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第35章
高三的最後一學期過得很慢,在鐘遠航想張烨的時候。
高三的最後一學期也過得很快,在無窮無盡的測試和高考動員大會裏。
牆上的高考倒計時從十位變成了個位,春天也在高三學生的忙碌裏不經意地過去,高考随着盛夏刺眼的陽光和蟬鳴步步緊逼。
就在其他人盼着時間再慢一些,再多一些準備的時候,鐘遠航穩穩地擠進了全年級前十名,并且急切地期待高考趕快到來。
鐘遠航身上沒有任何通信設備,就連他現在的班主任也接收到了爺爺的“善意”提醒,明裏暗裏監視着不讓鐘遠航有機會借到別人的手機,還在鐘遠航的高考談話敲打他,讓他不要着急感情問題,上了大學有大把的好女孩兒,不至于異地戀。
鐘遠航在心裏嘲諷爺爺道貌岸然的自尊,寧願承認孫子早戀,也要守住孫子是同性戀的秘密。
鐘遠航當時确實很盼望上大學,甚至連高考之後最美好的暑假也并不吸引他,他只想盡快遠走,離開家鄉,和張烨一起到遙遠的地方開始他們盼望中的新生活。
只是如果他早知道這份盼望是落空的,等待他的是漫長又荒涼的前途,不知道還會不會期待高三的結束?
現在的鐘遠航不能給自己答案。
那一年的高考,本省的考題并不難,鐘遠航每一科都提前寫完了所有的題,他猜想自己應該能報上想上的學校,又看着題推測張烨會考得怎麽樣,哪些題他可能會有困難,哪些題他能輕松拿下分數?想到最後,他甚至在考場上預估出了自己和張烨可能得分數。
從考場出去之後,來接鐘遠航的還是爺爺。
鐘遠航在考場門口看見爺爺的時候很戒備,他謹慎地觀察了好一會兒,都沒發現爺爺身邊方圓二十米內有類似保镖的人。
他覺得很奇怪。
按常理來說,高考前的鐘遠航再怎麽反叛,總還有一個高考壓着,爺爺稍微使用一點外力,就能把人按住。但高考一結束,鐘遠航徹底沒了束縛,爺爺如果想要再左右鐘遠航的未來,應該上更強硬的手段才是。
鐘遠航原本已經做好了看見保镖就馬上找考場執勤的警察報案的準備,他已經年滿十八歲,沒道理再受監護人的控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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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爺爺卻帶着個司機就來了,仿佛之前一切的沖突和對抗都沒有發生過一樣。
鐘遠航就這樣和爺爺在校門一裏一外僵持了十幾分鐘,爺爺臉上看不出喜怒,一派雲淡風輕。
鐘遠航還是走了過去。
“考完了?發揮還不錯吧?”爺爺平靜地問走到面前的孫兒,發覺他雖然瘦了些,但還算精神,“剛剛見你們班主任了,說是考題不難。”
“嗯,”鐘遠航的手死死捏在書包帶上,随時準備撒腿就跑,“還行。”
爺爺點了點頭,擡手拍了拍孫子的肩膀,鐘遠航側身躲過,他也不惱。
“上車吧,先送你回家,我還有別的工作,你這幾天自己在家裏休息。”爺爺收回手,揣進西裝褲袋裏。
“怎麽休息?把我關在卧室裏休息?讓人監視着我休息?”鐘遠航反問。
“不關你了,”爺爺搖頭,“你這麽大了,只要高考不出問題,能上個好大學,其他的我老爺子也鞭長莫及了。”
鐘遠航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爺爺似乎是想表現自己的誠意,在西裝褲袋裏掏出了鐘遠航被收繳的手機,遞給他,“給,想聯系誰就聯系吧,不過可能沒電了,我那裏沒有你這種充電口。”
一陣不安侵襲上來,鐘遠航馬上去按手機的開機按鈕,爺爺不幸言中,手機的圖标剛剛一閃,就馬上顯示了沒電關機。
“先上車吧,回家了才有充電器吧?”爺爺再次開口,他畢竟驕傲,被孫子再三忤逆,縱然做足了和解的準備,老人的臉上還是有些挂不住的神色。
鐘遠航還是上了車。
爺爺果然信守諾言,車開到小區的門口就停下來,爺爺讓鐘遠航就在這裏下車,“我市局裏還有工作,就不陪你上去了,你媽不知道野哪裏去了,最近像是也不在家,你身上還有錢吧?”
“有錢,”鐘遠航打開車門下了車,關車門之前,他深深看了爺爺一眼,始終還是看不透面前的老人內心裏究竟是什麽意思,他硬邦邦地說了句,“爺爺,再見。”
爺爺點了點頭,車開了出去。
時隔半年再回到家裏,鐘遠航的卧室門鎖已經被複原,家裏的所有陳設像是根本沒有改變過,上一個尴尬的寒假被抹去得一幹二淨。
鐘遠航書包都沒放下,先找到充電器給手機充電,剛一開機,信息提示聲就密密麻麻地開始彈窗,有同學發來的信息,也有積攢許久的垃圾短信和廣告,他先打開了和張烨的對話框,點了最早的一條未讀信息,是去年他們在巷子口接吻後的半個小時後發來的。
——遠航,我到醫院了。
——準備睡覺了,我媽還問我身上外套哪兒來的,我都不知道怎麽解釋,下次還是還給你吧。
——遠航,你睡着了嗎?晚安。
——遠航,你怎麽不回信息?出什麽事兒了?
這條信息之後,張烨給鐘遠航撥了幾個未接電話。
鐘遠航心跳很快,忐忑地按了回撥鍵。
鈴聲響了很久,在鐘遠航就要鼓噪到崩潰的心跳聲中,電話接通了。
“喂?喂!喂!張烨!”鐘遠航控制不住聲音。
“哎喲,耳朵要被吼聾了,”張烨的聲音傳過來,有疲憊的笑意,“遠航,考得怎麽樣?”
鐘遠航終于松了一口氣,一屁股坐在地板上,一開始是小聲地笑,漸漸笑聲變大,最後成了介于哭笑之間的抽息。
“遠航,辛苦了。”張烨安慰他,聲音裏潛藏的顫抖被鐘遠航自己的聲音所掩蓋。
稍稍平靜下來後,鐘遠航迫不及待地想和張烨見面,卻被張烨拒絕了。
“我還在醫院裏,今天白天我爸有會診,他狀況好一些了,可能最近會有手術,我現在實在走不開。”張烨為難地說。
“好轉了就行,”鐘遠航有些失望,但他只要能聯系上張烨就好,這麽久都等過來了,再等一晚上也能忍受,“你考得怎麽樣?錢還夠用嗎?”
“錢……夠用的,我爸也有醫保,”張烨回答,“我考得還成,稍微……有點兒小失誤,不過問題應該不大吧。”
也許是因為張烨所說的“小失誤”,他的聲音聽起來興致不高,鐘遠航拿着電話皺了皺眉頭,思忖這個失誤到底有多嚴重,“考完就不要多想了,先好好休息,照顧好叔叔阿姨,我明天再來找你。”
“好啊。”張烨答應。
鐘遠航帶着對“明天”的期許早早躺上了床,他原本以為自己會失眠,但高考還是勞累的,鐘遠航沒過多久就睡着了,一夜無夢,一直睡到了第二天的早上,頑固的生物鐘讓他在七點睜開了眼睛。
睜眼之後,鐘遠航第一件事就是去拿手機,他不管張烨有沒有在補眠,把電話撥了過去。
這一次張烨接得還算快,他笑着說,“喂,遠航。”
“你今天什麽安排?”鐘遠航問。
“空出來了,今天都能和你待在一起。”張烨回答他。
那一天的白天,他們過得非常開心。
張烨和鐘遠航沒有什麽目的地,他們在小鎮裏漫無目的地閑逛,去他們曾經一起複習的書店,不用再看教輔,只用看閑書;吃遇到的每一家小吃,回憶上次一起吃是什麽情境,有沒有漲價;他們還去了小鎮上唯一的公園。
夏季的公園樹木郁郁蔥蔥,他們随意走到滑梯的下面,樹叢遮擋的地方,或是轉角的牆邊,就可以偷偷地接吻。
張烨似乎沒了很多顧忌,以往他都很抗拒在任何公共場所有稍微親密地舉動。
鐘遠航既開心,又不安。
但張烨在白天什麽旁的話也沒有說。
到了晚上,鐘遠航想和張烨回自己家,或者去別的什麽地方開房。
他們都知道這是什麽意思。
“你今晚能不回醫院嗎?”鐘遠航試探着問張烨。
“可以。”張烨笑着回答。
他們還是去找了一家幹淨的旅店,開了一間雙人間。
鐘遠航有些失控,他們在九點打開房間門,一直到淩晨一點,才有時間洗澡。
一切似乎都是從洗澡之後開始破滅。
張烨在洗完澡之後穿戴好了所有的衣物,夏天的短袖遮不住脖子和手臂,張烨的皮膚上星星點點都是鐘遠航肆無忌憚留下的痕跡。
鐘遠航洗完澡出來之後,看見的就是穿戴整齊,坐在旅店舊沙發上的張烨。
“怎麽穿衣服了?你還要回醫院?這麽晚了回去幹什麽?”鐘遠航笑着問張烨。
“遠航,你過來坐,”張烨沒有再像白天那樣笑,他看着鐘遠航,臉上是糾結的痛苦,“我們談談。”
“談什麽?”鐘遠航走過去,坐在張烨對面的床上。
再遲鈍的人,都能看出張烨此刻的凝重,何況是鐘遠航這樣從小就要察言觀色的敏銳,他猜不到張烨要說什麽,但他明白張烨接下來說得話可能不會太好聽。
鐘遠航坐在床沿,比坐在沙發上的張烨高不少,他俯視張烨垂着的頭,等待他的下文,“出什麽事兒了?你說,我聽着。”
“我們……”張烨說得很慢,字斟句酌,慢得如同鈍刀割肉,“要不結束吧。”
“結束什麽?”鐘遠航反應不過來。
張烨在褲兜裏摸出鐘遠航過年時給自己的那張卡,放在茶幾上,“結束,我們之間這種關系。”
“你……你在說什麽啊?”鐘遠航臉上的笑僵住了,他下意識去想是不是有別的原因,“是因為叔叔的病嗎?還是你考試沒考好?我爺爺找你了?”
張烨搖搖頭,“不是,都不是,跟別人誰都沒關系,遠航你聽我說,我這半年想了很多,我們一開始的時候……其實兩個人都還沒定下性子來,青春期嘛,可能也會把過于親密地友情誤認為是畸形的愛情。”
“你說什麽?”鐘遠航坐直了上半身,難以置信地聽着張烨嘴裏說出來的話。
“我說……我……我可能……本來不是同性戀。”張烨說得很艱難,他的眼睛不敢擡起來直視鐘遠航的審視,心虛又難堪,“這半年我……我其實一直在複盤我們的關系,一開始,我可能就是因為……沒辦法拒絕,也不會拒絕,所以給了你,也給了我自己錯覺,覺得我們之間的關系是愛情,但這半年不見面的時間,給了我空間去思考……”
“所以,你思考的結果呢?”鐘遠航剛剛還滾熱的心情已經冷卻下來,他根本不信張烨現在說的這些鬼話,他要等張烨說完,再去反駁他。
“我……”張烨深呼吸了好幾下,才又開口,“我覺得我還是想要一段正常的愛情,想要正常的家庭關系和社會關系……”
鐘遠航一忍再忍,還是在聽到“正常”兩個字時崩斷了腦子裏的弦。
他猛得起身,把張烨的雙手手腕捏在一只手裏,壓過他的頭頂,壓在沙發背上,居高臨下地控制和逼視張烨,眼睛要噴出火來。
“是嗎?不正常?那你怎麽還這麽能忍?就因為不會拒絕?還能忍着惡心跟我來一個分手前的最後一晚?你就這麽有容忍度?”鐘遠航手裏沒了輕重,張烨痛得額頭見汗,“我告訴你什麽是不正常,你這種口是心非的人最不正常!”
“鐘遠航,咱們算了吧,我們只是一時想差了,走錯了,我們這是不正常的,我不能刺激我爸媽,你也不能讓你家裏人失望!”張烨的淚從眼角滑下去,不知道是因為難過還是疼痛。
“我們去一個沒有人認識的地方!誰能對我們失望!”鐘遠航對着張烨的臉大吼。
張烨閉上眼,偏過頭去。
“鐘遠航,我真的沒這個本錢,也沒這個膽子,對不起,是我退縮了,”張烨好像失去了力氣,他頓了頓,“你的卡我沒動過,我給你那張卡……你也還給我吧,我往裏面存了一千多塊錢,我還有用的……”
鐘遠航的情緒,從難以置信,到憤怒,再到現在的失望,都只在張烨的幾句話之間。
他慢慢放開張烨的手,向後退離沙發,站在一步之外,看着張烨。
張烨在他放手的瞬間蜷縮在了沙發上,像一個蝦米,他被鐘遠航欺負得很痛。
“你真的要跟我分手?”鐘遠航輕輕地,一字一句地說,每個字說出來,都像往自己心裏紮一刀的背叛。
“對……”張烨嘶嘶地抽着氣說,“我就是個普通人,我跟你……走不下去了……”
鐘遠航愣了很久很久,愣到張烨已經蜷縮在沙發上歇斯底裏地哭。
他一邊哭,一邊不斷地低吼着,翻來覆去就那一句,“鐘遠航,你放過我吧。”
鐘遠航覺得好荒唐,他從背包裏摸出那張随身帶着的銀行卡,這張卡曾經在無數個睡不着的夜晚成為鐘遠航的安慰物,他最後一次在手裏摩挲一遍,輕輕放在了張烨面前的茶幾上,換回了自己那張卡。
“烨子……”鐘遠航譏笑地喊他,“別哭了吧?錢,我還給你了。”
張烨的後背顫抖得更厲害。
鐘遠航行屍走肉一般,慢慢穿上了自己的衣服、褲子、鞋子,背上了背包,推開了房間的門。
臨走之前,鐘遠航對張烨說,“你就在這兒睡吧,我走。”
門砰地一聲關上,壓斷了所有幻想。
——“我就看着你走,別的什麽也不做。”
原來張烨說的都是真的。
一語成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