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第30章
這年寒假,鐘遠航放假的時間很晚。
他在縣城裏的中學不費什麽力就能長期穩定在前三名,等到了市一中,才明白什麽叫人外有人天外有天,在那裏,他能擠進全年級前五十就已經算是考試發揮得很好了。
爺爺當然很不滿意,他們那一代人站在時代的風口浪尖,機遇和風險像大浪一般席卷大陸,時代的紅利可遇不可求,爺爺在大浪中搏得了良機,也造成了驕傲、固執又嚴厲的性格,他堅定地認為,只要孫子足夠聰明努力,到哪裏都應該占得鳌頭。
他從來不會考慮鐘遠航是不是需要适應新的環境,新的同學,新的教學進度,他覺得人就應該像種子,只要扔在土裏就該發芽,哪裏來的那麽多嬌氣?嬌氣的種子注定會被時代的浪潮抛棄,而他不允許唯一的孫子被抛棄。
但事實給了老爺子一個教訓,鐘遠航到了一中之後,第一次考試連前一百名都沒進,花了半個學期的時間,才慢慢艱難地擠進前五十,這要是放在別的家庭,已經夠家長開心一陣了,班主任也特別跟老爺子打電話,表揚了鐘遠航心态不錯,進步很大。
然而這點成績在老爺子這兒根本看不上眼,他着急起來,寒假伊始就給孫子安排了從早到晚的補習,以至于鐘遠航這年終于回到縣城時,距離大年三十只剩下了不到五天。
這年的冬天格外寒冷,是鐘遠航記憶中最冷的一年,縣城的房子裏是空的,母親鐘麗華說是要和朋友一起去溫暖的南方旅行過年,實際上鐘遠航知道,她又有了新的戀情,相比嚴苛的父親和沉默的兒子,鐘麗華沒有絲毫猶豫就選擇了新的愛人,而鐘遠航自從父母離婚,再也沒有見過自己的父親崔東風,爺爺作為市局的大領導,越到過年越忙碌,不到最後一天也不會回家鄉縣城。
但鐘遠航覺得無所謂,反正他回縣城也不是為了見家人,他心裏充滿了期待。
爺爺的司機将鐘遠航送回的縣城。下車之後,鐘遠航沒有回家放書包和行李箱,司機的車剛消失在視線,他就打開手機,給張烨去了電話。
張烨最近接電話很慢,聲音聽起來也沒什麽精神,鐘遠航猜想是因為到了高三學習壓力過大的原因。
電話待接的鈴聲響了很久,直到挂斷的前一刻才接通,張烨疲憊的聲音傳了過來。
“喂,遠航?”
“嗯,是我,你怎麽聽着這麽累?”鐘遠航終于體會出一些不對勁來,張烨的寒假比自己早了半個月,按理來說,再累的高三,到了假期也會稍稍緩和一些,但張烨的狀态聽起來比寒假之前還要差。
“沒什麽呀?你到縣裏了?”張烨強打着精神笑起來,試圖轉移話題,“你在哪兒?我待會兒就來找你吧?”
“我在書店門口,”鐘遠航聽着張烨的笑,沒有了剛到縣城的高興,懷疑一旦開始,期待就蒙上了陰影,“我們見面了再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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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你等我十分鐘。”張烨像沒聽出來似的,還是笑。
等待的時間很磨人,鐘遠航背着沉甸甸的書包,拉着碩大的行李箱坐在書店外面的茶座裏,在新年将近的喜氣洋洋的氣氛裏顯得格格不入,好些路過的人都對着他側目,甚至有膽大的小孩兒湊上來問他為什麽不回家,又被家長一把拉走。
鐘遠航看着滿街團圓的人,覺得孤獨。
書店裏放着一首老歌,女歌手冷清又懶散的聲音稍微安撫了鐘遠航的焦躁。
“……
愛過的人應該都知道說不出那是種什麽味道沒有我的日子你好不好?我好無聊……”
鐘遠航聽着歌詞自嘲地笑了起來。
他曾經覺得聽情歌的人都矯情,現下這一刻,倒是有種和歌詞同病相憐的感覺,大概很多歌都要有了經歷,才能感同身受地聽明白詞裏的意思吧。
鐘遠航時不時把手機拿起來看時間,但他的眼睛好像跟腦子分開了,看了好幾次,都沒算出來到底過了多久。
書店的音響大概壞了,同一首歌反複放到第五遍,張烨終于從街角轉了出來,幾乎是在他出現的一瞬間,鐘遠航就看見他了。
他和周遭嘈雜的街道那麽和諧,又那麽不同。
鐘遠航微微坐直了身子,又怕自己顯得太迫切,重新靠回藤條椅背裏。
張烨很快走到了鐘遠航面前,他笑起來比行道樹上挂的燈籠還暖和,眼角彎彎的,把少年的棱角打上柔和的曲線。
但鐘遠航還是輕易看出來,張烨最近大概過得不怎麽好。
他瘦了挺多,羽絨服挂在身上像竹竿上套輪胎,都有些不協調,兩個眼睛下面都是烏青,眼白裏也有血絲,嘴角上有燎泡,像是急出來的。
“遠航,你回來了……”張烨笑着打招呼,想伸手拍鐘遠航的肩膀,卻被他躲開了。
鐘遠航微微擡頭,皺着眉頭審視着張烨的臉,張烨第一次知道鐘遠航的眼神能冷得這麽像把能剖開自己的刀。
“張烨,”鐘遠航連名帶姓地叫他,“你老實說,怎麽了?出什麽事兒了?”
“能有什麽事兒啊?”張烨的笑容快要挂不住了,“期末……沒考好呗,被班主任罵了又被我媽罵,就這樣了。”
鐘遠航壓根兒不相信,背了包站起來就走。
他也不是沒給張烨留臺階兒,他把行李箱留在原地了。
身後果然傳來行李箱輪子跟地面摩擦的轱辘聲,張烨喊了他兩聲,見他不回頭,就不再出聲,只有轱辘的聲音一直吱吱呀呀跟在後面。
鐘遠航也不知道要往哪裏走,他只能想到自己那個冷冰冰的家,于是往家裏走去。
從老城區的書店走到新城區的家要走半個小時,鐘遠航在生氣,走得很快,走得後背都開始出汗,紮得皮膚發癢。
張烨就這麽跟着,始終不開口,鐘遠航也不管他。
一直走進小區,走到家樓下,鐘遠航才停下來。
他又回頭看張烨。
張烨一路跟得有點辛苦,臨近新年的街道上人很多,他拖着一個行李箱,還要跟着橫沖直撞的鐘遠航,一路走得磕磕絆絆,額頭上都是細密的汗珠,胸口起伏着喘氣。
“我到了。”鐘遠航站在原地冷着臉說。
“嗯。”張烨低頭答應,卻沒有把行李箱交給鐘遠航的意思。
“怎麽,還有事兒?”鐘遠航問,張烨卻很為難的樣子,還是不說,鐘遠航更惱火了,伸手去拉行李箱,“沒事兒就把行李箱給我,祝你新年快樂。”
張烨不松手,還是垂着頭,眼圈也紅起來。
鐘遠航有些後悔了,拉扯的力氣也變小。
“遠航,你家裏……有人嗎?”張烨低聲問,“沒人的話我能上去坐坐嗎?”
鐘遠航看着張烨,沒回答他。
“你讓我上去吧,”張烨懇求,“上去了我什麽都告訴你。”
鐘遠航嘆了口氣,帶着張烨上了電梯。
鐘遠航的家裏冷冷清清,爺爺應該是找保潔過來打掃過,家裏很幹淨,幹淨得好像冰窖一樣。
剛進家門,張烨就一把抱住了鐘遠航,這讓鐘遠航有些錯愕。
張烨把臉埋在鐘遠航的頸窩裏,不久,鐘遠航就感覺到了他在微微顫抖着哽咽。
家裏很安靜,安靜得鐘遠航能聽見張烨細碎的抽噎聲。
鐘遠航覺得應該是發生了很大的事,不是考試沒考好,也不是張烨太想自己了,而是更大的事,大到張烨也根本扛不動了,才會有這樣的反應。
他輕輕拍着張烨的肩膀,隔着羽絨服都能摸到張烨突出的肩胛骨,他瘦了太多。
“難受就哭吧,哭出來好受些,”鐘遠航的聲音柔軟下來,嘴唇輕輕碰了碰張烨憋得紅熱的耳廓,他又湊着耳朵說,“反正在我這兒哭,也不丢人。”
或許是鐘遠航的安慰,或許是真的沒別的人,張烨漸漸哭得大聲了些,他哭了好一會兒才漸漸平複,頭一直都沒擡起來,一直到氣息平穩,才抹了一把臉,放開鐘遠航。
除了眼睑下面的紅,張烨幾乎看不出和剛才有什麽區別。
他習慣了藏着情緒,習慣了表現得無所謂。
如果不是鐘遠航感覺到一側肩膀上的衣服是濕的,張烨就好像沒有哭過一樣,他又迅速平靜了下來。
“說吧,”鐘遠航摸了摸張烨發燙的眼睛問他,“到底出什麽事兒了。”
“你給我打電話的時候,我正在醫院裏。”張烨帶着濃重的鼻音。
鐘遠航一把捏住了張烨的手腕,緊張地問他,“你怎麽了?”
“別擔心,不是我,”張烨難過地笑了笑,“是……我爸。”
鐘遠航稍稍松了口氣。
張烨的爸爸是老煙民,從張烨記事起,他爸的手上似乎就一直拿着煙,吃飯抽,走路抽,聊天兒抽,睡覺前抽,就連在皮具店裏幹活兒的時候也在抽。
張烨老媽說過他很多次,但怎麽也說不聽,老媽也就不再管了。
皮具店經常都需要給沙發噴色,染色劑通過噴槍霧化噴出來,細密的染料味道很重,整個空間裏都是飛舞的粉塵,但張烨的老爸卻不怎麽老老實實戴口罩,有時候為了趕緊抽口煙,還沒從染料霧裏出來,就迫不及待地把口罩拉下來了。
到了張烨讀初中的時候,老爸就開始頻繁咳嗽,他總說是咽炎,老媽也沒在意,老煙民大都有咽炎,咳咳嗽嗽的,也有好多能活到七老八十。
一直到這一年的冬天,老媽在老爸咳出來的痰液裏看見了血塊,才終于意識到,必須去醫院看看了。
醫院拍出來的片子上,老爸的肺已經有大片變成了白色,其他地方也像蜘蛛網一樣,整個兒看起來破破爛爛,左肺幾乎喪失全部功能,靠着右肺勉強支撐,老爸的呼吸如同拉破風箱一般,還伴随着根本停不下來的咳嗽,醫生直接就讓辦了住院。
接下來的時間,就是不斷的檢查,切片,病理分析。
家裏的頂梁柱塌了,皮具店也開不下去了,老媽一輩子都在靠娘家,靠丈夫,命數裏這麽來一下,她根本支撐不起生意,幹脆就把店門關上,每天魂不守舍地家裏醫院兩邊跑。
張烨開始和老媽交替着給老爸陪床,他白天在學校裏上課,下了晚自習就往醫院裏去,他的作業經常都是在醫院走廊昏暗的燈光下寫完的。
張烨經常都睡不好,老爸住的病房區域全都是肺病病人,他們家也沒錢住人更少的小病房,一到了晚間,咳嗽的聲音從不間斷,有的病人一邊咳一邊嘔吐,張烨覺得他們好像都快把五髒六腑一起吐出來了似的,聽着也想吐,根本睡不着。
他提心吊膽地等着檢查結果,聽着老媽每天在詛咒老爸的病和祈求這病不打緊之間來回念叨,最終還是等來了最壞的結果。
肺癌的結果下來那天,張烨第一次沒接鐘遠航的電話。
他在醫院的走廊上坐了一夜,耳朵裏都是老媽絕望的哭嚎和老爸連綿的咳嗽和喘氣,他思考着老爸的病,到底是因為抽煙,還是因為皮具店的化學染色劑?
張烨沒辦法去想別的,父親的肺癌對自己,對父親自己,對母親,對家庭來說意味着什麽?他也不知道在這樣的情況下,自己一個高三的學生能做些什麽,他只能枯坐着,渴望一切都只是一場光怪陸離的噩夢,醒來就什麽事兒都沒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