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幸存者
幸存者
沙缪再次醒來的時候,看見的是教堂裏标志一樣的浮雕壁畫,畫着陽光普照福音遠揚的祥和景象,幾乎快讓他忘了之前發生過什麽。
他也确實記得不清了,教堂裏寧靜的氛圍讓他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舒适,漸漸地又閉上了雙眼。
他好像忽略了什麽。沙缪又睜開了眼,缺損的視野讓他有些疑惑,伸手摸上了自己的左眼,卻只摸到一個空空蕩蕩的眼眶,剎那間噩夢一般的記憶都湧了上來。
從黑夜裏追逐的尖刀,到熊熊燃燒着的珀瑞家宅,再到此起彼伏的慘叫,一直回溯到來敲門的不速之客。
孩子的尖叫聲很快吸引來了修女,她們試圖用母親一樣的懷抱安撫恐懼的孩子,可是困住他的夢魇實在是太過強烈了。
“昨天晚上參加宴會的人,只剩下這個孩子了?”
神父站在房門後邊,眼神流露出憐憫。珀瑞家族遭遇的不幸他已經知道了,昨天是一個特殊的日子,為了紀念珀瑞家族的第一任家主的誕辰,所有珀瑞家族的成員從天南地北趕回來參與這次慶宴,沒想到這既是重逢,也是永別。
“我們是在河邊發現的他,當時他身上全是血,你甚至可以透過傷口看見骨頭和......”
巡邏的衛兵說到這裏也有些說不下去了,救治過孩子的人都知道當時他是何種的慘象,真令人稀奇他仍然活着。
神父倒吸了一口涼氣:“這件事情太令人震驚了,我得禀告主教,那些歹徒也需要追查。”
沙缪好不容易安靜了下來,漸漸又進入了夢鄉,惡魔坦然地坐在他的床邊,看着修女們在不遠處嘆氣,也非常不會看時機的叫醒了沙缪:“我得告訴你一個壞消息,你快要死了,你瞧,她們正在讨論該把你埋在哪裏。”
沙缪僅剩的右眼轉向他,除了他以外其他人似乎看不見這裏多了一個人,他默不作聲地看着惡魔,對方還是那副參加化裝舞會的打扮,滑稽可笑得像是馬戲團的表演者,讓人誤以為這一切也都只是舞臺上的一出話劇,落幕以後什麽都會回歸原處。
可是他确實缺失了的左眼永遠都會提醒他,這是真的。
惡魔繼續為他提醒道:“你已經快變成很多塊了,如果你還有力氣看一看你的身體,那些傷口正在發炎化膿呢,馬上你就會不斷的高燒,然後死去。”
孩子幾乎快凝固的眼睛終于動了一眼,他裂開的嘴唇顫顫巍巍吐出幾個字,惡魔湊近了才能聽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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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想死。”
“能理解。”惡魔嘴上這麽說,态度卻有些漫不經心,“十二歲的孩子應該在學堂裏,每天最大的煩惱是如何向父母說明弄壞了玩具,而不是半死不活地躺在這裏,還背負着血海深仇。”
但是他看上去并沒有那麽急切地想要從沙缪那裏奪去什麽,忒瑞亞站起身,毫無顧忌地走在這聖潔的殿堂,還點評着:“連鄉下的教堂都這麽富麗堂皇,真不知道教皇該住在怎麽樣的金屋子裏。不過我最驚訝的還是教會和驅魔師的關系,至少在我上一次見的時候你們還是水火不容,教會認為你們是金錢驅使的利益之徒,而驅魔師認為教會是沽名釣譽的衣冠禽獸。”
他說的這些沙缪都不感興趣,他似乎可以感受到自己生命的流失,雖然痛覺被大部分抑制了,但是無力感是真實存在的,沙缪勉強支起身體,拼盡全身力氣朝着忒瑞亞喊道:“救救我!”
忒瑞亞微微側過頭:“生命可是非常珍貴的,你有什麽能夠用來換取的呢?”
沙缪回憶起看過的駭人聽聞的故事,可以和生命一樣珍貴的東西.....
“我的靈魂。”
忒瑞亞卻歪了歪頭輕笑一聲:“我要那東西幹什麽。”
這在傳說裏最昂貴的東西在惡魔眼裏一文不值,沙缪愣了愣,一時間沒反應過來。他只是一個恍惚,眼前的景象就忽然一變。
他完好無損地站在地面上,身上穿着做工精致的禮服,還沒有被荊棘割破,也沒有沾染上泥漿,擡頭看去,珀瑞家族古老而富麗的殿堂就在眼前。
“沙缪!沙缪!怎麽不說話,你以前不是最喜歡羅希姐姐嗎?”
熟悉的聲音拉回了他的意識,随之撲面而來的還有嘈雜的宴會,音樂和交談聲混在一起,逐漸變得清晰而刺耳。
沙缪轉過頭,他的母親正和人交談着,偶爾給他幾個眼神,示意他過來。他忽然記不起自己剛才在想什麽了,很快就抛之腦後,仰着笑臉朝母親跑去。
戴面具的男人順着扶梯走下,他剛才已經粗略浏覽了一遍珀瑞家族的二樓,現在正來到宴會中心,他本該和這裏格格不入,卻沒有人覺得他很奇怪。
忒瑞亞從侍從盤子裏順走了一杯紅酒,看着毫無抵抗就沉溺在往日幻象裏的沙缪,目光逐漸移向大門的方向,再過不久,不速之客就會從那裏進來,而後發生的事......他做作地伸手擋在了眼前。
大門被猛地推開的時候,戴面具的男人剛好轉過身,他不像是地獄裏某些愛好奇特的惡魔,喜歡看這些擾人清夢的東西。只是臨行前他忽然回過頭,瞥見孩子驚恐和茫然的臉,想必他還會在這噩夢裏循環無數次。
忒瑞亞并沒有說謊,孩子确實命懸一線,他确實有異于常人的愈合能力,但是嚴重的感染依然會要了他的命。他在高熱和噩夢間掙紮着,讓一直以來都很清閑的教堂緊張了一把。
不過這和他又有什麽關系呢?
惡魔坐在教堂裏的廊椅上,慵懶地伸了個懶腰,在這裏可以曬到下午的陽光,教堂內部也不會有什麽冒失鬼來打擾,非常适合小憩一會兒。
在昏昏沉沉了十天之後,沙缪最終還是活了下來。修女細心地為他換好了藥,看見他滿身深可見骨的傷疤最終只剩下這淺淺的幾道傷痕,再看向看着窗外眼神空空的孩子,将心中的疑慮藏了起來,起身悄然離去。
神父有些憂愁地看着房間裏的孩子。路途遙遠,主教還有段時間才能知道這個消息,可是這才短短幾天,沙缪恢複得太快了,他還記得自己見過的珀瑞家的第四個孩子,那是個腼腆害羞的男孩,文靜而秀氣,喜歡繪畫晴空和鮮花,而不是像現在這樣宛如木偶。
“那個孩子完整地失去了左眼。”修女低聲朝他說道,“不像是剜去,也不像是損傷,它就那麽消失了,好像從來也沒有存在過。”
“而且他恢複得太快了,不像正常人。”提起這個,修女難免有些擔憂,“活下來的,真的是珀瑞家的孩子嗎?”
神父卻搖了搖頭:“污穢是無法涉足神聖之地的。”
他口中的污穢此刻也在看着沙缪。忒瑞亞比神父更清楚孩子的傷勢,沙缪确實有些異于常人的能力,但那也是有限的,在抗過了救命的時刻之後,他骨折的右腿就已經無法正常行走了,那超乎尋常的愈合能力反而成了幫兇,畸形愈合的小腿胫骨讓他的右腿呈現出扭曲的姿勢,想要跑起來幾乎是不可能了。
沙缪沒有立馬來計較惡魔突然的離場,在修女将他抱上輪椅推去院子裏時也不會說話,忒瑞亞靜靜地站在他旁邊,比他更享受這惬意的陽光。
終于在沉默的第五天,沙缪對着修女說出了第一句話:“可以幫我拿一些畫筆和畫板嗎?”
珀瑞家族的第四個孩子是個膽小鬼。他甚至會害怕課堂上介紹的惡魔,害怕到夜裏不敢一個人去廁所,也因此他被迫終止家族的教學。所有人都那麽覺得,他不适合當一個驅魔師,包括沙缪自己。
不過他也不在乎,他還有兩個哥哥一個姐姐,都是珀瑞家族優秀的驅魔師,而他只需要照顧好他養的小狗就可以了。
珀瑞家族的第四個孩子是個嬌氣的孩子。哪怕只是不小小心擦破了手指,他也會哭出來,需要尋求母親的安慰。
不過現在都沒有了。
沙缪用斷裂的木棍上的尖刺刺了刺手指,他能感受到有尖銳的物體,卻不再有尖銳的疼痛了,留下的只是淺淡的觸感。他擡起頭,看向他剛剛完成的畫作,不久之前他還會因為這夢魇般的場景大哭大叫,而現在他卻可以完整地畫下來,清晰地回憶起每一個兇手的面孔。面目可憎的兇手。
尖刺重重地刺穿了畫紙上的兇手們。
直到畫紙完全被戳爛了沙缪才停下手,他擡起頭看向只有他能看見的惡魔:“忒瑞亞,我想成為驅魔師,成為法師,成為戰士。”
忒瑞亞一臉莫名其妙:“關我什麽事?我已經得到我想要的東西了。”
沙缪反應了半天,這才明白在這種事情上惡魔是幫不了自己的。他看向一旁桌子上被洗淨的匕首,它再次如同精美的工藝品,除了美觀和某些象征意義沒有任何作用。雖然不久之前它剛剛奪去了一個人的性命。
沙缪伸手拿過了匕首,赤腳下了床,那些駭人的傷口現在已經是一道道疤痕,很快它們就會脫痂,仿佛從未來過。細小的沙礫會硌傷他的腳,但是現在的他毫不在乎,他捧着匕首,像是捧着被賜予的寶劍,帶着某種神聖的使命,穿過教堂的長廊,一瘸一瘸地一路來到神父所在的地方。
“蓋文神父,你可以教我驅魔嗎?”
孩子站在臺階下,僅剩的右眼裏沒有往日常在的怯懦,只有為了某種目标決不罷休的堅定。
這極大的反差讓神父一時半會兒陷入了沉默,過了許久他才回道:“造成這場悲劇的并不是惡魔。”
“我知道。”孩子異常冷靜地開口,“所以我還會去學習法術和劍術,學習一切我可以學到的東西,然後我會找到他們。”
悲天憫人是教會的宗旨,心懷怨恨是教會絕對不會推行的方式,可惜面對沙缪,他并不覺得自己有底氣勸他放下仇恨。
“你可以随意進出圖書館。”最後他只是深深地嘆了一口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