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2章 她記仇,也小氣
她記仇,也小氣
“你覺得我要出嗎?”
陸訓看向黎菁, 她剛睡醒,裹着被子,兩條細白手臂散在外面, 後背雪白,只發絲披散, 屋子裏開着空調, 但這樣也容易冷,他擡手拿了床頭先前給她準備好的袍子披去她肩上, 又替她把衣裳裏的發撩了出來。
黎菁臉一紅, 趕緊掖過袍子穿上, 她先前接電話的時候半夢半醒, 接完電話又郝麗華的事,一時什麽都沒顧上。
都大中午了, 她還.....腦子裏閃出昨晚的一些畫面, 她禁不住赧然。
“家裏出現這個事情,我們先前不知道就算了,現在知道了,不過問肯定不好。”
黎菁穩了穩心神, 細手指輕捏着身前的睡袍領子, 慢慢道, 頓了頓,她擡頭:
“老公, 你能和我說下為什麽只叫她阿姨的嗎?”
“那個夢裏, 姑姑一直在說, 我不知道她以前是怎麽對你的......”
後面的話黎菁沒有繼續說下去, 她從第一次和他約會,第一次親吻, 知道他幾歲的時候被小孩兒欺負,十幾歲的時候就在外面為生活打拼,還被人起外號,她就知道他小時候過得不好。
她能想到原因,他不是陸家親生的,他到陸家後沒有兩年郝麗華就懷孕了,有了親生的,養子很容易被忽視,尤其陸欣陸謹還是對雙胞胎,陸謹自出生起身體就不好,家裏人包括陸老頭把重心轉到兩個更小的身上都正常。
她以為他小時候只是被忽視了,自己又過于懂事,才會那麽小在外面賺錢,才會在高考意外落榜後沒有選擇複讀。
但做過那個夢,那晚她見過他對郝麗華冷淡的态度,還有順子那邊提到郝麗華那毫不掩飾的不喜,她和他一起去順子家做客,去見小時候照顧過他的明姨,明姨熱情的和她說起過他小時候的許多事,提到郝麗華她态度卻很冷淡,岔開話題不談。
她就知道了,不止是那樣,郝麗華對他不只是忽視那麽簡單。
她一直猶豫要不要問他,她其實不是很想他回憶那些不必要的往事。
就像她和他說的,她知道他小時候過得苦,沒有很多人愛他,沒關系,她會愛他,她會讓他感覺到滿滿的愛,他沒有家人,沒有關系,她的家人就是他的,她還會給他生個小家人,組成他們的小家。
他們平時都忙,和陸家聯系不會很多,就算加上逢年過節,他們相處也不會超過十次,她只要節禮上做到不出差錯不被人诟病就好了。
但現在她不能再不問,郝麗華這個事情,她才剛賣襪子賺了一筆大的,這個事情顧如知道,陸金巧也知道,他們不聞不問什麽也不表示肯定不好。
人家會覺得他們冷血,不知道感恩。
世情如此,不管陸家如何,他們都養大了他,哪怕有虧欠,這個是抹滅不了的事實,他們避不開,逃不過。
就像當初她二嫂,在娘家被傷透了心,命都差點丢了,她父母沒的時候,她還得回去披麻戴孝,甚至還得用力哭。
她還記得二嫂父親沒了下葬的時候,她二嫂沒有哭出來,她聽到的那些人議論她二嫂的話:
“早先聽他們講他大女兒二女兒都不孝的,現在看果然是這樣,你看她,眼睛都沒紅一下的。”
但他們又知道什麽呢?
他們知道她二嫂差點被家裏打死,各種算計只為錢,甚至臨死的時候還不忘算計一把嗎?
都不知道,他們只看自己眼睛看到的。
陸家這個事情上,也是這樣。
她從小到大各種話聽過不少,倒是不在意別人說她什麽,但她會心疼t他,她不想他為那邊做了那麽多,最後還得一個冷心冷血的評價。
但她不能再犯和夢裏一樣的錯誤,當一個冤大頭,她要掏這個錢,得先知道,郝麗華以前到底怎麽對他的。
才讓他這麽冷淡。
她知道他,但凡他在郝麗華身上得到一點溫情,他都不至于像現在這樣。
“是她不再願意讓我叫她媽,那個時候,她剛懷上陸欣陸謹.....”
陸訓靜默一瞬道,他剛被接到陸家那會兒,郝麗華因為結婚十來年沒有孩子,一直盼着家裏有個小孩兒,她對他很好,怕他冷了,怕他餓了,噓寒問暖。
他在很小的時候,媽媽就抛下他追随爸爸去了,他一直知道自己是個被父母放棄的孩子,郝麗華給的溫暖,讓他心裏觸動,不知不覺他腦海裏那道媽媽的影子就變成了郝麗華,在他七歲那年,他被收養的第二年,他喊了郝麗華媽媽。
郝麗華當時也感動壞了,她覺得自己的一番苦心沒有白費,孩子總算叫她媽媽了,為了慶祝這個事,她還特地拿錢帶着他去國營飯店去吃了一頓。
之後她對陸訓更疼了,郝麗華本來是很顧娘家的一個人,沒有孩子讓她越發看重娘家大嫂剛出生沒多久的侄兒,但因為陸訓喊了她媽媽,她心裏覺得自己也是有兒子的人了,她要養兒子了,不能再和以前那樣什麽都給到娘家去了,家裏最好的吃的穿的她都盡量留給陸訓。
那段日子應該是陸訓童年裏最開心的一段時光,周圍的小孩兒已經不敢再欺負他,家裏有對他噓寒問暖的媽媽,還有和藹教他的爺爺。
但這樣溫馨的日子并不長,在他喊郝麗華媽媽的第三個月,郝麗華在上班工位上暈倒,送去醫院查出來她懷孕了。
郝麗華懷孕了,她結婚十年了,想盡辦法要孩子,各種吃藥都沒懷上,現在她死心要孩子的事了,也收養陸訓當親生兒子待了,她卻懷孕了。
知道這個事情,她無疑是高興的,喜極而泣,她懷了,說明她能生,不是外面人所說的,她是個不會下蛋的母雞。
起初陸訓知道郝麗華懷孕了,他惶恐了陣,但很快他又接受了,媽媽懷上弟弟妹妹了,是個好事情,媽媽高興,爸爸高興,爺爺也高興,他也會很高興,他會努力當一個好大哥的。
他是這麽想的,也是這麽做的,他每天放學回家第一件事就是問媽媽怎麽樣,肚子裏的弟弟妹妹怎麽樣。
郝麗華懷相不是很好,吃什麽吐什麽,偶爾有想吃的東西也千奇百怪,有時候想吃很酸的,有時候想吃很辣的。
他那個時候一有空就往城外山林子裏蹿,去給郝麗華找很酸的山葡萄,野生猕猴桃,刺萢。
野生的山葡萄猕猴桃這些很多都長在山崖上,并不好摘,也很危險,他每次去弄那些東西,身上總會受點傷,加上他爸就是摔下山崖沒了的,他對山崖其實很恐懼。
但郝麗華喜歡吃,每回他把那些東西帶回去給郝麗華,總能換到她幾個笑臉,他還是堅持去山上給她找山葡萄,然後,他差點死了。
他對小時候的事都不怎麽去回憶,随着年歲增長,他對以前的事更看得淡,但那一天,卻像是在他記憶深處烙下了鮮紅烙印,深刻清晰。
那是快九月的一天,郝麗華懷孕三個多月,還沒開學,他依舊在下午去了城外的山上,那天沒有下雨,陰天,悶熱有一點熱風。
從郝麗華懷孕想吃酸起,他和順子他們就經常在這邊山找這些東西,前面的都被薅完了,他不得不往山裏面走。
走了大半個小時,天漸漸暗下來,要下雨的樣子,他一個人有些怕,心裏也有些急了,才在一處山崖下面一點找到一堆結得很好的野生猕猴桃。
很抖的一處山崖,向下看崖底有幾十米的高度,邊上只有一棵歪脖子樹可以支撐。
他有些不敢去摘,但這是唯一找到的東西了,想到早上郝麗華又開始吃不下飯,還問他摘的野生猕猴桃哪裏弄的,還有沒有的話,他咬咬牙還是去了。
摘到一半,下雨了。
豆大的雨大顆大顆落下來,天上還開始打雷閃電,忽然一個巨大的閃電悶雷砸在他耳邊,他吓得一抖,沒注意一下踩滑了,要不是他死死扒着歪脖子樹,已經和他爸一樣當場摔了下去,但哪怕他沒摔下去,他吊在歪脖子樹上想重新爬上去也很艱難。
那天他整個精神恐懼到了極點,他腦子裏甚至閃現過自己有可能的各種慘死法,可他不想死,他親爺爺死的時候要他好好活着。
他不想死,扒着歪脖子樹在電閃交加的風雨裏拼命往崖邊掙紮。
等他淋着雨,迎着不停炸在耳邊的悶雷閃電用盡全身的心力爬上去,再手腳發軟回到家屬院已經快天黑了。
當時家裏陸老頭陸老大都還沒回來,他渾身濕透了,懷裏抱着一兜子野生猕猴桃進到家門,看到坐在沙發上給還沒出生的小孩兒織毛衣的郝麗華,他下意識揚起笑臉喊了她媽,卻聽到她近乎尖銳的一聲:“別這麽叫我!”
他當時一下愣住了,不知道怎麽反應的呆站在原地,眼睛看着郝麗華捏着織毛衣的竹針轉頭,視線掃一眼他渾身濕漉漉髒兮兮的模樣驟緊了眉毛,臉上出現了她從沒有過的嫌棄厭惡。
然後她說:“以後你還是叫我阿姨吧。”
“我本來也不是你媽,你雖然姓陸,但你有自己的親媽,不需要這麽喊我。”
先前兩年一直哄着他想聽他喊她一聲媽的人,突然變了一個人一樣,用那樣冷漠嫌棄的目光看着她,不許他再喊她一聲媽了,他心裏惶恐又無措,他隐隐意識到,自己又被放棄了。
就像他媽媽為了死去的爸爸放棄了他,這個媽媽也因為她自己的親生孩子放棄了他。
果然,在晚上他睡不着起來去上廁所的時候,他聽到了旁邊房間裏郝麗華和陸老大的談話:“我今天讓陸訓喊回我阿姨了。”
陸老大好像很驚訝:“你好不容易才讓他叫你聲媽,怎麽突然又讓他叫你阿姨了?”
郝麗華沒直接回陸老大,她反問了他,“你不覺得他邪性嗎?他才出生多久,他爸就摔死了,媽喝農藥沒了,沒幾年老的也沒了,全家就剩他一個,大家都說這樣的命克親,我總要為肚子裏的孩子着想,我這一胎确實也懷得不好。”
陸老大馬上要有自己孩子了,他對養子态度也一直一般,又一向聽老婆的,他沒辯駁,好一會兒他道:“可爸那裏......”
郝麗華不太在意:“只是換個稱呼,又不是把人趕走,爸能說什麽?”
“況且這是為了他親孫子,仔細點不是應該的?”
“然後爺爺真的就這麽接受了?”
黎菁撲過去抱住陸訓,眼圈整個紅透,她心疼得整個揪起來。
他才七歲,從一個破碎的家庭走向另外一個家庭,那麽艱難的才從原生媽媽的放棄裏走出來,得到了希望又很快迎來打擊,再次被放棄,還是在他剛從生死關爬回來正害怕的時候,她不知道當初那個小小的他是怎麽承受下來的這個事。
太難了,太痛了,也太狠了。
陸訓伸手圈緊她,低頭吻了吻她額發,時隔許多年,說起當年的事,他心裏感觸不大,只是對小時候那個還企盼得到愛的小孩兒感到可憐,他眼眸沉靜微擡起:
“他到很後面才知道這個事。”
陸老頭那個時候是漁輪廠財務科科長,漁輪廠在寧城也屬于支柱型單位,他權利大,在家裏的地位比現在還高一些。
他是真心疼他,但他也特別忙,那幾年正是到處争鬥不斷的時候,他在的位置更得小心謹慎,他幾乎所有時間精力都放在了工作上。
每天早出晚歸,家裏的事情他知道得少。
郝麗華在他面前也很注意小心,都沒讓他察覺到稱呼換了的事。
一直到陸欣陸謹出生,陸謹因為先天病弱,三天兩頭進醫院,郝麗華就和魔怔了一樣,認定是他克了陸謹,一次又一次和陸老大私底下商量要把他送走。
在陸謹又一次生病去醫院看過回來的早上,郝麗華叫住要去上班的公公,提了這個事。
陸老頭也是才知道,兒媳婦聽信了外面的話,覺得大孫兒克親,讓人改了稱呼,現在還想把人送走。
陸老頭發了很大的火,他當着郝麗華的面把他臨出門前端着喝水的搪瓷缸砸去t了桌上。
“一天到晚過得太閑了?現在外面到處破四舊,你還信這些?謹哥兒身體不好那是娘胎裏帶出來的,和訓哥兒什麽關系?”
“你有功夫琢磨這些,對孩子照顧得仔細點也不至于三天兩頭送醫院!”
陸老頭當時着急着趕去上班,他發完火就離開了家,也沒注意到因為擔心生病的弟弟,還在房間裏沒有去上學的他。
陸老頭沒有注意到,郝麗華卻注意到了,她推開半掩的房門看到他站在陸謹躺着的搖籃邊,整個人瘋了一樣過來抓他。
“你怎麽在這裏?我不是告訴你了?這間屋子你不要進!你這個禍害,你就是存心的是不是?”
“死老頭腦子壞掉了,親生的不要,非要個野孩子!”
郝麗華扯着他出了房間,嘭的一聲關上了門。
他被關在門外,站了好半天,看着空蕩蕩的客廳,陸老頭砸在桌上還沒收拾的搪瓷缸,最終回房間收拾好自己當初來陸家的小包離開了家。
他先前問過順子和老師他們,要是沒有家的孩子會被送去哪裏,他這些天在聽到郝麗華和陸老大私下商量送走他以後,已經去找了地方。
是一家破破爛爛外面下雨裏面也下雨的孤兒院,裏面環境很差,那些孩子各個沒洗幹淨一樣很髒,他們也吃不飽很餓,每天打架搶吃的。
是他原來那個爺爺,他親生爺爺一直不舍得送他去的地方,但就這麽一個地方,人家也不要他,說他有收養人,還勸他趕緊回家。
可他哪裏還有家呢。
他親生爺爺早在知道自己沒多少日子的時候,就把他們家裏值錢的東西,老房子這些給變賣了,給了他一把零散錢,這個錢他算過了,就算他住橋洞下面,每天只吃窩窩頭,也不夠他生活一年。
一年,一年後他長大一點了,也許能找到點事情做呢。
他心裏怕,卻安慰着自己,最後去橋洞那邊住下了。
陸老頭是在他住去橋洞的第三天找到的他。
當時十一月的天,有些冷了,他身上的衣裳不算薄,晚上卻抵不住,他不得不到處垃圾堆裏翻,看看能不能找到一點擋風的破紙板,他那天運氣算好,找到一塊相對完整的,上面有些髒,但拿出來清理下也不是不能用,他把紙板箱從垃圾堆裏拖出來,剛露出個笑,就聽到陸老頭喊了他。
看到陸老頭,他一下站在那裏不知道怎麽反應了,想跑,但看到陸老頭那雙通紅的眼睛,他腿卻像生了根,動不了了。
陸老頭找了他三天,自己找,發動親戚朋友漁輪廠的幫忙找,還報了警,才把他找到。
沒有罵他,也沒有問他這些天在哪兒,走近他的第一句話是問他餓不餓,吃飯了沒有。
他還說:“你是爺爺領回來的孫兒,和其他人不相幹,那是爺爺的家,就算有人要走,也不是你。”
陸老頭一向說一不二,那天他把他帶回去,把陸老大郝麗華叫出來當着他們面說了這個事:
“孩子是我領回來的,可以是我的孫兒,也可以是我的兒,你們不接受,我們分家過,我給你們申請了職工房,你們搬出去,今後沒人克你們了。”
“然後呢?他們搬出去了嗎?”
黎菁頭埋在陸訓頸窩裏,眼淚大顆大顆往外滾,根本控制不住,聽到這話,她才輕抽着甕聲甕氣的問了句。
安靜的卧室裏,除了兩人的說話聲就是黎菁的抽抽聲,她從來沒哭成這樣過,陸訓頸窩裏濕漉漉的一片,滾燙的淚像落去他心上,他心頭澀酸卻滿脹着,這是有人心疼他的滋味,但他又見不得她哭。
他雙臂收力把她抱緊一些,下颌挨蹭一下她額發,又松開她,摸出手帕給她擦淚,輕聲應道:“嗯,搬出去了一段時間。”
陸老頭是通知,不是商量,态度更強硬,陸老大郝麗華不得不搬了出去。
他們帶着兩個孩子,原來在陸家住,陸訓已經八歲多,他許多事情都會做了,洗衣裳燒飯,甚至陸欣陸謹的尿布他都幫忙洗,陸老頭人忙,錢卻沒少給,這次他生氣,直接什麽也沒給讓兩個人搬了出去。
郝麗華為了照顧兩個小的從漁輪廠請了長假,她又沒奶,光兩個孩子的奶粉錢都不知道多少,更別提陸謹還要時不時上醫院,陸老大一個人工資根本撐不住。
工資撐不住,一個人帶兩個小孩兒,還要燒飯洗衣裳洗尿片人也撐不住,幾個月下來郝麗華人瘦了十斤不止。
而因為她太忙了,照顧孩子也不仔細,陸謹上醫院的次數更多了。
沒多久郝麗華就讓陸老大找上陸老頭說了想搬回家的話。
但搬出去容易,想搬回來卻沒那麽簡單。
陸老頭這些天和陸訓爺孫兩個住,兩個人早上買着吃,中午晚上吃食堂,偶爾還去下頓館子,家裏沒了孩子夜裏的哭鬧,日子過得別提多舒心,陸老大想搬回來,他想也沒想拒絕了。
陸老大懦弱,聽老婆的,但對老父親也不敢頂,陸老頭不同意,他失望難受,還是回去了。
郝麗華氣得在職工房裏發瘋,她把發燒發得臉紅撲撲的陸謹抱到陸老頭面前,聲嘶力竭的質問他:
“這是你親孫子啊,你為了個野孩子連自己親孫子都不要了嗎?”
郝麗華又哭又鬧,都沒注意到襁褓裏的陸謹已經燒得不成樣,都在抽抽了。
還是陸訓一直盯着弟弟,發現不對勁他趕緊從她懷裏搶過人抱着往衛生院跑,到了衛生院醫生發現情況不妙,趕緊各種降溫急救才把人救回來。
一通折騰好幾個小時,醫生都累得夠嗆,忙完看向跑到醫院就呆怔着不知道做什麽的郝麗華,他忍不住說了句:
“孩子本生就體弱,高熱不散很可能直接沒命了,這次也是送來得及時,不然這會兒該找地哭了。”
醫生說完又和陸老頭道:“陸科長,你家的情況我聽說了些,但孩子都是無辜的,還是要妥善處理啊。”
那次以後,陸老頭松口讓兩口子帶着孩子搬了回去。
可能因為在外面受了一段時間苦,也可能因為陸謹的命是陸訓救回來的,郝麗華搬回來以後沒再針對陸訓了。
沒多久,陸金巧離婚帶着路放住回娘家,她要照顧孩子,還要應付看她不慣,什麽事都要和她計較理論的陸金巧,也沒空再管陸訓。
克人不克人的話她也沒再提過。
再後來陸訓在學校越來越優秀,拿回來的獎狀越來越多,每回看到陸金巧盯着陸訓的獎狀酸得牙癢癢,還忍不住去扯路放回去學習,她心裏感覺到暢快,還試着對陸訓好起來。
但長到十四五,開始在外面自己賺錢的陸訓已經過了需要母愛的年紀,他也忘不了當年郝麗華那厭惡防備當仇人的眼神,還有那一聲聲充滿憎惡的野孩子,不管她怎麽想親近,陸訓對她的态度都只有恭敬客套。
“那你高考落榜沒有複讀和她有關系嗎?”
順子之前提到過,他高考落榜是因為陸謹突然發病,當時家裏沒一個人在家,他不得不選擇救陸謹缺堂了一門考試。
他成績那麽好,學校裏上大學的準苗子,這樣的情況該複讀的,怎麽會沒有複讀呢。
陸訓默一瞬:“和她有關系,但不大。”
當時陸謹的身體比現在還要差,每個月蛋白粉這些不能斷,看病也要不少錢,還時不時要去滬市做檢查,郝麗華一邊偷偷摸摸養娘家,一邊訴苦沒錢。
陸老頭一個人的錢要填補整個家的窟窿,有時候陸金巧手頭緊還要問他借點,他手裏早沒錢了,偶爾還要在外面欠饑荒。
偏偏當時還有人要查他帳。
漁輪廠太大了,變動多,他是財務科長,被盯上了。
那種情況他很難做到什麽都不管安心複讀,恰好那個時候他親生爺爺的老戰友找到他,問他想不想當兵。
他幾經考慮下,選擇了入伍當兵。
“好了,那些都過去了,對比那些在孤兒院吃不飽,現在還不知道前途在哪兒的孩子,我算幸運了,不提了。”
陸訓手上的手帕已經濕透了,他扶着黎菁肩捧起她哭得通紅一張臉,眼裏噙滿溫柔憐惜,哄道她。
對比那些孤兒算幸運的了,可他也是不幸的啊。
黎菁擡眼看着他,想到他一個人跑到孤兒院,人家卻不要他,只能去睡天橋下面的橋洞,她眼淚不受控的再次迸了出來。
“我,我沒有辦法做到很禮貌對她了,這個錢我不掏。”
“我扔了也不給她。”好半天,黎菁擦一把眼,道。
兩萬來塊,對現在的她來講不算多t,但她就是一塊錢都不想掏給郝麗華。
“我也不怕人說,我開量販花錢大着呢,沒有錢,還借債的!”
陸訓聽得失笑,他伸手把粘在她臉上打濕的發往邊上捋了捋,“我也沒說要給她。”
“你不開心,我們晚上不去就是了......”
“去!為什麽不去!”
陸訓想說不需要去添堵,黎菁卻出聲打斷了他。
她得去。她記仇,也小氣,她看不得她老公受一點兒委屈,哪怕那段委屈已經是他小時候的事,她依然不能接受。
她現在就和陸金巧一樣,陸家裏,郝麗華成了她頭號讨厭的人,她也要學陸金巧,去看笑話,她怎麽可能不去。
“我要去!但是,禮不帶了!我沒有錢!”
黎菁對人從來都是大方的一個,吳有才先前暴露的那麽明顯了,她和他談合作,依然沒怎麽讓他吃虧,這次她卻發了狠,說不帶禮,真的不帶了。
她原來還想着買個蛋糕好看,可以大家一起吃,但一想到這蛋糕是給郝麗華過生日用,她估計吃不下,她也不打算買了。
下午陸訓沒什麽事,她和他吃完飯,讓他開車帶着她去一百那邊辦了她替顧如拿下來的女裝櫃臺手續,再去供銷大樓見過何震朔,把這次賣麗莎襪子還沒給他的獎金給了他,和他商量了下量販開業推廣活動的事,她回到家就收拾着準備去陸家了。
存着心思去看熱鬧紮人眼睛,黎菁這次把自己打扮得光鮮亮麗。
裏面橘紅色羊絨毛衣,下面一條草綠色底織橘色細條格子毛料裙,外面一件深卡其羊絨大衣,一頭羊毛卷披着,上面戴上範範送她的鑽石鑲嵌寶石的發夾。
她今天珠寶首飾戴得特別多,脖子上戴一串一看就很值錢的大珍珠項鏈,耳朵上配一副閃亮的花型大鑽石耳夾,左手一塊帶鑽的金表,右手戴鑲嵌紅寶石的金手镯,金手镯帶花紋有食指寬也粗厚,上面的紅寶石更切割得漂亮精致,手指上除了她本來就璀璨閃眼的婚戒,還加了一枚和金手镯同款的紅寶石戒指。
為了襯得上這身貴氣,她穿上了許久沒穿的十公分高的高跟短靴,還特地化了個妝,妝容明豔精致,大紅唇,眼暈位置還貼了一小粒珍珠,主打一個珠光寶氣。
認識以後,陸訓就沒見她穿着這麽貴氣豔麗過,是另一種逼人眼球的美,有些像高傲不可直視的女王,讓人想拜倒在她高貴的裙底下。
她這樣子不像是去給養婆婆過生日,倒是像去和人宣戰。
陸訓看着,心裏卻莫名愉悅了陣。
黎菁不知道陸訓心裏想的,她打扮好,問了他怎麽樣,得了個大拇指,她滿意一笑,對着鏡子再照一眼,她給自己挑了個很貴的真皮包包,就去樓下冰箱邊轉悠了。
“這是要做什麽嗎?我來?”陸訓跟在她身後,問道她。
她從邊上拿了個竹筐,開始往外面拿魚蝦肉蔬菜,一邊慢慢回他:
“不用,我拿就好。”
“我們今天去吃飯,空手去不太好,東西臨時太匆忙了沒空去買,帶點蔬菜肉這些也不算去白吃。”
陸訓一聽就明白了,今天郝麗華生日,她不打算送禮,甚至陸老頭和陸欣陸謹的禮物她這次都不打算帶上,但空手上門吃飯總是沒禮數。
她裝一籃子魚蝦肉去,大家都能吃上,一路上樓也好看,撐得起場面。
再看一眼她拿的東西,郝麗華不愛吃海鮮,她海鮮拿得最多,另外就是些青菜白菜壓下面,沒一會兒裝了滿滿一筐子。
她這個樣子,真的好可愛。
陸訓雙手一插兜目不轉眼看着她拿,眼裏的笑意愈深。
東西拿好,下午五點了,兩人開車往陸家去。
上下班時間,路上自行車,公共汽車和私人轎車多起來,到漁輪廠家屬院的時候已經快六點,顧如路放他們也到了。
顧如這兩個月掙了些錢,買了輛夏利當代步車開,兩人幾乎前後腳下車,正要笑着打招呼,這個時候陸金巧也從樓上下來了。
看到顧如和黎菁,她先瞥了眼她們兩手上,見兩人手裏都只有一個随身背的包包,禮物沒有,蛋糕也沒買,再看後面下車的路放陸訓,一個手上拎着一塊兒肉,另一個手上一箱子青菜大白菜,顯然,今天都聽話,啥禮也沒有。
她臉上的笑一下放大,親親熱熱的喊了她們:
“如如,菁菁,你們兩還真是巧啊,一起到,正好我也下來的巧,真是不錯!”
“姑姑。”
大概樓上有個更讨厭的人,黎菁現在看陸金巧覺得這樣很好,真實,她笑容也真切燦爛。
本來就好看的人,一番打扮更明媚奪目,一笑百媚,陸金巧看着她的笑,感覺舒服又漂亮,她不禁說了聲:“結婚了越來越漂亮,看來三串兒......”
陸金巧脫口便想說滋潤得好,意識到不妥,她改口:“照顧得很好。”
“下面冷得很,先上去吧。”
婆婆難得沒說錯話,顧如松口氣,她笑着伸手牽了黎菁的手,再順手拉了婆婆,挽着人往樓上走,又問道黎菁:
“你麗莎襪子那幾個展銷點沒擺了,要準備量販開業的事了吧?”
黎菁和顧如見面不多,但電話打得勤,見面完全沒有生分,她彎唇笑着輕點點頭應道她:
“嗯,對,我二哥今天已經把店裏的燈裝好了,等明天貨架到位就可以裝貨架搞衛生了。”
陸金巧本來想和她們說話的,聽她們在聊正事,她眼珠子轉轉沒吱聲了,只跟着步子上樓,一邊豎着耳朵聽。
身後陸訓抱着一筐子海鮮和菜,路放手裏一塊肉跟着,路放看着他一籃子菜和海鮮,忍不住問了句:“怎麽都帶的海鮮和菜?”
路放是想說,你不是不知道舅媽不吃海鮮,陸訓瞥一眼他手裏的肉:“你這次怎麽沒買蛋糕了?”
“......”
路放沒吱聲了。
他就買塊肉都擔心他媽叨叨,哪裏還敢買蛋糕。
今晚......
唉。
路放心裏嘆氣沒人知道,一行人很快上了樓。
陸家這會兒廚房裏已經傳出了飯菜香,依然是陸欣在燒飯,只這次陸老大也被陸老頭趕去了廚房幫忙。
陸老頭在準備瓜子花生一類的零食小吃,還給裝了一盤幹桂圓,一袋子油贊子。
冬天水果不多,他只給準備了些甜一點的砂糖橘,香蕉。
小吃水果都是按照兩個孫媳婦準備的,廚房裏的飯菜香卻沒有黎菁第一來吃飯那次霸道。
黎菁和陸訓難得回來吃飯,還是郝麗華過生日,按理該準備一餐豐盛的。
郝麗華也想,畢竟她心裏還存着一些別的心思,但想歸想,她現在手裏是一分錢沒有了。
積蓄賠得一幹二淨,外面還欠着一屁股饑荒,陸老大那邊也沒發工資,就這點買菜買肉的錢還是從陸欣那兒拿的。
至于陸老頭,他現在只管陸謹那邊,家裏花銷他堅決不管了,問就是沒錢。
錢呢,給你老大媳婦賠掉了。
今天買個菜問拿錢,明天買壺油問借錢,沒完沒了,陸老頭現在算看透了,雖然孫兒孫媳婦過來他很想張羅頓更好的,但這個口子開不得,他去廚房裏看了眼,菜色不至于很差,就沒管了。
郝麗華從這事裏看出公公态度,她難受又難堪,再端着菜出來看陸金巧高高興興的挽着兒媳婦進門,還故意大嗓門親親熱熱的喊着黎菁說話,黎菁還笑着回了,幾個人手裏除了一點菜真的什麽也沒拿,她心裏更憋,瘦長的臉苦瓜相掉了出來。
可誰在意呢,反正黎菁不在意,她先笑着和陸老頭打了招呼,和他解釋了最近沒來的原因,再說了說今天去供銷大樓那邊忙裝修沒來得及去買東西,只從家裏拿了些海鮮和菜的事,才作沒瞧見郝麗華的愁苦,輕扯着唇角和她打了招呼:
“阿姨。”
“誒,來了快坐會兒,馬上開飯了。”
郝麗華這會兒不管多大委屈憋屈她都不敢表現出來一點兒,尤其看着身上珠光璀璨的黎菁,她眼睛感覺晃的同時,心裏莫名激動了瞬,趕緊臉上堆起笑招呼了黎菁。
确實馬上開飯了,黎菁他們還沒坐下,陸欣端着一盤菜出來笑着和黎菁顧如她們打完招呼,就說最後一個菜好了,可以開飯了。
一行人便幫着收桌子拿碗準備吃飯。
晚上陸欣掏錢出來買的肉菜,都是些家常菜,不豐盛,好在色香味都有。
一盤白切雞,一道油焖河蝦,t一罐紅燒肉,一個皮蛋豆腐,清炒一個西藍花,再煲了冬瓜排骨湯。
陸家吃飯都沒什麽人聊天說話,現在陸欣不怎麽和姑姑陸金巧頂了,桌上更安靜,原來陸老頭該說幾句話和緩氣氛。
但陸家今天人不算齊,陸謹前段時間因為吃了問題奶粉發病住了院,再被他媽闖下的禍事激了下,在醫院一直養到前些天才出院,本來他該在家再休養幾天,等恢複徹底,但這裏馬上期末了,他不想缺考明年補考,堅持回了學校。
他堅持,陸老頭大概猜到他想法,随他去了,只是依了孫兒,心裏卻免不了擔心。
哪怕先前打過電話,吃飯的時候,他看着桌上缺一個人,他臉上的笑依然少了兩分,一頓飯吃下來,他也就招呼了下黎菁和顧如,郝麗華要給他盛飯,他都沒理,讓挨坐得最近的路放去盛的飯。
氣氛不好,卻不妨礙陸金巧看熱鬧不嫌事大,她瞄一圈桌上的人,再觑一眼想給公公盛飯,卻沒被搭理正尴尬下不來臺的郝麗華,她眼珠子一轉看向斜對面的黎菁喊了她:
“菁菁啊,這年頭外面騙子多起來了,你和如如做生意要當心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