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Chapter 33
Chapter 33
像把這段時間的郁氣和埋怨全部集中在上面,他握住棍子的手背青筋暴起,用盡了全部的力氣,就在即将重重落下去的瞬間,有人大喊了一聲他的名字。
“楊暄!”
在他遲疑和迷茫的一瞬間,尤思嘉從門口猛地撲了上來。
她像頭勇猛的小野獸,把楊暄撲得往後倒退了幾步。尤思嘉死死抱住他的腰,阻攔了他下一步的動作。
李滿緊跟其後,跑過來把楊暄手上的棍子奪走,看見倒在地上的楊暄姥姥,緊接着彎腰撿起手機,把剛剛報到一半的地址重述了一遍。
楊暄手裏如今是空的,但胳膊仍舊保持着上揚的動作,等尤思嘉又喊了他一聲,才終于把他喚回了神。
他慢慢放下了胳膊,手掌搭在了尤思嘉的肩上,輕輕環住了她。
人體的溫度,撲過來的熱息,頭發絲蹭過來的毛茸茸觸感,都讓他落回到了實地,讓纏繞上來的藤蔓盡數褪去。
楊暄的大腦逐漸清明起來,他喃喃了一聲:“思嘉。”
随後猛然反應了過來,他立即松開她,轉身去看姥姥。
救護車很快“吱哇”鳴叫着過來,上面旋轉閃爍着的燈照亮了整個狹窄的街道,急救人員擡着擔架進了院子。
在一片手忙腳亂和村裏人的圍觀當中,楊暄來不及和尤思嘉多說什麽,他扶着擔架上了救護車。只聽“砰”一聲悶響,車廂合上,救護車又“吱哇”叫着離開。
李滿留在家裏幫忙,把院子裏剩下的醉鬼拖了回去,尤思嘉想過去搭把手,剛一伸胳膊,突然發現自己手上濕淋淋一片。
借着昏暗的燈光一看,竟然是血。
尤思嘉惴惴不安地回到了家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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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冷,尤志堅和劉秀芬吃完晚飯就進屋休息,屋裏的炭火快要熄滅,只殘留了一點餘溫。
尤思嘉發現家裏買了新炭,她重新把爐火通旺,坐在小馬紮上,一直等到夜裏快十二點。
原本寂靜無聲的外面突然有了雜音,尤思嘉急急忙忙地出去。
門口停了一輛租來的面包車,有瘦高的人影從裏面下來,和司機一起,把一個小擔架擡進了屋子裏。
尤思嘉哈出白氣,回頭望了望旁邊的李滿。
對方朝她搖了搖頭。
明白了他的意思後,尤思嘉頓時感覺呼吸進的寒氣裏夾雜了碎冰,整個肺裏涼飕飕、沉甸甸。
沒兩分鐘,楊暄就走出來。他面上一點表情也沒有,血跡在衣領上凝成暗色的一塊,他也不覺得疼,只木着一張臉,像執行一種機械程序一般,開始去周圍本家親戚敲門,等對方一出來,他便屈膝跪下報喪。
紅事不請不來,白事不請自來。
周圍鄰裏有人冒着寒夜起來,沾親帶故的叔伯、村裏有話語權的老人都圍了過來,甚至連尤志堅都披上衣服出門搭了把手。
有經驗的人在前面指揮,楊暄直愣愣地按照風俗規定去做。
前家二奶奶和後街大嬸子拎着熱水和毛巾進門,給楊暄姥姥擦身子、換衣服。人被放在桌板上高高架起,桌板立在堂屋門口,頭的方向朝外。
桌板下面,正對着頭部的地方,放了一爐香火,還在袅袅升煙。香火左側是一碗米,米上撒一層爐灰,右邊擱了一碟無酵餅,最前方則盛了一碗豆油,碗沿貼着棉花撚成的長長燭芯,一團盈盈的火光燃在上面。
引路燈不能滅。
尤思嘉站在院子裏,看着屋內桌板下的那點燭火搖搖晃晃。
她去找楊暄,但是楊暄已經忙得不見蹤影。男人們商量場地,女人們在忙活讨論明天的喪服活計。只有門旁夾了一道白條紙,寒風中抖動着,告示着這家有喪。
楊暄像是不停歇的陀螺,只有轉起來,才能抑制自己去面對一些事實。
他一宿不閉眼,晨霧升起來的時候騎着摩托去姥姥娘家,對剩下不多的親戚報喪,俯身在硬土上磕頭;他去供銷社買了一箱又一箱的煙酒,擺在屋內,供圍過來幫忙的長輩安排喪葬,煙灰和煙頭都堆在地上;他戴上孝子帽,紮了白腰帶,挨家挨戶去撒帖;他踩在高板凳上喊路,整個人面向西南方向,嗓子像塞進了棉花,哽咽了幾瞬,才喊出聲:“姥姥,天堂大路去!”
連喊完三聲,像是力氣都被抽盡了,楊暄直直跪在了地上。
身後披麻戴孝的人群烏泱泱哭喪了起來,但楊暄一滴淚也流不出。
尤思嘉看門前路上支起了大棚,紅漆桌子、高腳凳子都一一被擡了進去,張張桌面覆上塑料薄布,做飯的老廚師開始支起大鍋炒菜,人群逐漸魚貫而入。
悼念三天,街坊鄰裏紛紛過去吃席喝豆腐湯,其間耳邊傳來不停歇的樂隊,夾雜着唢吶響、鑼鼓敲。
尤志堅去随了禮,帶着尤思嘉和弟弟妹妹入座吃席。棚內人聲喧嚣,桌椅挨着桌椅,後背挨着後背,杯子、煙酒、瓜子和糖,剛端上來就被搶奪一空。
尤思嘉拿着一個幹淨的小碗,費了好大勁從一桌小孩和老人的筷子下搶出一碗菜,然後起身奪了一個饅頭蓋在上面,貓着腰出去了。
家裏有奔喪的人進進出出,楊暄跪在草席子上滴水未沾。
尤思嘉等一撥跪下磕頭的人離開後,這才捧着小碗蹲到楊暄旁邊。他的嘴唇幹裂起皮,面色蒼白,瞳仁是冷黑的,看到是她,眼皮才眨動了兩下。
楊暄脖子後面的傷口已經快結痂,帽檐下的額頭包着紗布,因為磕頭已經變得髒兮兮,他接過碗和筷子,躲進裏屋草草吃了幾口,尤思嘉又接了杯水遞給他,看他一口氣喝完後,一聲不吭地又跪了回去。
喪事辦得匆忙,第三天上午就要火化,其間陸新民來了一趟。
他似乎也沒料到事情發展成這樣的結果,這與他的初衷相離甚遠。陸新民沉重嘆了口氣:“不該逼你。”
楊暄仍舊跪在草席上,好像聽不見他說話。
陸新民看到角落裏的楊暄姥爺掙紮着要起來,露出鬣狗一樣的眼神。他只好離開,走之前留下話給楊暄:“你可以随時來找我。”
從始至終楊暄無動于衷。
火化的人群回來,楊暄起身去接,黑色的木匣子上蓋了一層紅綢布,他聽着周圍人或虛或實的哭聲,仍舊覺得不真切。
上墳前,豬頭、魚和雞作為祭物,全部陳列在案板上,案板又被架出來放在大街上。
炮聲轟隆隆響在耳邊,楊暄在人群裏跪下,三叩九拜行禮,最後摔盆,敲鑼打鼓聲震天,他抱着骨灰盒,在披麻戴孝的哭喪人群的簇擁下,去完成最後的上墳儀式。
楊暄這幾天沒合眼,葬禮一結束,立刻躺回床上閉了眼。
李滿買了飯來看他,話裏帶着擔憂:“他得睡了快兩天?”
尤思嘉點點頭。
“你去探探他的氣。”
她照做,剛把手伸到楊暄面上,對方突然一把握住她的手腕。
尤思嘉一愣,下一秒就看見楊暄掀起眼皮,頭在枕頭上微微偏了一下,正看她。
他眼睛裏似乎還有霧氣,眨了眨,瞬間消散了。
“發喪如抄家,”尤志堅在爐子旁邊吸煙,想起前兩天的葬禮,突然發表評論說道,“就醉犯頭那個為人,村裏趁發喪想暗地裏使壞的人可不少。誰來就給誰煙,使喚誰就t給誰瓶酒,弄不好最後還落一屁股賬,也就看楊暄那小子一個人可憐,最後落了個平賬,沒賺也沒賠。”
尤思嘉在一旁聽着,默不作聲。
“你開學初三?”尤志堅突然問她。
尤思嘉點頭。
“哼,好好學,”他一反常态地說,“上個副榜去一中也沒事,多交幾萬塊錢呗,說不定家裏也能出個大學生。”
尤思嘉吃驚地看着他。
“你這是什麽眼神?”
尤志堅不樂意了,從兜裏往外掏了幾張紙幣,扔到尤思嘉懷裏:“還因為狗離家出走,瞧你出息的!拿錢,再買!”
“你媽還要給我離婚,”尤志堅把煙頭往地上一扔,擡腳碾滅,“現在離。她虧不死,玩這個不就是這樣,先虧再賺,等我再賺幾筆收手,到時候去鎮上開個炒雞店……”
事出反常必有妖,但尤思嘉不怎麽關心尤志堅的宏圖偉業,她只覺得楊暄愈發沉默冷靜。
他還是照常去修車看店,晚上回來,甚至還在書桌前翻起了課本。
連李滿都覺得他正常到有點不正常了。
有一天休息的時候,尤思嘉去斜對門找楊暄,見他的房間亂糟糟的,很多東西被翻了出來,楊暄站在中間,拿着一張挂歷瞧了很久。
他突然喊她:“思嘉。”
“嗯?”
“你覺得人有靈魂嗎?”
尤思嘉點點頭。
從很多無意識的儀式能窺見這一點,喪葬的儀式是為了引導魂魄的歸來,教堂的存在也是為了靈魂的安息。楊暄開始用各種各樣的理由去怨恨陸新民,他的征地摧毀了建築,而姥姥也很久不去教堂,他甚至不知道姥姥的歸宿是哪裏。
楊暄垂下了手,像是耗盡了力氣一般。
他狼狽地把頭轉開。
緩了一會兒,楊暄說自己要去騎摩托散心。
“我和你一起。”尤思嘉說。
楊暄看着她:“外面很冷。”
她很堅定地重複:“我和你一起。”
楊暄把頭盔抛給她,引擎發動,轟隆聲重新響起。
冬天所有的景物像是褪色了一般,像黑白底片一般從身旁快速掠過。
尤思嘉在後座伸出胳膊緊緊抱住了楊暄。
耳邊寒風呼嘯,但尤思嘉能感到他的胸膛在細微地顫抖,是遲來的、壓抑不住的哭泣。
開學前,天上又飄了一場雪。
街邊吃席時殘留的垃圾、摔火盆時留下的痕跡,都被這一場雪蓋了個幹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