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第31章
張烨老爸的病發現得很晚,醫生告訴他們,做手術的意義已經不大了,癌細胞已經出現了血行轉移,只能先吃着藥,做着放化療,再看能不能把岌岌可危的心肺狀态控制下來,獲得進行手術的條件。
張烨聽得雲裏霧裏,他估計老媽能聽懂的部分還沒有自己多,只能豎着耳朵,努力理解。
他能聽出老爸病情嚴重,而且已經到了最後的階段,醫生最後給的手術可能,只是掉在驢子面前的胡蘿蔔,算是一個虛無缥缈的希望,讓家屬們有點兒盼頭,不至于一腳踏進絕望的深淵。
醫生告訴張烨,他爸爸應該痛了很久了,不知道是怎麽硬扛到現在的。
張烨突然覺得自己從來都不了解自己的老爸。
這麽一個懶散的,得過且過的中年男人,是怎麽忍受漫長的疼痛,一直忍到如今這個地步的?
張烨變得很沉默,像是有一塊碩大的石頭壓在心口,悶得人喘不過氣來,但這石頭還搬不開,繞不過,生活好像成了無解的亂麻,一張口能跟人說什麽?每個人的枷鎖,最後都要自己背負。
他只有在接到鐘遠航的電話時,能覺得透出口氣來,逃開眼前一切繞不過去的難題。
鐘遠航是只屬于他的秘密,他們的關系是安全區,那麽純粹的,只屬于他們兩個人的禁區。
鐘遠航應該也過得不容易,市一中出了名的壓力大,學生們卧虎藏龍,管理也嚴格,張烨不知道他是怎麽能在那樣的環境下拿到手機,還能找到空給自己打電話。
他們通話的時候好像都把自己的不容易藏了起來,張烨不說父親的病,鐘遠航也不說自己的孤獨和壓力,他只是平淡的告訴張烨,他們又做了什麽題,建議張烨也找來拔高一下。
“你盡量考,到時候我們不在一個學校也沒關系,”鐘遠航平靜的語氣裏有希冀,“只要一個城市就行,咱們走遠些,走到他們管不到的地方去。”
張烨的眼睛很酸,他家裏現在的狀況,真的能容許他遠走高飛的任性嗎?他答不出個好字,只能低低地“嗯”了一聲。
鐘遠航那麽憧憬未來,讓張烨話到嘴邊,也不忍心說出來,越說不出口,壓在心裏的負罪感就更多一分。
鐘遠航又那麽聰明,張烨不相信他聽不出自己的焦心和低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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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一切終于在鐘遠航回來的這一天再也藏不住了。
張烨實在太狼狽了,每天在醫院、家裏和學校裏來回跑,他連換衣服和好好洗個澡都做不到,每天面對咳血的父親,他也吃不下東西。
打電話只聽得見聲音,張烨和鐘遠航還能自欺欺人,一見面,就什麽都藏不住了。
張烨瘦得都快脫相了。
“不好看了。”鐘遠航捧着張烨的兩頰,手指摸着他突出的眉骨和顴骨,皺着眉頭評價。
張烨噗嗤笑出來,久違地感覺到一絲輕松,“是啊,不帥了,怎麽辦?”
“先去洗個澡吧,拿我的衣服換洗,”鐘遠航也笑,雖然眼下張烨的境況困難,但知道了總比不知道得好,至少他現在能和張烨一起犯愁。
“你都不知道你剛剛抱過來那一下,快給我熏暈了。”鐘遠航故意說得誇張。
“那你別抱啊!”張烨放松下來,伸手在鐘遠航的腰上重重捏了一把。
鐘遠航沒防備,“啊”了一聲,轉過來瞪張烨。
鐘遠航的腰很怕癢,但張烨不怕。發現了鐘遠航的這個特點之後,張烨覺得很稀奇,瞅着鐘遠航沒注意的時候就喜歡冷不丁地捏他的腰,捏完就跳開,隔着一段距離看他的反應,像條跳脫的獵犬一樣。
張烨哭紅的眼睛又恢複了些靈動的模樣,綴在黑瘦的臉上,看得鐘遠航心裏莫名的揪了一下,他走近張烨一步,張烨以為他要報捏腰之仇,防備地擡起手臂。
然而鐘遠航又一次攬住了張烨的肩膀,把他抱住了。
“不是嫌我味兒嗎?”張烨靠在鐘遠航懷裏,下巴颏放在他的肩膀上問。
“嫌,”鐘遠航撫着張烨的後背,把手探進張烨的羽絨服內,隔着毛衣,順着張烨的脊柱,一節一節地摸他突出的脊骨,“還嫌你骨頭硌手。”
“好好吃飯吧?”鐘遠航的聲音好像在哄小孩兒,“烨子,你別讓我擔心。”
鐘遠航的懷裏太溫暖了,暖得讓人貪心。
“知道了,讓我去洗澡吧?”張烨答應他,“不然你這樣抱着我,我都不敢動。”
“嗯?”鐘遠航疑惑,“怎麽就不敢動了?”
“動一下怕味兒散出來,把你薰死了。”張烨笑着說,卻不動作,看起來不像是想結束這個擁抱的樣子。
他們又抱了一會兒,鐘遠航才去自己的衣櫃裏給張烨拿了換洗的衣服,從裏到外,連羽絨服外套都拿了。
“換了裏面的就行了,我要穿了你的外套,我自己的外套怎麽辦啊?”張烨拒絕拿羽絨服。
最重要的是,鐘遠航的羽絨服厚實又柔軟,做工精良,版型也很考究,一眼看上去就價格不菲。
“你的扔了,”鐘遠航嫌棄地用手指在張烨的羽絨服上抹了一下,“髒都要包漿了,你還穿呢?洗也洗不出來原來的色了吧?”
“闊死你了吧?”張烨表示對鐘小少爺的鄙視,“好好的衣服就要扔了,再說這件衣服本來就是黑色。”
最終張烨的衣服還是沒有扔掉,鐘遠航找了一個大紙袋,幫他把換下來的衣服都裝了起來。
張烨進了鐘遠航家的浴室。
鐘遠航家裏的浴室總是很好用,這是張烨對鐘遠航一直以來的刻板印象。
這個印象的開端就是這一天。
張烨自己家還在燒熱水兌涼水,再灌到盆兒裏往身上澆水洗澡,偶爾和鐘遠航出去住旅館的時候,張烨才能洗一個不那麽匆忙的熱水淋浴。
但這時候鐘遠航家裏的浴室已經有了三個不同類型的花灑,還有控溫熱水器和暖氣片,旁邊甚至還有一個圓形的大浴缸,一走進浴室,張烨愣了好久,對着亮晶晶的不鏽鋼管道上三四個不同的開關,不知道怎麽操作。
鐘遠航在門外聽了一會兒,遲遲聽不見水聲,敲門詢問。
“烨子,你浴巾沒拿,我給你拿進來?”
“啊?好。”張烨答應着。
鐘遠航很快拿着一條白色的大浴巾進了浴室,放下浴巾之後,他自然地走到淋浴間,把幾個撥片轉了轉,又把水打開。
“我家淋浴不太好用,你等等,等水開始熱了再去洗,”鐘遠航轉身後故意在張烨的褲腿上擦了擦手上沾的水,笑得狡黠,“有事兒叫我。”
張烨洗了一個過于舒服的熱水澡,洗完之後久久都舍不得關水從浴室出來。
等張烨從浴室出來,鐘遠航正在自家廚房裏不知搞什麽。
張烨好奇,進了廚房湊熱鬧。
鐘遠航把兩個竈都打開了,一個竈上正在煮一鍋白乎乎的不知道什麽糊糊,另一個竈上,他正在炒黑乎乎的不知道什麽糊糊。
廚房裏都是熱氣兒,伴随着古怪的不像吃食的味道。
“你做什麽呢?”張烨問鐘遠航。
“這一鍋,”鐘遠航指了指白色的糊糊,“是面,不知道為什麽,煮了一會兒就成這樣了。”
“這個,”鐘遠航又指了指面前黑色的糊糊,“是……雞蛋,不知道為什麽變成這樣了。”
張烨看得目瞪口呆,“你跟我說說,你面條到底煮了多久?這個蛋又是什麽流程炒的?”
“面,從你進去洗澡之後下鍋的,這個蛋,先下油,然後打蛋……”鐘遠航按自己的做法複述。
“意思是你面煮了快半個小時?”張烨眼睛都瞪大了,“雞蛋下去的時候油熱了沒有?”
“熱?”鐘遠航一臉迷茫,“不是放了油馬上打雞蛋嗎?他們不會一起變熱嗎?”
張烨翻了鐘遠航一個白眼,“你,把東西放下,出去,等吃。”
鐘遠航被張烨趕出了廚房。
沒過十分鐘,張烨就端着兩個熱氣騰騰的碗出來了。
“這是什麽?”鐘遠航盯着面前的碗愣神。
“鐘遠航牌面糊糊,和張烨牌炒蛋,”張烨往鐘遠航的碗裏放了一個勺子,“雞蛋是不能吃了,面糊還湊活,你忙活半天,我總不能一下全給糟蹋了吧?”
鐘遠航眼神懷疑。
張烨直接舀了一勺喂到鐘遠航嘴裏了,鹹香的味道搭配詭異的口感,竟然還不錯。
“自己做出來的黑暗料理自己還嫌棄呢?吃吧,我放了鹽和麻油。”張烨說。
也許是很久沒有在這麽安靜整潔的環境裏好好吃一頓飯了,張烨吃得很香,讓鐘遠航産生了自己煮的面糊糊真的那麽好吃的錯覺。
“以後咱們家裏,還是你做飯吧,”鐘遠航吃完飯之後做了決定,“我還是出去掙錢算了。”
“嗯?”張烨不滿,“怎麽我就不能掙錢了?我現在就這狀況還能考進前三十呢,上個排名靠後的985或者211不成問題。”
張烨還是不敢正面回應鐘遠航的這句“咱們家裏”,他真的能和鐘遠航創造出這個美妙的概念嗎?他怕拖鐘遠航的後腿。
鐘遠航笑了笑,沒反駁。
吃完飯之後,鐘遠航想讓張烨在自己家裏睡一覺。
“不行,”張烨提起自己的衣服,“我還是得去醫院,今天我爸狀态不是很好,我怕我媽一個人應付不過來。”
這個理由過于充分,鐘遠航不能為自己争取,他搶過張烨手裏的袋子,堅持要送他下樓。
如果這一天張烨答應了在鐘遠航家睡覺,或者鐘遠航沒有固執地送他下樓,也許他們未來的命運也會有所不同,但也許也不會。
他們永遠不會被家庭所接受,這是注定的命運。
鐘遠航一直把張烨送到路口,橙黃色的路燈下面,路上已經沒有太多行人。
“回吧,外面多冷啊。”張烨把鐘遠航的外套拉鏈往上拉,把自己的衣服接過來。
“才見了一會兒,”鐘遠航不滿,掃了一眼沒什麽行人的馬路,小聲問,“親一下吧?”
張烨吓了一跳,趕緊轉頭看有沒有人聽見,“你瘋了?!家裏外面的,你分清點兒!”
鐘遠航迅速掃了一眼周圍的環境,把張烨一把拉進路邊的窄胡同,捧着他的臉就把嘴印了下去。
倉促,莽撞,又兇狠。鐘遠航熟門熟路地咬破了張烨的嘴唇。
胡同外的馬路上,開過一輛黑色的奧迪。
鐘遠航沒看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