血又流淚!”
小兵立馬往外跑了一趟。
周鑫和劉安琴本是想來将周父和周母救出來的,這會兒自己也要被帶走了,頓時慌張不已。
他倆一個勁辯解着,甚至還讓顧祈幫自己說說話,好讓老領導們和顧智民放自己一馬。
“你叫顧祈?”趙司令沖着他招招手,讓他在自己面前站定,說道,“你跟我說說,這些日子,都是怎麽過的。”
劉安琴用懇求的目光看着他。
孟金玉拍了拍他的肩膀,說道:“把所有的委屈都說出來吧。”
顧祈點點頭:“我在周家住,一開始幾天,他們對我很客氣。但是後來見我常來,周叔叔和他父母就提醒我,讓我別去了。我以為媽媽想見我,所以還是硬着頭皮去。那一天,他們一家子人,說要去國營飯店吃飯,讓我在家裏待着。家裏什麽吃的都沒有,我媽晚上十點才回來,抱着我哭,說她對不起我。”
顧智民的眸光沉下來,一只手用力地攥住輪椅把手,手背上冒起青筋。
他昏迷的時候,他們就是這麽對待他兒子的!
“她說對不起你,有沒有讓你吃飯?”趙司令皺眉。
顧祈搖搖頭。
“你胡說!”劉安琴激動道,“是家裏沒有吃的了,一點都沒有,第二天早上醒來,我不是馬上給你去買了饅頭和豆漿嗎?”
顧祈靜靜地看着劉安琴,眸中再也沒有期待,被取而代之的是深深的黯然。
他沒有撒謊。
那會兒,她說她身不由己,他信了。
可之後,還發生了很多事,每一次都是身不由己。
若不是失望到了極致,他一個九歲的孩子,又何至于下定決心,離開周家。
“你還有什麽要說的嗎?”趙司令問。
顧祈沉默片刻:“我還有一支鋼筆,那是爸爸給的禮物,周家的老奶奶聽說之後,沒收了。我剛才聽金玉阿姨喊您司令,司令是不是軍隊裏最了不起的戰士?您能幫我把鋼筆要回來嗎?”
“當然可以。”趙司令擡起手,在半空中停留許久,最後輕輕地搭了搭顧祈的背。
這個孩子,不容易。
李團長看向顧智民,說道:“你這兒子小小年紀,倒是有魄力,敢在趙司令面前說話,還說得有條不紊!以後這小子,有出息!”
誰不知道趙司令平時嚴肅沉默,那眸光就像是裹了冰雪的刀子似的,一掃過來,能讓部隊裏上過戰場的同志各個噤若寒蟬。
可是,顧祈卻不怕他。
李團長笑着調侃一番,使得病房裏的氣氛好了不少。
顧老爺子已經回過神,詢問當時的情況。
聽顧智民說完之後,老人家語氣感慨:“那也是九死一生,能活下來,你也算福大命大!”
李團長笑道:“老爺子,大難不死必有後福,您兒子将來的好日子,還長着呢!”
周鑫微微蹙眉。
顧智民立了軍功,接下來,他在部隊的前途将不可限量。
就算他有傷,最後選擇轉業,部隊領導也決定不會虧待了他。
到時候若是直接将他分配在公安局當局長,那他會怎麽針對自己?
周鑫這樣一想,立馬掃了劉安琴一眼。
本以為她和自己一樣擔心,可誰知道,她的眼神是幽怨而又含情脈脈的。
她深深地望着顧智民,那眼睛就像是長在他身上似的,連眨都不帶眨一下。
而顧智民,他并不看她,就像他們素不相識。
十多分鐘之後,派出所的公安同志來了。
他們将周鑫與劉安琴帶走,說是去所裏,協助調查。
周鑫一個勁解釋着,還讓劉安琴一起解釋。
劉安琴望着顧智民搖頭,說自己真沒有做過傷害顧祈的事。
“我是小祈的媽媽,我怎麽可能讓他傷心?”
“我只是身不由己,孩子進入一個新家庭,又怎麽可能不受委屈呢?”
劉安琴的聲音很輕柔,還拖着哭腔,直到公安同志将她帶得遠遠的,病房裏的人還能聽見她說的話。
顧祈低下頭,攥着衣角:“爸爸,媽媽會有事嗎?”
顧智民摸摸他的腦袋:“放心吧,趙司令和李團長只是教訓教訓他們而已。”
李團長也說道:“我剛才在來的路上聽說了,兩位老人口不擇言,說顧同志的兒子沒有爸爸,沒有教養,但若真說辱罵軍人和軍人家屬,那确實沒有,不至于送他們去勞改。但是,單位裏的批評教育少不了,這是思想覺悟方面的問題,恐怕他們的工作要丢。”
先是在單位大會上當衆批評,念檢讨,再丢了工作,這就已經足夠讓周家人顏面掃地。
或許對于鳳林村的一些村民,比如王小芬來說,所謂尊嚴是最不值一提的東西,可周家人不一樣。
他們過去體面了幾十年,被下放牛棚之後又從天堂掉落到地獄,這一回得以平反,他們只想要将自己掉落一地的臉面找回來,卻沒想到,又是一輪新的打壓。
孟金玉對他們的了解并不深,但剛才看劉安琴的反應,也能猜得出,往後周家還得鬧。
妻子對她的前夫念念不忘,這是任何一個男人都無法忍受的。
更何況,周家還有兩位老人家,他倆喜歡将手伸得長長的。
以顧同志的格局,必然不會被小情小愛所牽制,而與周家人反複周旋。
想來這事,到目前為止,該告一段落了。
趙司令和李團長提出先離開,他們見顧智民行動不便,愣是不同意讓他送,臨走之時,還勸他好好休息,陪伴家人。
等兩位老同志和小兵都走了,病房裏就只剩下顧家人,還有孟金玉。
孟金玉從來沒見過不茍言笑的顧老爺子像現在這樣歡喜,也從來沒見過沉默的顧祈像現在這般表現出小孩子稚嫩的一面,他依賴着爸爸,就像是——柚柚和善善依賴着她自己一般。
她失笑,眼中的光芒變得溫柔。
每一個孩子,只有在不被愛的時候,才不得不成長起來。
如今,顧祈的父親回來了,往後他也是有人疼愛的小孩了。
“顧老爺子,我得先回去了。”孟金玉說,“您好好休息,別太操心,身體才能慢慢好起來。”
顧老爺子的脾氣也不像平時那樣執拗了,聽着孟金玉叮囑自己該吃些什麽,該如何休息,竟一點都不會不耐煩,滿口答應下來,還喜笑顏開的。
像個老孩子似的。
看着這一家子和和美美的樣子,孟金玉由衷地感到高興。
顧祈将她送到門口:“謝謝你,阿姨。”
孟金玉揉揉他的頭發:“不用謝,誰讓你是柚柚最好的朋友呢?以後顧祈哥哥不會受委屈了,我們柚柚就可以放心了。”
顧祈聞言,咧開嘴角,黑白分明的眸子愈發清澈純粹。
在他們說話時,顧智民一直将注意力放在孟金玉身上。
之前,他從來沒有見過這位女同志。
聽老爺子和顧祈的意思,她該是在村子裏給他們提供了很多幫助的好心人。
孟金玉轉身要出病房,忽地想起自己忘了跟顧智民打招呼,她擡起手擺了擺,說道:“再見。”
顧智民扶着輪椅把手想要起身,卻起不來,就微微颔首,像顧祈那樣,道了謝。
等到她的背影漸行漸遠,顧智民對顧祈說道:“小祈,告訴爸爸,這段時間都發生了什麽。”
難得的團圓,來之不易,顯得格外珍貴。
顧老爺子躺在病床上,聽着兒子和孫子之間的對話,只覺得自己像是做了一場夢。
前些天他以為自己快不行了,躺在病床上時,郁郁寡歡,心裏頭牽挂着孫子,生怕自己若是走了,孫子肯定要無依無靠。
然而現在,他兒子回來了。
說來也怪,看見顧智民的那一刻,顧老爺子就覺得自己渾身上下都清明了起來,連胸口一直堵着的一口濁氣,也消失得無影無蹤。
難不成,這就是傳說中的心病還須心藥醫?
時間在彈指間流逝,此時通過顧祈,顧智民才知道這幾個月之間竟然發生了這麽多事。
劉安琴在短時間內改嫁,暫且不提,更讓他感到後怕的是,老爺子竟兩次入院。
好在兩次都有人在老爺子身邊看着,否則後果不堪設想。
“多虧了柚柚和她的家人們。”顧祈說,“不管是第一次住院,還是這一次他們請我留下來暫住,他們幫了我們家好多。”
顧智民沉吟片刻:“是,是得好好感謝他們。”
話音落下,他又看向自己的父親:“爸,你了解孟家人的情況嗎?我們要感謝,就得真心誠意,感謝到點子上。”
……
所有人都圍在柚柚家門口。
他們一眼看見徐知蘭的穿着打扮,再一見她舉手投足之間的氣場,就感覺這人不一般,之後聽姜果一說,得知對方的身份,頓時瞪大了眼睛。
姜果說,來找她妹妹的是文工團副團長兼歌舞團團長,這樣介紹的時候,小姑娘的脊背挺得直直的,下巴還揚起,就像是一只驕傲的孔雀似的,可嘚瑟了。
有什麽好嘚瑟的?不就是——
好吧,确實是了不起。
這樣的大人物,居然會來鳳林村,村幹部們紛紛來到柚柚家,表達了對徐團長的歡迎,一口一個“團長”這麽叫,雙手卻不知道該往哪裏放,顯得格外局促不安。
徐團長沒擺架子,不過也确實和他們沒什麽好說的,微微點頭以示禮貌之後,所有的注意力,又全都放在了柚柚身上。
“柚柚,你媽媽還沒有回來嗎?”
小團子比小蜜蜂還要忙,她和哥哥姐姐以及弟弟用上了媽媽教的待客之道,一會兒倒水,一會兒拿糖果,還搬來凳子,拉着徐團長的手坐下。
望着這一幕,村民們更加詫異了。
連見過世面的村幹部在這位文工團團長面前都緊張得直打哆嗦,這柚柚怎麽見着她,跟見了老熟人似的,這麽親熱呢?
“我媽媽去忙啦。”柚柚說,“團長阿姨找柚柚有事嗎?”
望着柚柚如黑葡萄一般閃亮的眸子,徐知蘭笑着勾了勾她的鼻尖:“團長阿姨剛才說過了呀,希望你來到我們團裏,成為文工團的小演員。這可不是鬧着玩的事情,所以我得等你媽媽回來,問一問她的意見。”
村民們忍不住壓低了聲音,輕輕嘀咕起來。
“這位團長,對柚柚可真好啊!”
“一口一個團長阿姨,真是太親切了,我之前看城裏人的眼睛都長在頭頂上,還以為他們都很傲慢的,沒想到,這文工團的團長居然這麽好。”
“我覺得,她不是對誰都親切。剛才她對村幹部們說話的時候,雖然态度不差,但還是比較冷淡的。只有在柚柚面前,她才露出笑容,那好聲好氣的樣子,就像是在哄着柚柚似的。”
“原來柚柚不光是在咱村受待見,出了村,去了這麽氣派的文工團,人家也這麽喜歡她!”
這些議論聲,姜煥明都聽見了。
他站在人群的角落,望着屋子裏歪着腦袋聽團長說話的小閨女,整個人懵懵的。
那可是文工團,別人想進都進不了的地方!
姜煥明從人群之中穿過,擠到徐知蘭面前:“團長,我是柚柚的爸爸。她媽媽不在家,有什麽事,直接跟我商量就好了。”
徐知蘭看了姜煥明一眼,神色狐疑。
之前柚柚每周都來團裏。
都好幾個月的時間了,只聽她提起過媽媽和兄弟姐妹們,從來沒說過她爸爸的事。
“我是公社供銷社的正式員工,這是我的工作證。”姜煥明又趕緊拿出自己的工作證。
只不過,徐知蘭還沒看他的工作證,就聽姜果懶洋洋地開口了。
“他說的不算,還是等我們媽媽回家吧。”
姜煥明一臉難堪,想要罵姜果一頓,又礙于徐團長還在,不好發作,只好憋着一口氣,聽屋外傳來那些笑話自己的聲音。
好在沒過多久,孟金玉就回來了。
見到徐知蘭時,孟金玉一臉意外。
徐知蘭很快就說清楚自己的來意:“柚柚是一個很有天賦的孩子,不管是在訓練室練習唱歌、跳舞,還是在舞臺上時,都非常有表現力與感染力。我們團裏平時會有很多劇目,需要小演員,因此,我想柚柚成為歌舞團裏固定的小演員,以後參與我們的演出。”
提起柚柚在舞臺上的表現,徐知蘭唇角微揚,滔滔不絕:“你或許不知道,當時在嶺市時,柚柚的表演給部隊各領導都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不少人特地來問我,是從哪兒找到這孩子的。”
“我們團裏的幾個文藝兵對柚柚也是贊不絕口,不管是景景,還是楚優,她們倆對柚柚的欣賞,都是從專業角度出發的。”
孟金玉看着此時懵懵懂懂卻已經露出甜美笑容的小閨女,心中不由有些感慨。
這段時間,柚柚可太忙了,忙着撮合她舅舅和景景姐姐、忙着溫暖治愈楚優、還忙着打楚蕾的臉……
對此,孟金玉不會攔着,她知道這孩子想要做的,都是好事,是有意義的事。
看着蘇景景和楚優如今的生活回到正軌,并且不會重複上一世的命運,孟金玉為她們高興,也為自己小閨女感到驕傲。
只是她沒想到,柚柚做了這麽多事,最後一切又回到了原點。
回到加入文工團的契機。
徐團長喜歡這孩子,并且在蘇景景和楚優的影響之下,愈發想要将柚柚邀請到團裏去。
這并不是孟金玉自己瞎琢磨的,而是因為她發現當柚柚猶豫,想要拒絕之時,徐團長并沒有放棄,而是仍舊在争取。
“可是我想要留在家裏,和媽媽、哥哥姐姐、弟弟在一起。”柚柚說。
徐團長沉默片刻:“在城裏的小學念書,放學之後就來團裏排練,我可以安排你在學校或者團裏住宿,柚柚不願意嗎?”
柚柚搖搖頭,依偎在媽媽的懷裏。
徐團長不由笑了。
這孩子在外頭的膽量再大,回到家,也只不過是一個舍不得媽媽的小丫頭而已。
“那我們就和之前訓練時一樣,每個周五過來,來的時候,你可以去景景家、你舅舅家,或者我家留宿,周日再回去,好不好?”
孟金玉沒想到徐團長願意做出這麽大的讓步。
如果不是因為蘇景景和楚優對柚柚的百般肯定,恐怕柚柚會像上一世一樣,早早離開了家,被迫學着獨立吧?
現在這樣是再好不過,孩子每周去文工團兩天,就跟後世上培訓班差不多了。
這下子,柚柚也心動了:“既可以和家人們在一起,又能跳舞嗎?”
“沒錯。而且,等你再長大一些,還可以參加文工團的選拔,正式成為我們團裏的文藝兵。”徐團長說着,又問道,“你願意嗎?”
“願意啊!”柚柚立馬眼睛一亮,點頭如搗蒜。
村民們驚訝得屏住了呼吸。
不單單是成為團裏的小演員,将來還要當文藝兵?
這娃簡直是太出息了!
徐團長松了一口氣。
小丫頭的天賦這麽高,可不能耽誤了。
徐團長與柚柚一家子皆大歡喜,轉身離開時,她又看了這兄弟姐妹幾個一眼。
“孩子們長得都很好看,和你很像。”徐團長笑着說。
僵在一旁被忽視了許久的姜煥明抿着唇,沒吭聲,心裏頭堵着一口氣,上不去也下不來。
這些個孩子,他也有份生的。
怎麽被誇的時候,就輪不着他呢?
……
方芳坐在家裏,茶不思飯不想。
方父和方母看在眼裏,急得團團轉。
“那天顧同志的态度,你都見到了。他太堅決了,幾乎連想都沒有想,就拒絕了你的一番心意。你說,你在這裏犯單相思,有什麽用呢?”
當時在醫院,方芳使盡渾身解數,想要跟着他一起回江城,可他甚至懶得多和她說一句話。
“爸、媽,你們不幫我想辦法,還在這裏潑冷水!”方芳氣憤道。
方母一臉為難:“孩子,不是我們不幫你啊。當時我說你一個黃花大閨女,每天給他擦身子,一心把他當成未來丈夫來對待,他拍拍屁股說走就走,讓你以後還怎麽嫁得出去……而且,他是怎麽說的,難道你忘記了嗎?”
方芳一臉難堪,沒有出聲。
方父嘆息道:“他說你這樣是——”
“不要再提了,讓芳芳的臉往哪裏放?”方母抹了抹眼淚,“他真是太無情了。”
方芳不搭理他們了,将他倆一起往屋外推:“你們幫不上忙,就別再說這些沒用的了,我自己想辦法!”
“砰”一聲,她把房門關上了。
一整晚的時間,方芳躺在床上翻來覆去,怎麽都睡不着。
他不愛自己,是因為他倆還沒有培養出感情。
那幾個月的時間,是她悉心照顧,可顧智民昏迷着,他什麽都不知道!
方芳相信,只要再給她一點時間,顧智民一定會動心的。
誠然,當時她見到他的第一眼,就被他的外貌吸引,自欺欺人地告訴自己,他還沒結婚。
可是現在,他确實已經恢複單身了!
那一天,部隊的同志來到醫院,同時帶來他妻子已經改嫁的消息。
想到那會兒他大受震撼的失落表情,方芳就于心不忍。
他這麽好,他妻子怎麽忍心在得知他“死訊”的幾個月之後就改嫁?
如果是自己,一定不舍得。
他現在已經回到江城了,獨自面對一切,一定非常痛苦。
方芳想去他身邊,是趁虛而入也好,雪中送炭也罷,她一定要陪伴着他!
她打定了主意,第二天就瞞着父母,偷偷帶上錢和行李,去了單位。
她要開介紹信,去江城找顧智民。
“開不了,沒法批。”
看着辦公室同志冷漠的表情,方芳一臉不敢置信:“為什麽不能開?我已經請過假了!”
“不是請不請假的問題。”對方說,“部隊和公安局都已經介入,只要是你方芳想開介紹信,誰都不能批。當然,也許讓你鑽了漏洞,但即便你去了火車站,火車站的同志也不會讓你買走去江城的火車票!”
方芳愣住了:“那我就去不了江城了?”
“走路去吧。”對方淡淡地掃了她一眼,随即說道,“我勸你不要作死,就算真走路去,走到一半,你沒有介紹信,也會被趕回來。人家已經不願意搭理你了,你作為一個女同志,就不要死纏爛打,給自己留最後一點體面吧。”
方芳咬着唇,僵在原地。
他對她,實在是太絕了。
他這麽果斷,是真的看不上她嗎?
……
周鑫被折騰了整整三天時間。
派出所的同志并沒有明确表示他們是否會被送去勞改,就只讓他們在拘留室待着。
一家子人時不時被帶出來接受審訊,之後又被拉回拘留室。
更讓周鑫無地自容的是,派出所一位公安同志,居然又是他的老同學!
每天被自己的老同學審問是什麽體驗?
即便是當初在牛棚的時候,他都不曾這樣難堪過。
三天的時間,周鑫和他父母已然筋疲力盡。
被放出來時,他們仨的臉上都沒了血色,而劉安琴,她整整瘦了一大圈。
一家子人回到家,氣氛格外沉重。
當晚,劉安琴和周鑫躺在床上,兩個人背對着背,一句話都沒有說。
只是誰知道,第二天回到單位,周家人遇到了更大的麻煩。
他們各自的單位提出相同的要求,讓他們寫檢查,還得當衆檢讨。
周鑫和他父母臉皮薄,從單位大會上下來時,整張臉紅得像是能滴血一般。
回到家,老倆口狠狠地罵了劉安琴一頓,說她是掃把星,害得周家家無寧日。
劉安琴又何嘗不難受?
要知道,過去她和顧智民在一起的時候,他能将她寵上天,而她公公,也從來不會幹涉她的生活。
痛苦和懊悔襲來,她一遍又一遍問自己,當初為什麽要這麽軟弱,為逃避現實,嫁給周鑫。
現在,顧智民成了她的前夫,而顧祈,也不願意再搭理她了。
如果一切能回到最初的時候,就好了。
劉安琴撫着自己微微隆起的肚子。
曾經,顧智民疼她疼到了骨子裏,現在,他是否願意再次接受她?
如果可以的話,她好想和他複婚,兩個人重新開始。
畢竟這麽深的感情,不是說斬斷,就真的能斬斷的。
……
柚柚對顧家的事可關心了。
當然,她不懂顧祈他父母情感上的問題,心裏想着的只是,顧祈哥哥現在怎麽樣啦?
好在顧祈哥哥也沒有忘記她,沒過幾天,他就和他的爺爺、爸爸一起來探望她了。
一看見顧祈,柚柚可高興壞了,興沖沖地帶他去曬谷場玩。
顧祈不再像之前那樣沉默,整個人都充滿着活力,嘴角一揚,比平時更加好看了!
望着兩個孩子玩耍時的身影,孟金玉笑了。
“顧祈這些天,應該都樂壞了。”她說。
“連作業都不願意寫了,每天纏着我,讓我陪他玩。”顧智民也淡淡地笑了笑,“小時候都沒這麽淘氣。”
“他是想把這幾個月的陪伴都補回來。”孟金玉給他和顧老爺子倒了一杯水。
看得出來,顧智民恢複得不錯,氣色好了很多,也不需要再坐輪椅了。
“這次的事情,太感謝你們了。聽小祈說,你本來還打算帶他來嶺市接我。”顧智民說。
兩個人聊了幾句,突然,孟金玉想到什麽:“對了,柚柚說當時在嶺市的醫院,有一位女同志照顧着你,現在那邊的問題處理好了嗎?”
柚柚和媽媽之間沒有秘密,将自己夢到的一切都告訴了她。
孟金玉估摸着那位姓方的女同志一定很難纏,就忍不住問了一句。
本以為顧智民不一定願意說,可沒想到,他坦坦蕩蕩,十分大方。
“部隊施加了壓力,就算她能開到介紹信,離開嶺市,也不可能到江城來。”顧智民說。
話音落下,他又簡單提了提當時方芳糾纏的過程。
說不上為什麽,他只覺得這位女同志和村子裏那些喜歡議論是非的村民們不一樣,而且,她幫了顧家這麽大的忙。
所以,一些事,他也沒必要藏着掖着。
顧老爺子提起這事就很無奈:“來探望我的小兵把那會兒的情況都跟我說了一遍,她救了智民,我當然是感激她的。只是也不知道這人腦子裏想的是什麽,說自己貼身照顧過智民,所以非要嫁給他……”
孟金玉目瞪口呆。
在後世,她倒是見過這樣主動的女孩子,不過在這個年代,像對方這樣偏執的人,真是不多見。
而且,剛才聊了聊,她知道顧智民比自己大兩歲,三十三歲的人了,怎麽看都不像是未婚吧?
那女同志和她家人,實在是太離譜了。
“要真跑過來,哭着鬧着說自己有多委屈,這事鬧得也難看。”顧老爺子又好氣又好笑。。
“那就告她流氓罪!”孟金玉直接說道,“當時人都昏迷着呢,她家裏也不是沒有男同志,怎麽就非得她照顧了?”
顧老爺子笑了:“你跟智民倒是想到一塊兒去了。當時他在醫院,就說要告她犯了流氓罪,那一家子人恨不能找個地縫鑽進去,連一個字都說不出來了。”
在顧老爺子和孟金玉說笑時,顧智民端起搪瓷缸子喝了一口。
随即他掃了一眼,看見屋子裏放着用兩張木板搭的裁床,和一臺縫紉機。
他打聽過,孟金玉與村子裏其他幾位女同志一起,為紅星服裝廠制衣。
只不過,紅星服裝廠目前沒有正式工的崗位。
……
三天後,孟金玉被請到紅星服裝廠去。
她本來還以為紅星服裝廠是為張曉春要進城的事喊自己過來。
畢竟張曉春一走,她們就少了一個得力幫手,說不定制衣車間主任還會讓她再想想辦法,添個人手。
可沒想到,袁主任一開口,說的話,令她大吃一驚。
“春雨服裝廠成衣組組長對你的手藝很看重,非要讓你過去。你說這事——”袁主任搖搖頭,“我是真不願意讓你走,但是說句實在話,春雨服裝廠并不是什麽人都能進去的,而且他們現在招收的,是正式員工。孟同志,這裏是春雨服裝廠的地址,你可以去一趟,仔細了解他們廠子裏的情況。人往高處走,你值得更好的發展。”
從紅星服裝廠出來時,孟金玉只覺得自己的腳步是虛浮的,像是踏在半空中一般。
當初不願意進紅星工作,是因為紅星無法讓她成為正式工,并且在後世,紅星服裝廠的發展并不好。
可春雨服裝廠的成衣組組長給出的,是正式工的職位,而且即便到了後世,春雨依舊是屹立不倒的品牌。
現在國營單位的正式職工工資不低,再加上春雨服裝廠的福利待遇有多好,她是早有耳聞的。
正式工工資高,還能分配住房。
離政策放開還有好幾年,如果能先帶着孩子們進城安家的話——
确實是一個令人激動人心的消息!
孟金玉躍躍欲試,但也知道天上不可能掉餡餅。
這可是春雨服裝廠,多少高中生都進不去的好單位,哪能輪得上她呢?
恐怕是顧老爺子或是顧智民為了感謝她和柚柚而動用了人脈關系。
到了春雨服裝廠門口,孟金玉擡起頭,看着這廠子的大門。
如今,這只是一間普通的工廠,但誰能想得到,這是幾十年後一個國內知名品牌的誕生地?
孟金玉在門衛處做了登記,之後按照門衛所說,找到了成衣組組長的辦公室。
組長将她帶到生産車間,那裏擺着幾張臺子,幾位女同志站在臺前,拿着畫稿比對。
乍一眼看去,像是服裝的設計樣式。
孟金玉不由多看了幾眼,卻不想這時,一道聲音響起。
“組長,你總不能什麽人都往我們組裏塞吧?她會設計嗎?”對方有些冷淡,但并不陰陽怪氣,只是直接了些,“縫紉組也缺人手,你安排她過去吧。”
孟金玉擡起眼,看見一個穿着時髦的女同志。
這人——
有些眼熟。
“瑜青,你還沒有見過這位女同志的水平,怎麽就能斷定她沒有真材實料?”組長說道。
孟金玉的心頭“咯噔”一聲,心跳像是漏了半拍。
對方是沈瑜青,在後世的電視采訪中,她見過這人。
這人性子張揚,在服飾設計方面卻很有自己的見地,在後世,她的姓名,就是傳奇。
能在八十年代就跑遍世界各地,一路學習、一路參加各大設計比賽,成為世界優秀青年設計師的沈瑜青,可以說是才華橫溢,并且非常有魄力。
“那就讓她把水平拿出來看看。”沈瑜青沖着組長調侃道,“您說的啊,要是沒有真材實料,就讓她去縫紉組。”
組長無奈地看着沈瑜青,拿她沒辦法。
而此時此刻的孟金玉,比任何時候,都更清楚地知道自己想要做什麽。
她要留下來。
之前只是小打小鬧,這會兒才是她邁出的第一步。
最堅實的一步。
無論如何,她都要跟着沈瑜青,學點東西回來,為将來打下基礎。
她要帶着孩子們離開鳳林村,踏入人生的新階段。
“不說話,怕啦?”沈瑜青挑了挑眉,笑着問。
“不怕。”孟金玉也笑了,語氣堅定,“你可以盡管提出要求,我很樂意接受一切挑戰!”
……
另一邊,阮雯雯要生了。
農場裏有個女勞改犯,當初在村子裏跟着老人家學過接生。
這會兒她主動要求進屋幫忙,只不過真到了關鍵時刻,她不熟練,手忙腳亂的,自己都急出了一腦門子的汗。
阮雯雯疼得死去活來,哭着喊着不生了,折騰了一整宿,連說話的力氣都沒了。
等到天都快亮了,她才聽見激動的聲音。
“快了、快了,腦袋都要出來了!再使點勁……”
阮雯雯用盡全身的力氣。
嬰兒的啼哭聲響起。
當感覺到如釋重負的那一刻,她滿心期待。
這是自己拼了命生出的孩子,一股母愛油然而生。
一年的時間很快就要到了,她即将離開勞改場。
到時候抱着胖乎乎的兒子回鳳林村,姜家人肯定會接受她的。
“是個女娃!”驚喜的聲音響起。
阮雯雯像是被人打了一拳,生無可戀。
她又安慰自己,若是孩子長得好看,像姜果和柚柚那樣,那也行。
可誰知道,當她掙紮着轉過臉去的時候,仿佛又是慘遭一記當頭棒喝。
這丫頭的頭頂上就幾根毛,黑瘦黑瘦的,看着幹巴得很,臉盤子卻不小。
再一定睛,怎麽這麽眼熟呢?
這娃跟姜老太長得,可真像。
那神态、那五官、那腦門子,簡直是一個模子裏刻出來的。
就跟生了個“婆婆”似的。
太糟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