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女子的指環（2）
女子的指環（2）
這個周末，莊夢過得提心吊膽。
早上起來，還有些宿醉的時候，她一睜眼，頭還暈乎乎的時候，就打開手機，檢查郵箱。刷牙洗臉的時候，目不轉睛。煮粥的時候，粥都撲過了，她的眼睛還盯着手機。
為了能夠第一時間看到夏怡的劇本，她這兩日守在手機旁，不斷刷新郵箱。她就像一個怨婦，翹首盼望，生怕夏怡這個“渣男”辜負了自己，沒有履行承諾。
在漫長的等待過程中，她甚至覺得，夏怡是在故意耍她。
她這輩子都不會看到劇本！
擔驚受怕了整整兩天，莊夢終于在周日晚上11點59分，收到了夏怡發來郵件，附件裏正是她翹首盼望的劇本。
此時，莊夢欲哭無淚，夏怡老師，你真的有必要這麽卡時間嗎？還差一分鐘就12點了啊！她覺得，夏怡肯定早就寫好劇本，然後設置的定時發送。
“莊夢，你要小心，夏怡就這是這樣可惡的女人！”Cindy的提醒，猶在耳邊。
看來，Cindy沒少被夏怡傷害過。
好歹，劇本發過來了。
莊夢懷着既激動、好奇、還有幾分幽怨的心情，點開了郵件。
出乎意料的是，和夏怡不靠譜的本人相比，她的劇本，完整、嚴謹。
Cindy給夏怡限定的框架，女性題材的短劇劇本。
莊夢也設想過，如果換成她自己，會創作什麽樣的劇本，無非是一些愛情故事，但出乎她意料的是，Cindy創作的劇本，竟然是……連環殺人案？
中世紀，年邁的國王死了三位妻子後，迎娶了一位年輕貌美的皇後。定情信物，是一枚鑲嵌着碧玺寶石的戒指。這位年輕貌美的皇後，賢良淑德，卻在一次無意之中，得知了國王的秘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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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來前三任王後，都是被國王殺害，她們美貌的頭顱，被泡在福爾馬林裏，被國王珍藏。
得知這個秘密後，皇後并沒有像害怕，惶恐，她反而——很開心，很興奮。
原來她并不是表面上那麽“賢良淑德”的皇後，她是一位野心家。她暗中聯系了前三任皇後的娘家，利用他們的憤怒，醞釀着一場宮廷陰謀。終于，年輕的皇後将國王趕下臺去，她垂簾聽政，獨掌大權，成為了一代女皇。
掌權二十年，她卻被她的兒子，趕下臺去，被幽禁在高塔之上。女帝衣衫褴褛，身上只有那一枚綠玉玺戒指。臨死之前，她宣稱，獲得這枚戒指的人，将繼承她的意志。
時間來到了1920年代，這麽綠玉玺戒指的第一位繼承人，是一位裹小腳的姨太太。
她被地主老爺、正房太太虐待，苦不堪言。她無意間得到了戒指，蘊藏在戒指裏的力量被激活，小腳姨太太繼承了女帝的意志。
小腳姨太太暗中散布地主家在地窖藏有萬兩黃金的消息。這個消息終于引來了土匪，将地主家洗劫一空，殺死了地主和正房太太。地窖很大，土匪們挖來挖去，都沒找到黃金，卻因為挖到塌方，所有土匪被活埋。
地主老爺家全家滅門，唯有這位姨太太，事先故意激怒正房太太，被打發到莊子上，因而逃過一劫。小腳姨太太偷偷從莊子上逃了出來，挖出了地主藏在祖父棺材裏的金子，後半輩子吃穿不愁。
第二位繼承人，是一位伺候着一大家子的家庭主婦，她任勞任怨，起早貪黑，好比牛馬。她老公是個包工頭，承包的工程越來越大，發了橫財，便在外面包了二奶。
為了逼她離婚，老公開始家暴，家庭主婦的日子更加難熬。
一日，她去買菜，意外地在一家地攤上買到了這枚戒指。她戴上這枚戒指，腦子裏突然閃過一個念頭，“我是一個人，為什麽要給別人當牛做馬？”
她決心改變這一切。
老公經常和合夥人在家吃酒，家庭主婦在廚房裏做飯的時候，偷聽到他們的工程，偷工減料，暗自吃回扣，借以來省去一大筆工程款。
家庭主婦暗中錄音，留下證據，并通過工地上一個保潔大媽手上，拿到了鋼筋水泥“以次充好”關鍵證據。她将老公偷工減料的證據，匿名寄給了有關部門。就在同一時刻，工地果然出事了，建築物坍塌，一切化為灰燼。
果不其然，包公頭受到調查，要求将所有私吞的錢都吐出來。受不了打擊的包工頭，身無分文，想要向二奶讨回贈送的財物，卻意外撞見二奶和情夫偷情，憤怒之下，三人在陽臺上拉拉扯扯。
結果情夫将包工頭抱着扭打，兩個人齊齊從十層高樓摔下，目睹了一切的二奶，瘋了。
家庭主婦死了丈夫後，她的老舊房子拆遷，獲得了一大筆賠償款，出國留學，開啓了她的第二人生。
第三位繼承人，是一位看似成功的女高管。在世人眼中，她無疑是成功的。但她自己知道，身為女性的她，難以打破天花板，無法得到晉升，永遠低“男人”一頭。
她花了一個月的工資，從古着店裏買下這枚綠玉玺戒指，聽說能開運。
幸運的是，她的頂頭上司，因為和女網紅搞婚外亂，被原配妻子挂在微博上，衆口唾罵。董事會正準備高高舉起，輕輕放下之際，她通過卧底，暗中收集到的上司利用女網紅進行利益輸送的證據，向一名追蹤此事記者匿名爆料。
終于，她打敗了公司裏一群扶不起的阿鬥們，成為真正的掌權者。
第四位繼承人，第五位繼承人，第六位繼承人……每一位繼承人，不僅能聽到女帝的遺言，甚至能夠聽到前面幾任的繼承人們的“心聲”，繼承人越來越多，戒指的力量也越來越強大。
這個劇本的巧思，在于每一次綠玉玺戒指的出現，都會帶來死亡和毀滅。但死亡，都是意外，都是巧合，沒有人能夠察覺，這背後真正的“幕後黑手”。
另外，這枚綠玉玺戒指，是不是真的存在，又有什麽必要呢？每一位繼承人，與其說是繼承了女帝的意志，不如說是，它喚醒了所有被壓迫女性心中，反抗壓迫的渴望。
夏怡要寫的連環謀殺案，謀殺的不是一個個具體的人，而是要殺死“父權制”。然而，第一位勇于說“不”的女帝，卻被世人認為是奪權篡位的“瘋女人”。
野心、陰謀、隐忍負重、追求權力，這些專屬于男人枭雄的特性，原來女性也可以擁有。中國歷史上，出了那麽多的帝王，唯一的武則天卻是受到了千百般指責，而她，只不過是做了一個帝王會做的事情而已。
淩晨一點多，莊夢看完劇本，讀完後，她出了一身冷汗，大汗淋漓，身體有虛脫感。
不同于夏怡本人懶散、凡事無所謂的性格，她創作的劇本風格，擁有異于常人的冷靜、睿智。每一場謀殺，都步步為營，無論臺詞，還是情節，都有着非常濃郁的黑色幽默。
她的劇本，給人的感覺，這就像是從極其黑暗的房間，重新走在烈日之下，頭腦發昏，一陣陣的不真實眩暈。
但是，待你站在清明媚的陽光下，看清楚太陽底下一切事物時，卻嗅到了若有若無的血腥味，這提醒着你，一場看不見的謀殺正在悄然進行。
莊夢是夏怡創作劇本的第一位讀者，這第一版劇本，犀利，粗糙，原始，卻極具殺傷力。哪怕是青澀稚嫩的莊夢，也敢肯定，這是一個好劇本。
讓莊夢十分留心的細節是，劇本裏穿插了一個不起眼的阿姨，只是一個環衛工人，正是這位環衛女工人，在工地上撿到的“豆腐渣鋼筋”，成為了家庭主婦掌握關鍵證據。
在這個不起眼的環衛女工人身上，莊夢分明清楚地看到了那位攤煎餅阿姨的身影。
即便是做的完全不一樣的事情，但夏怡卻敏銳地捕捉到了一個人的靈魂，融入了她的作品裏。正是這樣的細節，讓整個詭異、起伏的情節，顯得極為真實感。
夏怡的構思十分巧妙，不同其他庸俗的短劇，堆砌着密集的爽點，她的劇本，層層推進，精巧的像是分秒不差的手表，直到最後，讓人回味無窮。
她也相當很了解短劇創作的精髓，那就是情緒。觀衆看短劇，短短的十來分鐘的短劇，就足以讓觀衆的情緒，如做山車般，跟随主角跌宕起伏。
“真不敢相信，她能把短劇的劇本，做到這種程度……”莊夢喃喃自語道。
她自己也是個創作者，她寫出的小說，甚至差一點，影視版權就售賣出去。但這一刻，她體會到她和夏怡，二人之間的差距到底有多大。
這種感覺，就像是去岡仁波齊朝聖，仰望着高聳入雲的聖山，凡人只有匍匐下跪的資格。
看完劇本，莊夢一言不發，她既高興、激動，又深深地感到自卑，懷着複雜的心情，她不眠不休，幾乎枯坐了一夜。
……
周一，早上七點。
Cindy坐在辦公室裏，反反複複地閱讀着夏怡的劇本，露出了欣慰的笑容。這是一個完成度非常高的劇本，夏怡果然沒有辜負她的期望。
她找對人了。
無論是從故事結構、角色塑造、對白、節奏、情感情緒上來說，夏怡的這個劇本都相當出彩，而且，非常切合她想要做的“女性題材”。
但是，她有些猶豫。
等到夏怡來到辦公室後，Cindy問：“劇本我看完了，但你不覺得裏面有些臺詞，太犀利點了嗎？”
“比如像這一段。為什麽結婚叫做結婚？因為最早的時候，原始部落的單身男人們，成群結隊，在黃昏時候，去搶劫另外一個部落的女人。為什麽一定要在黃昏？白天不行嗎？這是因為，天黑好辦事，二來，天黑了，被劫走的女人，不認得回去的路。你瞧，自古以來，所謂的‘劫婚’，就是男的對女的搶劫。”
“還有這一段。”Cindy繼續念道：“新娘，新娘，就是相對于男人的老年，他擁有的一位新娘。這位新娘，要從他老娘手中接棒，給他做飯，洗碗，洗衣服，以及履行一項新義務，那就是晚上和他睡覺。”
“男人打從心眼裏瞧不起職場女人，他們一方面對着年輕小姑娘意淫，幻想着她們投懷送抱，實則內心瞧不起她們。認為她們出來工作，過是将職場作為尋找結婚對象的跳板。這種傲慢又猥瑣的思想後面，是深深的恐懼，他們知道，女人，就是比他們強。”
“誰說男人沒有嫉妒心，他們的嫉妒心，就表現在表現在誇大女人嫉妒心的時候。”
“家務是“無收入的工作”，這意味着它是被不正當剝削的“無償勞動”。家庭主婦不僅要承受着來自男人的剝削，還有忍受着被其他女性的蔑視和背刺。”
“如今人人都說要歌頌母親，稱贊母親，但當他們面對孤立無援的母親面對着被裁員、被優化、向老公和社會吶喊求助時，他們會冷漠地說一句，‘你已經獲得了所有的表揚，你還想怎樣？女人果然是貪得無厭。’”
夏怡眼皮也不太，冷笑一聲，反問：“你不是要火嗎？”
“我是想火，可是你這也太犀利了點……我怕大衆接受不了。”
夏怡板着一張臉：“大衆沒你想象的那麽保守，能接受。”
“你了解我的，劇本改不了，一點都改不了。”
夏怡的作風，完全和其他編劇大不相同，她絕對不會向任何人妥協，無論是導演、制片人還是背後的金主。這恐怕也是她這些年一直沉寂的原因。
她是個天才，卻不是一個很好的合作者。
Cindy猶豫了，她最後咬牙跺腳道：“好、就這樣！”
這意味着，她把自己的職業生涯，全部押在了夏怡的身上。
不過，她完全信任夏怡，一如夏怡完完全全地相信她。
就這樣，劇本敲定了，接下來就準備開拍事項。原本看似遙遠的路程，已經正式開始了旅程。
一旁沉默的莊夢，并不知道，她的考驗，才剛剛開始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