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第36章
夏夜淩晨的街道潮濕悶熱,連蟬鳴都止歇,鐘遠航茫然地在街道上胡亂地走,大腦裏好像灌滿了火熱的岩漿,灼熱痛苦,難以思考。
他根本不相信張烨說的話,一句也不信。
但張烨現在什麽都不願意跟自己說,他只能自己想辦法查。
鐘遠航坐在白天和張烨一起逛過的公園長椅上,坐到了清晨。
當鳥開始鳴叫,露水沾透了身上的T恤之後,鐘遠航給爺爺打了電話。
“您對張烨做了什麽?”鐘遠航問。
“誰?”爺爺聽起來一頭霧水,“你這麽早給我打電話,就是打過來發瘋的?”
“我問您對他做了什麽?您如果不說,我自己也能弄清楚,”鐘遠航甚至有些哀求,“但我真的不想浪費這個時間。”
“哼,”爺爺輕蔑地嗤笑,“我看你是搞同性戀把腦子搞出問題了,為了個見不得人的……連做人基本的理智都不要了,我不認識什麽張烨,你要是不信就自己去弄清楚吧,不過我還是要忠告你,”
“您說。”鐘遠航疲憊的眼睛盯着清晨升起來的刺眼太陽,看來今天是個晴天。
“人心易變,你不要查到最後,發現是人家回頭是岸了,徒留自己難堪。”爺爺的語氣平淡,是居高臨下的冷漠和飽經世事的老辣。
有一瞬間,鐘遠航甚至懷疑了自己的判斷,但他還是不能相信,不願意相信,直接挂斷了爺爺的電話。
鐘遠航沒有回家,他轉了個方向,往縣醫院去了。
縣醫院不大,住院部是一棟單獨的樓,和門診化驗的樓分開了兩個院子,清晨時就已經開始忙碌,不少病人和穿白大褂的醫生護士在大樓和院子裏穿梭而過,步履匆匆。
鐘遠航并不想見張烨,他今天是來偷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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縣醫院的住院大樓很老舊,好像一直都伫立在這個縣城裏不起眼的角落,從鐘遠航有記憶開始,一直到現在。
他也曾經在這棟樓的某間病房裏住過,在得闌尾炎的時候,那時候他身邊還有張烨。
對啊,明明剛開始插手自己人生的人就是張烨,他原本可以不管的,自己被欺負,沒有朋友,生病了暈倒都跟張烨沒什麽關系,他憑什麽多管閑事?自己也沒有求着他來可憐可憐自己。
但既然管了,憑什麽又中途自作主張的撤手?
鐘遠航已經鑽進了憤怒和求而不得的死胡同,怨念障目,根本無法在這麽短的時間裏釋懷。
住院樓六層,腫瘤病房是一個單獨的區域,人并不是很多,因為腫瘤病人一般都在醫院常住,有不少病人都站着走進來,卻躺着推出去,所以這個病區被放到了住院部的頂樓。
縣城裏的醫院,支撐不了過于棘手的疑難雜症治療,稍微有點條件的,都會轉到省市的大醫院,尋求更好的醫療資源和治療方案。
但張烨爸爸到了肺癌晚期,還是住在縣醫院裏,他們家沒有那個條件。
鐘遠航一路都四處打量,避着人走,怕一個不小心遇到張烨。
癌症病區和別的病區不太一樣,一走進來就能聞見一股說不上來的味道,是陳舊、病态、和不流通的氣味混合着強烈的消毒水味兒,這氣味濃度很高,一走進病區,就無法抗拒地往人的鼻子裏鑽,無孔不入。
鐘遠航覺得難受,輕微的潔癖讓他覺得這股味道中裹挾着看不見的癌細胞。
張烨就是在這樣的環境裏度過高三的複習時間嗎?
鐘遠航到護士站找護士要了一個口罩,才覺得能稍微放開自己的呼吸,不至于下意識地憋氣。
他在六樓的整層走過,仔細看了每個家屬,沒有看到張烨,只看見每個人眉間的愁态。
整夜都沒睡,此時陽光照進白茫茫一片的病房走廊,鐘遠航感到片刻晃神,腳下像是踩着軟乎乎的棉花,分不清是夢裏還是現實。
如果真的是夢的話,昨晚的張烨也是夢就好了。
鐘遠航恍惚地走到走廊盡頭的樓道口,他猶豫着要不要再等一會兒。
“……嗯,我跟他說了……”隐隐約約的,是張烨的聲音,從醫院的安全樓道裏傳出來。
鐘遠航全身的汗毛都炸起來,顧不上醫院的牆髒不髒,靠了上去,仔細聽消防門後面的人在說什麽。
也許是昨晚哭過的原因,張烨的聲音聽起來嘶啞,鼻腔裏也帶着悶,但他在笑。
“算是解決了吧,以後也不用再想了,嗯,嗯,我知道,”張烨懶懶地在回答某人的電話,“我本來也就陪他到畢業,畢了業就仁至義盡了……”
張烨在說自己。
鐘遠航捏緊了拳頭。
“人心易變,你不要查到最後,發現是人家回頭是岸了,徒留自己難堪。”
爺爺的話在鐘遠航腦海裏盤旋嘲笑,讓他覺得自己像個難看的小醜。
不甘心,鐘遠航也想擡腳離開,想給自己留一點最後的體面,但他實在是不甘心。
為什麽連張烨都是假的?
鐘遠航咬牙切齒地等張烨結束通話,憤怒在等待的過程中層層累積。
在張烨挂斷電話之後,鐘遠航迅速繞過打開一半的安全門,突然地、鬼魂一般地出現在張烨面前,拎住了張烨的衣領。
“……誰?”張烨反應不及,後背和後腦勺重重撞在樓道牆上,發出悶響,撞得他眼前一花。
面前的臉孔戴着口罩,在張烨雪花屏一樣的視覺裏模模糊糊,口罩将對方憤怒的喘息放大,而口罩上的一雙眼睛通紅,眼裏都是難以置信的委屈。
“鐘遠航?”張烨猝不及防。
“我他媽真是個傻B啊……”鐘遠航怒極而笑,“我替你想了幾百種借口,就是沒想過你是真的想跟我分手!”
張烨擡手就去捂鐘遠航的口罩,把他的吼叫捂回嘴裏。
“你小聲一點兒!”張烨慌張起來,四處張望有沒有被人聽見。
多荒謬啊,鐘遠航此刻傷心至極,而張烨在擔心被別人看見。
到這一瞬間,鐘遠航才終于接受,自己原來真的是張烨生命中見不得人的污點,急于在人生新階段裏撇去的舊物件。
鐘遠航控制不住,他退開半步,掄開胳膊,一拳打在張烨臉上。
這張臉,曾經是鐘遠航吻過,摸過,舍不得過得的臉。
張烨無聲地接受了這一拳的擊打,應聲斜倒在牆角,他沒有呼痛,也沒有還手,是心虛和虧欠之中的窩囊。
牙齒磕破了口腔內壁,張烨吐出一口血,就着衣袖擦了嘴,慢慢站起來。
鐘遠航這時候才發現張烨在盛夏添了一件累贅的長袖外套,把昨晚自己留下的痕跡遮得嚴嚴實實。
“遠航,我們下樓說。”張烨壓低了聲音,急匆匆轉頭就往旁邊的樓梯往下走。
還說什麽呢?他們如今應該是無話可說的。
但鐘遠航還是跟着張烨下樓了,他已經養成了習慣,和張烨呆在一起的習慣。
張烨下了樓,徑直穿過了住院部樓下的院子,沿着醫院外面的河邊步道一路走。
鐘遠航一路跟着他,眼睛從他的後腦,脖頸,衣領遮不住的紅痕,消瘦的背脊,不太自然的走姿慢慢看過,再怎麽生氣,還覺得不舍。
最後一次了,這可能是最後一次這麽看張烨了,鐘遠航給自己的目光找理由。
張烨時不時用手去擦嘴角,衣袖上沾了挺多血,看着瘆人。
走到沒什麽人的路段,張烨才停下來,他找了一條河邊的木長椅坐下,眼睛盯着緩緩流動的河面。
“你要說什麽?”鐘遠航不坐,憤怒和失望後,疲憊侵襲全身,但他不願意再坐在張烨身邊。
“你來醫院幹什麽?”張烨問,“我昨晚……應該已經跟你說得很清楚了。”
居然是責問自己,鐘遠航的心一冷再冷。
“怎麽說?算是我不相信吧,”鐘遠航淡淡地回答,“不相信你真的這麽……有決心。”
張烨嘆了口氣,兩片嘴唇被血絲染得水紅。
“我們……回到好朋友的位置,可以嗎?”張烨還是盯着水面,“這半年我真的想了很多,也冷靜了很多,以前我們沒有距離,覺得除了彼此眼睛裏就看不見其他人了,所以才走錯了路,你想想看,就算是……別的正常的高中情侶,畢業也大都要各奔東西,你就當遇到一個……不夠勇敢的男朋友,好嗎?你如果……還想來找我玩兒,也可以的,但能不能不要來醫院裏找?我爸受不了刺激,他們看見你……不太好。”
“張烨,”鐘遠航忍耐着聽完,才開口說話,“我從來沒有覺得自己走錯了路,我也不會像你這樣懦弱,你不用擔心我再來醫院,我們做不了朋友了,我看不上你這樣的朋友。”
張烨的背佝偻下去,把臉埋進雙手裏。
“張烨,我走了,我不會再來打擾你走你的‘正路’了,你放心。”鐘遠航說了最後一句話,不再看張烨的狼狽,轉身從破碎的舊夢中抽身離開。
鐘遠航的少年時代從這一天的早上開始,徹底結束了。
整個暑假,其他的同學旅游、學駕照、慶祝、憧憬着未來的大學生活,而鐘遠航在填報了高考志願之後,就開始打工。
鐘遠航的高考成績在市一中排到了第一次排到了第一,全市前十,成了名副其實的黑馬,但他連學校的表彰大會都沒有參加,也拒絕提供自己的照片給班主任做招生宣傳,他把錄取通知書的寄件地址填到了縣城裏的家,然後拿着高得吓人的成績,找了一家教輔機構開始做高考課外輔導老師。
他的這一系列洩憤式的行為,終于又惹怒了爺爺。
最終的爆發在暑假的末尾到來,爺爺擅自拆開了鐘遠航的錄取通知書。
鐘遠航一直在等這一刻,他知道有些裂痕無法彌合,只會漸行漸遠,缺的,只是一根爆發的引線。
而鐘遠航用高考志願做了引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