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Chapter 32
Chapter 32
到孫龍家的餐館的時候,天已經完全黑了下來。
楊暄拿紙巾擦了擦板凳,把手套和頭盔全部放在了上面。
上午那碗羊肉湯堵在胃裏難受,他晚上只要了青菜和湯。正吃着,門簾子又被重新掀開,吵吵鬧鬧的聲音讓楊暄夾菜的動作頓了一瞬。
但他很快恢複t如常,繼續自顧自用餐。
一群五大三粗的青年人坐在了他前面的桌子上,不一會兒,一個人起身,來到楊暄面前坐下。
楊暄掀起眼皮,看了對方一眼。
胖子見他回看,笑了一下:“吃得這麽清淡?”
說完回頭招呼了人,拿一瓶酒,将兩個小瓷杯放在桌面上。他直接用牙咬開瓶蓋,往裏面倒酒:“咱倆喝點?我請。”
一個杯子滿了,正當他往另外一個杯子裏倒的時候,楊暄把手覆在杯子口,制止了他接下來的動作。
對方一愣,臉上的表情微妙起來:“什麽意思?”
“我騎摩托車回去,”楊暄另一只手端起湯碗喝了一口,“不喝酒。”
“楊暄,”胖子直呼他的名字,“我已經很給你臉了。”
楊暄把湯喝完,碗底“砰”一聲碰到桌面:“我吃好了,先走一步。”
說完他就抱起旁邊的頭盔和手套往外走。
“嘿呦,”胖子察覺出了不一樣,“怎麽,我瞧着你有火氣?不像往常一樣裝孫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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楊暄沒理他,走之前才撂下話:“張老大那邊我不過去,別每次見我就跟鬥雞眼一樣。”
前面桌子上的人聞言,呼啦啦全轉過腦袋來看他。楊暄也不管身後胖子的臉上是什麽表情,直接繞過這些人出去。
這幾天楊暄的日子過得乏味,白天在修車店蹲着,晚上在李滿那裏耗着,他最後還是惦記姥姥,決定回家一趟看看。
村前大馬路後面,是用藍色鐵皮板圍起來的度假山莊工地,正逢午飯的點,不少工人從裏面出來,操着楊暄聽不懂的南方口音。
楊暄路過的時候,毫不意外地在那裏看到了戴着頭盔的陸新民,他正聽着其他人的彙報。
對方也看見了他,揮手招呼他。
楊暄猶豫了一下,最後還是過去,只是面上沒有表情。
陸新民摘下頭盔,照樣面容含笑,問他吃了沒,似乎對昨天的事情毫無芥蒂。
這樣的輕描淡寫,這樣勝券在握的态度。
“瞧瞧這表情,”陸新民說,“你是我親孫子,不知道還以為是什麽仇人。”
楊暄低了低頭,想着打個招呼就要轉身。
陸新民喊住了他:“給你提個醒,先別回家。”
楊暄轉身看他。
“上午不巧,冤家路窄,碰到你姥爺了。”
楊暄皺眉:“你和他說什麽了?”
陸新民吹了吹頭盔上的灰塵:“一些遲早要面對的問題。”
楊暄忍着氣:“我什麽都沒答應你。”
“我知道,”陸新民看他,“所以我也只是建議,或許他現在正在氣頭上,或許他在哪個地方爛醉如泥。”
楊暄最終還是去了修車行,剛巧尤思嘉發了短信,說下午回來,楊暄看見後,便答應要去接她。
李滿中間來了一趟,見楊暄正蹲在地上沉沉悶悶地修車。
“你耷拉着臉好幾天了,”李滿蹲在一旁抽煙,“怎麽回事,咱妹走了,也不見你露個笑臉了。”
楊暄不吭聲。幹完活,收了錢,等客人離開,他才開口:“我準備明天把車賣了。”
“你這話和狼來了也沒區別。看你磨磨蹭蹭,我以為你是不舍得賣。”
楊暄蹲在地上叮叮當當地收拾各類工具。
“趕緊的吧,能出這個價的買手不多,你再出爾反爾一陣,別人一不樂意——”
“砰”一聲脆響,楊暄把手裏的東西砸在工具箱上,打斷了他的話。
李滿愣住。
楊暄伸手抓了抓頭發,深深吐出一口氣,聲音很低:“你說得對,我确實是不舍得賣。”
對方張了張嘴:“不是哥們,你……”
楊暄繼續道:“求人不如求己,如果不是萬不得已,我也不走這一步。”
李滿也冒了點火:“我之前是說過吧?我這邊也能幫襯着點,你當時是怎麽說的?”
楊暄解釋:“你幫襯我很多了,你自己也不容易,人情只會越欠越多……”
“懂!”李滿站起來了,“還是情分不夠,咱熱臉不貼這個冷屁股,咱走還不成?”
楊暄喊住他:“滿哥,我不是——”
“你可別叫我,”李滿推車子,“我可欠不起你這人情,大冷天我不在網吧裏蹲着暖和,我跑你這修車店裏挨呲噠,我真是犯賤!”
寒風吹得人臉發麻,李滿只覺得有盆炭堆在自己頭上,也不顧楊暄在後面喊他,直接怒沖沖地走了。
回到網吧,他坐到電腦前就戴上耳機開始噼裏啪啦敲鍵盤,楊暄給他打了三個電話他都直接挂掉。
把屏幕上的小人當成楊暄那孫子,嘿哈嘿哈一頓,血條沒了。
李滿這才氣消。
拿出手機一看,楊暄半小時前給他發了條短信道歉——
“滿哥,這兩天事情多,我火氣有點壓不下來,不應該對你發脾氣,真對不住。”
李滿“切”了一聲,腿抖了起來,又玩了一局游戲,心想着晾夠了,正準備屈尊就卑給楊暄回個電話。這邊還沒打出去,手機屏幕就自動跳出來電話,竟然是孫龍打過來的。
對面有點吵鬧,孫龍像是慌了神,扯着嗓子求救一般:“滿哥!滿哥!你快來!”
李滿直起身子:“別光喊!說事!”
“楊暄和胖哥揍起來了!我家飯桌都被掀了!你趕緊來!”
李滿立刻蹿了起來,邊拿外套邊往外走:“不是啥情況?”
“我也不清楚,反正今天暄看着心情不怎麽好,胖哥手底下有個人過去找事,他就沒忍着……”
等李滿急急忙忙趕過去的時候,店裏已經被打掃幹淨,胖哥那一群人早走幹淨,楊暄正給孫龍爸媽道歉賠錢。
孫龍走到他旁邊:“因為我爸媽在這兒,最後也沒打起來,就掀了個桌,幾個碗盤碎了,不過人挂了點彩。”
李滿走過去,抓住楊暄肩膀往外一帶,果然看見他拿着衛生紙捂着額頭,估計口子還不小,整張紙都血淋淋的。
“不是你,”李滿不知道說什麽了,“去衛生室看看去行嗎?我真怕你死這兒了,孫龍家這店是開還是不開?”
“行”,楊暄看着自己手上的痕跡,估計也覺得駭人,“我自己去包紮,你幫我去接一下思嘉,她還有二十分鐘到車站。”
李滿答應了,楊暄這才把衛生紙往垃圾桶一扔,孫龍趕緊又給他撕了一大沓,楊暄接過,捂着傷口出去了。
消毒、包紮,雖然血流得多,但也沒到縫合的地步,衛生室人員給他推薦了去疤痕的藥膏,楊暄問了問價,最後擺手拒絕了。
對方打量他:“你長這張臉,留道疤也太可惜。”
楊暄聞言猶豫了,去鏡子前瞅了一眼,最後還是買了個價格稍微低一點的藥膏。
出來的時候太陽已經落山,天冷,出了鎮子後,路上一點光也沒有。
楊暄出來了幾天,終于回家了一趟。
轟隆隆的聲音充斥在狹窄的小道上,車燈照亮巷子兩邊的大門。
尤思嘉應該還沒回來,但是自己家的木門竟然也緊鎖着。
楊暄熄了火,下車走到門前,敲了敲門。
沒動靜。
楊暄有些納悶,按理說早睡也不會這麽早。
于是他又敲了敲,力氣一大,木門吱嘎開了一條小縫,竟然沒反鎖。但他瞧見屋內沒有燈光,入眼滿是黑漆漆。
楊暄推開了一扇門,一條腿剛踏進去,下一秒就看到屋內亮了燈,黃澄澄的一片,隐約傳來東西挪動的聲音,像是姥姥在急急忙忙出來,不小心碰倒了桌椅板凳之類的。
楊暄突然有點愧疚,因自己這幾天躲起來,也沒能陪伴她。
等兩只腳都踏進去的時候,楊暄忽然感覺到不對勁——
他聽到背後傳來沉重的呼吸聲。
楊暄回頭,看見姥爺躲在另外一扇門後面,燈光照出他赤紅的雙眼,一根粗實的木棍被他高高舉起。
就等自己轉身的瞬間,楊暄眼睜睜地看着這棍子悶頭砸了下來。
姥爺用了十成十的力氣,他情急之下偏了頭,這一下就結結實實砸在了肩膀上。
楊暄吃痛,整個人斜倒在了旁邊的牆壁上。
姥爺一身酒氣,口齒不清:“你別想走!你別想走!你個畜類!”
說完,趁對方沒起來,姥爺又擡起棍子。酒精讓這個人被恨意充滿,直接擡手就往後腦上砸,楊暄瞬間用手護了一下。
他确定木棍上有倒刺或者沒拔幹淨的釘子頭之類,這個東西落下來,手背瞬間的劇烈刺痛,讓他呼出聲來。
房門被推開,姥姥拄着拐杖,看到這個場面,整個人喘不過來氣。她像只疲憊衰老的母鷹,哀鳴着喊了一聲楊暄的名字,搖搖欲墜想過去護住他,但下一秒拐杖就從手裏掉了下去,她也撫着胸口倒在了地上。
楊暄大喊了一聲姥姥,随後顧不得疼痛,連爬帶滾地撲向屋內,看到她的樣子,又抖着手拿出手機,開始按急救電話。
電話剛接通,他話都有些說不利索:“喂,這裏,這裏是尤家村——”
還沒說完,後腦突然感受到一陣劇烈尖銳的疼痛,t那躲過的悶棍終于還是落了下來。
楊暄疼到眼前一陣發黑,他的手機掉在地上,摸索了半天都摸索不到。
“你別想走!”姥爺似乎只會重複這句話,一邊說着,一邊又往他身上砸了幾棍。
楊暄感覺自己的脖頸濕漉漉的,他确定是新的傷口,新的鮮血。
血腥氣彌漫了過來,手指不知道摸到了什麽,潮乎乎一片,耳邊也朦朦胧胧聽不真切,但眼前逐漸能看到東西了,他看見了這個酒鬼,這個帶給姥姥、帶給自己一生陰暗的家夥。
楊暄搖搖晃晃地站了起來,他的眼神也變得直愣愣,出聲問他:“我去哪?”
“你別想走!”
姥爺還是念叨着那四個字,又舉起了棍子。
但這次還沒落下,楊暄就一把将棍子奪了過來。他伸手直接把對方推在地上,聲音提高,質問他:“我能去哪?”
姥爺掙紮着要起來,卻發現不是楊暄的對手,如今楊暄也像喝醉了一般,不停地追問他:“我是沒爹沒媽的野孩子,後來又是私生子,你告訴我,我去哪!我能去哪!”
血腥愈發濃厚,楊暄感覺眼眶周圍一圈都在發脹。
他從小跟着這個酒鬼長大,他害怕成為他,可畢竟從小到大耳濡目染,或許到這個瞬間,才意識到自己血液裏面也流淌着像他一樣的野蠻基因。
周遭事物忽然全虛化掉。陰暗的一面像藤蔓一樣蔓延上來,纏住了他,他去哪?他能去哪?他該怪誰,他該恨誰?
楊暄盯着這個人,只盯着這個人。
如果沒有他,如果……
就像他之前一樣,楊暄也高高舉起了棍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