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第32章
這一年的農歷新年,鐘遠航過得兵荒馬亂。
那一天,送走張烨之後,鐘遠航在路口看了很久很久,看到張烨的背影在街角的路燈光下消失殆盡,寒冷的冬夜又裹上來,他才轉身慢慢回家。
鑰匙打開家門,家裏一切都是張烨走時的樣子,冷色的餐廳燈照着兩個還未來得及收拾的白瓷碗,碗邊相對放着兩雙用過的筷子,殘留着兩人相處的痕跡,而家裏別的地方一片漆黑。
鐘遠航突然覺得沒意思,很沒意思,他踢掉鞋子,不穿拖鞋,走到餐桌邊坐下,盯着對面張烨吃過的空碗和筷子發呆,嘴裏還殘留着張烨若有似無的血味,甜腥的鐵鏽味道,誘的鐘遠航想發瘋。
屋子裏很靜,是猛獸捕獵前匍匐的靜,讓鐘遠航的焦躁添上了不安。
“這幅失魂落魄樣子,”蒼建低沉的聲音從黑暗的客廳傳過來,如同地獄裏的哈迪斯,聽得鐘遠航徹骨嚴寒,“看來我剛剛在路口上看到的有傷風化的人,真的是我的好孫兒啊?”
渾身徹寒之後,鐘遠航卻奇異地冷靜了下來,他自己都覺得不可思議,此刻的自己,居然在分析利弊。
他不打算藏自己和張烨的感情,總有一天是要攤牌的,只是現在還不是他計劃中的時候,但既然發生了,那麽大不了就是自己和這個家再無瓜葛而已。
他早已看清父母和爺爺的本質,他們的情感紐帶靠着金錢和權力關系維系着,一邊是斷不了奶的中年,一邊是控制欲強的老年,這種關系那麽牢不可破,那麽令人不齒。
鐘遠航從看明白這一點之後就開始做打算,早在他剛剛懂事的時候。
一開始是偷偷存現金,後來又開始存東西,他收到的一切禮物,名表,名牌衣物和小玩意兒,他都不會使用,而是在物品貶值之前找門路變現,一直存到他能辦一張屬于自己的銀行卡,才将這些錢都存進銀行。
此時的鐘遠航腦子裏飛速旋轉,這些錢,給一些給張烨,讓他爸爸治病,剩下的部分還是能支撐到自己和張烨适應大學生活,開始打工賺錢養活自己。
迅速想明白一切之後,鐘遠航心裏甚至湧起一股說不清的痛快,終于不用再裝聽話的好孩子,終于不用再困頓在這樣的家庭關系中,終于可以向這個一直壓迫、安排自己的老人說“不”的痛快。
“是我,您怎麽回來了,”鐘遠航的臉昂起來,帶着爺爺從沒見過的,張揚的笑,“比預計的早點兒啊?”
“怎麽?忤逆的東西!醜事兒被撞破了,還怨我回來得早?”爺爺猛地一拍皮沙發的扶手,發出“啪”的一聲脆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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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是,”鐘遠航揮手拍開了客廳的燈,光線從華麗的水晶吊燈裏打出來,照亮了爺爺怒氣勃發的臉,鐘遠航盯着這張威嚴的臉,沒有絲毫敬畏,“您要是再早點兒,說不定能在家裏見一面,跟您介紹一下。”
“你說什麽?”爺爺一臉難以置信,蒼勁的手微微顫抖。
“還能有什麽?向您介紹一下我的男朋友。”鐘遠航痛快地說。
又是“啪”的一聲脆響,這次卻不是打在死物上。
鐘遠航覺得臉頰火燒火燎的疼痛,耳朵嗡嗡的鳴響起來,嘴裏又有血味,這次是自己的血。
屬于成年人的有力手掌,毫不留力地扇在鐘遠航的臉上,差點把剛長成的年輕男孩兒扇翻在地上。
爺爺确實不該在今天回來,他還有好些年終的公務沒處理完,但晚間想起孫兒一個人在家,起了一瞬間的不忍,才臨時決定回縣城女兒的家裏看看。
剛才路過一瞥,爺爺只憑衣服認出擋在前面的男孩兒像是自己的孫子,卻看不清和他親吻的人到底是圓是扁,是男是女,彼時車上還有司機,老人好面子,不願意手下人看見家人的醜事,便生生忍住了沒有停車細看。
爺爺在心裏反複希望,希望是自己漸漸年長,眼神不好,只是看錯了相似的人,回家時就能看到孫子好端端呆在家中。
但事實卻沒有讓老人如願,家裏的餐廳開着燈,卻沒有人,桌上放着兩個碗,兩雙筷子,顯然是有兩人剛對坐吃完東西,又依依不舍地送了出去。爺爺只一眼,就看明白了,心往下沉到底,這個孫子終究肖似父母,繼承了不入流的浪蕩本性。
只是他沒料到,孫子不僅出格,還出得這樣驚世駭俗,令他難堪。
“我鐘明光怎麽會有你這樣的……你這樣的……”爺爺氣得說不出形容。
“這樣變态的後代?”鐘遠航把爺爺的話補完,“沒關系的爺爺,我喜歡男的,我再變态,您也不會有別的後代了,變态的基因不會再傳遞下去,多好啊?幹幹淨淨。”
鐘遠航是故意的,故意放肆,故意湊上來讓老人家打,故意把自己的境地逼到不死不休,他早忍夠了,他要撕碎陳布,織新的未來。
鐘遠航沖回自己的房間,想收拾東西離開這個家,爺爺似乎是看出他的決絕,一時也慌了神,察覺到事情已經快要脫離自己的控制,他追到鐘遠航的房間門口,大聲質問。
“忤逆的東西,你要幹什麽?”
“不幹什麽,”鐘遠航手上的動作不停,“您看不慣我,我就不留在家裏礙您的眼了。”
“什麽?”爺爺覺得一陣頭暈,深呼吸了好幾次,才穩住心神,他也冷靜下來,對着鐘遠航收拾行李的背影,冷冷地笑起來,“你休想!”
很快,鐘遠航就知道爺爺要怎麽讓自己“休想”了。
幾分鐘之後,家門口就堵了幾個保镖,是鐘遠航從沒見過的人,他們不動手,只是攔着不讓鐘遠航出門。爺爺坐在沙發裏,不再理自己的不肖孫子,他将鐘遠航困在家裏,進不得出不得。
鐘遠航估計爺爺還有後手,也不再無謂掙紮,靜觀其變。
沒過一會兒,鐘遠航的母親就匆匆趕了回來,鐘遠航覺得好笑,眼下這個局面,叫她回來又有什麽用?
鐘麗華原本還在怨父親壞了自己的新年計劃,聽了事情的原委,才意識到事情的嚴重性,她在客廳愣了好半天,似是沒聽明白,眼睛在兒子和父親間來回好幾遍,最後走近鐘遠航,揚起手來,也要打他。
鐘遠航伸手就抓住了鐘麗華的手腕。
他能受爺爺的一巴掌,因為爺爺不管用了什麽手段,出于什麽目的,總歸是管過自己,關心過自己的,老人家受了氣,他甘願做爺爺的出氣筒,但鐘麗華憑什麽?
她作為母親,從未盡半分母親的責任,活到現在都只想過自己,憑什麽她還要來管自己現在做什麽選擇?
“哈哈哈哈哈哈哈!”爺爺看着這一幕鬧劇,悲哀地笑起來,“看看,看看我養出來的好女兒和好孫子,不悌不孝的家!看看!”
“爸!”鐘麗華歇斯底裏,手腕掙脫了鐘遠航的手,“我有什麽錯?能怪我嗎?這事兒能怪我嗎?”
“閉嘴吧,閉嘴,養而不教,父母之過。”爺爺冷笑着呵斥女兒,“我叫你回來,就是讓你看好你兒子,我把事情查清楚之前,他半步都不要想出這個門!你要是連這點兒事都做不好,我也就沒有你這個廢物女兒了!”
“我已經成年了,您沒有權利限制我的自由。”鐘遠航當然不答應,不等母親反應,他先反對。
“是嗎?那我們就試試看。”爺爺暼了鐘遠航一眼,不屑再看他,給門口守着的保镖遞了一個眼神。
鐘遠航被兩個保镖夾着搜了身,将身上的手機和錢包都搜了出來,随後就被關進了卧室,門上一陣叮叮當當的響動,原本向內的門鎖當着鐘遠航的面被轉了方向,向外将他鎖在了屋內。
鐘遠航竟然被自己的爺爺如同犯人一般,鎖在了家裏。
他料到了會挨打,料到了會大鬧一場,倒是沒想到爺爺會用這種最野蠻,最簡單的方法,将自己和外界完全隔絕開來。
窗外是牢固的防盜窗,門只有在每天吃飯的時候打開,鐘遠航就這樣被困在了家裏。
他并不在意自己的處境,爺爺太好面子,不可能不讓自己上學,不讓自己高考,他只是擔心張烨,聯系不上自己,張烨會不會擔心?他的爸爸怎麽樣了?最近過得怎麽樣?
鐘遠航偶爾能聽見鐘麗華在客廳裏打電話或交談的聲音,每天開門送飯的也是保镖,這幾個人一直都在外面活動,家裏沒有訪客,鐘遠航祈禱張烨不要找到家裏來,以免被卷進自家的漩渦。
這樣熬了四天,熬到了除夕。
爆竹的聲音從早上開始就沒有停歇過,鐘遠航在外面的熱鬧裏,拿出包裏的一沓卷子,開始挑着題做。
越是這種時候,他越不能被打亂節奏,如果高考失利,他就更難脫離這個已經變成牢籠的家庭。
鐘遠航一邊做題,一邊拿出剪刀和本子,不時将一些題目剪下來,分類貼在本子上。
不知道是不是到了除夕,中午給鐘遠航送飯的是鐘麗華,她對兒子依然沒什麽好臉色,瞥見鐘遠航桌上擺放的文具和卷子,她冷笑着諷刺,“喲,你還挺有心情,破事兒都露餡兒了,還能做題?真他媽是崔東風的種。”
鐘遠航搞不清楚鐘麗華的腦回路是怎麽将自己的學習和荒唐的老爸聯系在一起的,他接過餐盤,認真地問鐘麗華,“那我應該怎麽做?像你一樣,一輩子都破罐子破摔嗎?”
“你說什麽?”鐘麗華漂亮的眉眼吊起來,想往卧室沖又生生被內心的嫌惡攔住,“要不是你和你的爛人老子,我的人生會變成這樣?你怎麽敢這麽跟我說話……”
鐘遠航實在不願見母親的嘴臉,當面摔上了房門,差點拍了鐘麗華的臉。
鐘麗華又在門外叫罵了一會兒,罵得動情還哭了兩鼻子,這年過得,實在是另類的熱鬧。
到了晚上,鐘遠航聽見了鐘麗華出門的聲音。
她還是沒忍住,在跨年的這天夜裏出了門,至于去了哪裏,鐘遠航并不關心。
門外客廳裏還坐着保镖,女主人不在,他們放松了警惕,打開客廳的電視放着年年都差不多的春晚,歡喜的晚會聲混合着男人們聊天的聲音,和門裏的鐘遠航仿佛不是同一個世界。
窗外又傳出了煙花炸響的聲音,大概是小區裏也有人在放煙花,只是這位置也挑得真好,正正好在鐘遠航卧室的窗外。
火花炸開的聲音炸得鐘遠航耳鳴,心裏的煩躁更難忍耐,可那放煙花的人好像有什麽毛病,火花炸得離鐘遠航的窗戶越來越近,一支放完再放一支,孜孜不倦。
鐘遠航将手裏的簽字筆猛得摔在桌上,筆尖摔破,墨水染在鐘遠航剪貼的本子上。
摔筆的瞬間,腦中突然閃過一陣靈光,鐘遠航終于發現了不對勁。
他趁着客廳裏的保镖看春晚,輕手輕腳地推開卧室的玻璃窗,隔着防盜網往下看。
樓下面,站着一個手舉煙火棒的男孩。是張烨。
鐘遠航的鼻尖酸澀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