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第29章
“和解?”鐘遠航仿佛在說一個笑話,語氣調侃,不相信的意思都懶得藏,“您不了解我爺爺,要是沒有什麽目的,他不可能跟我見面,我猜是有什麽非要見我不可的事。”
“能有什麽目的?爺爺對孫子,再大不了也就是親情的控制,你也不是能受控制的那種孩子不是嗎,你已經是一個獨當一面的大人了,”徐教授仍然表示不贊同,但也不再強求,“我反正已經啥都跟你說清楚了,要不要去你自己斟酌吧,飯局就是今晚了,地址我待會兒微信發給你,你決定了就跟我發個信息。”
“我……”鐘遠航打算回絕。
“不準現在就拒絕!”徐教授未蔔先知地打斷他,“好好想想,今天下午兩三點的時候再決定,到時候你再說不去,我也就不勸你了。”
“行。”鐘遠航無奈地嘆了口氣。
挂斷電話,鐘遠航坐在床上,一動不動地盯着卧室落地窗外光禿禿的冬季樹冠。
鐘遠航向爺爺出櫃并不是出于主動,他和張烨在街邊的巷口接吻,被爺爺看到了,他不得不在毫無防備的情況下坦白。
這件事兒其實不該發生,而且很不是時候。
那時候他們已經讀高三了,鐘遠航在高三前夕,才知道自己被爺爺動用關系,轉學到了教學資源更好的市區一中。
這意味着他要在人生最關鍵的時候離開熟悉的環境,去重新熟悉新的同學,新的老師,和新的學校,這些鐘遠航都能勉強接受,鐘遠航接受不了的是,這也意味着他要離開張烨。
但他無法反抗爺爺。
母親和父親貌合神離的婚姻在鐘遠航初中闌尾炎住院之後,又潦草的延續了兩三年,随後再也堅持不下去,母親在爺爺的不滿中執意離婚,父親在獲得了一筆令他滿足的“撫恤金”之後,也充滿遺憾地同意了簽字離婚。
爺爺對自己的獨生女十分失望,他作為公職人員,在那個年代不可能再生個孩子練小號,于是把所有的寄望都放在了唯一的孫子鐘遠航身上,他在考察了鐘遠航一向的成績和表現之後,認為這個孫子還算是隔代遺傳了自己的優良基因。
于是他開始按照自己的意願強勢插手孫子的教育工作。
彼時的鐘遠航只能服從,他一開始甚至不知道怎麽向張烨開口。
Advertisement
但張烨的反應也讓他意外。
“去呗。”張烨聽完鐘遠航皺着眉頭說要走,頭都沒擡一下,只盯着眼前的卷子,扔給他這兩個字。
“你說什麽?”鐘遠航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一中挺好的,每年出好幾個清北,總比我們中學好些吧。”張烨其實覺得這很合理,鐘遠航本來跟大家就不是一樣的人,他的閱歷,他的家境,他的行事和氣質,都不是班裏任何一個同學能比的,張烨覺得鐘遠航一直呆在縣城裏讀書才是怪事兒。
他總會走的,會張開一直藏在身後的翅膀,飛到張烨夠不到的高度,去感受張烨不會感受的風和陽光,可能只會留給張烨一陣被翅膀掀起來的勁風,掀亂他亂糟糟的頭發和舊兮兮的衣擺。
鐘遠航聽完張烨的話,不顧還在晚自習期間,猛地站起來,沒有跟老師打報告,自顧自地從後門離開了教室。
講臺上老師一臉驚愕,用眼神詢問張烨出了什麽事兒。
張烨也急了,随便扯了個謊,“鐘遠航不舒服,說是要去廁所,我去看看他吧。”
鐘遠航和張烨的成績都不錯,也不怎麽惹事兒,老師想都沒想,就揮手表示了同意,張烨跟着鐘遠航,也沖出了教室。
張烨追出了教室,卻不知道鐘遠航去了哪裏,上晚自習的校園很安靜,張烨不敢喊叫,只能一處一處的找。
他越找越着急,汗水浸濕了後背,染濕了發梢,一股無名的火憋在胸口,快要把張烨燒透。
應該生氣的不是自己嗎?他們背着所有人在一起,兩個男孩之間的感情,原本就虛無缥缈,也見不得光,鐘遠航指望自己對他的離開做出什麽樣的反應?
大吵大鬧?像正常的情侶那樣,鬧脾氣求鐘遠航不要轉學?
張烨做不到,他雖然是野草,是野狗,但他也有自己的自尊和驕傲,他做不到懇求,做不到耍賴,他就算難受,也要撐着一張臉皮,做出潇灑的樣子。
但他憑什麽還要受鐘遠航的脾氣?明明鐘遠航才是要離開的那一個。
分不清是更憤怒還是更擔心,張烨無聲地在學校裏奔跑,從一間廁所,到另一間儲藏室。
最後,他在操場後面的體育器材儲藏間裏找到了鐘遠航。
他坐在黑漆漆的儲藏間裏,要不是操場大燈打出的剪影,張烨不知道還要多久才能找到人。
張烨氣得狠了,也急得狠了,沖過去一把就拎住了鐘遠航的校服領子。
鐘遠航站起來已經比張烨高了半個頭,張烨就算拎他領子也拎得那麽沒氣勢。
張烨沖動了又沖動,忍耐了又忍耐,最後狠狠地一口咬在鐘遠航的鎖骨上方,脖子下邊。
他咬得太重了,幾乎一瞬間就嘗到了血液的鐵鏽味和自己的後悔。
鐘遠航沒忍住,嘴裏漏出一聲悶哼。
“你他媽的,”張烨松了口,還拎着鐘遠航的領子,透過黑暗裏微弱的光,企圖看清鐘遠航的眼睛,“你他媽往哪兒跑?你最好跑遠點兒,再跑快點兒!最好今天就他媽走!明天就轉學!”
鐘遠航什麽也沒說,一根指頭也沒動,他就站着,聽着張烨還帶着喘氣兒的吼叫,接受張烨的爆發,接受他的推搡,接受他的崩潰。
等到張烨喊不動了,鐘遠航才艱難地擡起手,攏住了張烨微微發抖的肩膀,抱住了他。
鐘遠航抱得很用力,他沒有安全感,擁抱也沒分寸,好像要将兩個人合二為一,再也割離不開,他好像很痛苦,牙齒咬緊的咯咯聲就在張烨的耳邊。
張烨被勒得很痛,他沒有多想,回應似的,把胳膊從兩人擠壓的胸膛之間抽出來,狠狠反抱住了鐘遠航,也用盡了全身力氣勒住他。
兩人就像較勁一樣,簡簡單單的一個擁抱,卻變得像是一場角力,不死不休。
一直到精疲力盡,兩人才像脫了力一樣,互相倚靠在一起。
鐘遠航的手因為過度用力而顫抖,他哆嗦着捧住了張烨的臉,發現他的臉頰上都是濕的,不知道是汗水還是淚水。
“烨子,對不起,我對不起……我不想走……”鐘遠航的委屈在黑暗中無需隐藏,他憤懑,又無力抗衡,“我不想看不見你。”
張烨無能為力,他只有圈住鐘遠航的腰,手撩開校服的下擺,輕輕地,毫無間隔地輕輕撓他的腰,這是他常做的小動作,是無聲的親昵,也是無用的安慰。
“忍一忍,總會有那麽一天的,總會有自己能做主的時候的,”張烨堅定地說,“你相信我嗎?”
張烨當時也沒底,十八歲上下的年紀,他們在年齡上快要成為大人,但卻沒有能力把握自己的未來,他們的前方都充滿着迷霧,什麽也看不清,但他在當時也真的相信,只要他們憑借自己莽撞的努力,就能為兩個人掙出未來。
鐘遠航沒有回答,他捧着張烨的臉,湊了上去。
張烨嘴裏的味道令鐘遠航覺得溫暖熟悉,有一絲若有似無的血味,那是鐘遠航自己的血。
鐘遠航覺得自己可能瘋了,他太喜歡這種感覺了,在面對充滿變數的世界時,他死死抓住了一個同路的人,如同抓一個安撫物,抓一個救命的浮木,這種時候的親吻令他無比着迷,他們好像沒有明天,一定要在今天親個夠本兒。
鐘遠航也曾經在沒有張烨的這十年中反複回想,來回剖析,将自己的傷口扒開,冷眼分析着自己的執著,他知道自己沒有正常家庭的溫暖,只愛自己的母親,虛僞自私的父親,和漠不關心的爺爺構成了他貌合神離的家庭,而張烨正好在自己不穩定的青春期裏出現,成了自己對未來的大部分寄托。
張烨出現得太是時候了,鐘遠航想過,如果不是張烨,也可能是別的任何相似的人,他只不過是需要一個人,提供一些感情的紐帶。
但人各有各的緣法,這樣的一個人,存在就是存在了,鐘遠航無法再假設沒有張烨的青春期,也無法設想他們如果在不久後沒有被爺爺發現,他現在會過着什麽樣的生活,會不會按照爺爺的安排,成為他期望的青年才俊。
那時,轉學的決定已經無法再改變,爺爺雷厲風行地辦好了一切手續,鐘遠航的反抗只為自己争取到能在周末和被擠壓得很短小的假期離開市中心的一中,回到縣城裏度過。
爺爺一開始并沒有覺得鐘遠航提出的這個條件有什麽問題,他以為孫子只是戀家,在嘲諷了兩句“小家子氣”之後便同意了,在他看來,這大不了也就是麻煩一下司機多接送幾次的事兒。
鐘遠航在轉學前的那個暑假幾乎全部的時間都和張烨膩在一起,他們去有茶座的書店裏寫作業,然後去縣城的各個小旅館裏獨處。
鐘遠航在那個暑假裏報複性的折騰張烨,并開始在親密的時候咬張烨,他沉迷控制張烨的感覺,這是他當時為數不多能掌控的人和感情,他享受在張烨的皮膚上留下咬印的過程,一遍又一遍回味儲藏間裏那個帶着血腥味的吻,他像畜生一樣,在自己不渝的同伴身上打下自己的印記。
至少他在當時以為張烨是不渝的。
高三開學之後,他們見面的時間就變得稀少,鐘遠航也在每次見面時越來越過分,張烨不得不長期穿着高領的衣服,也會在鐘遠航犯渾之後反過來揍他,但張烨卻從來不在過程中制止鐘遠航粗魯的行為。
這種縱容越發讓鐘遠航認為張烨對自己有無盡的包容,只要熬到大學,他們就能離開這種令人窒息的桎梏,去一個沒有人認識他們的城市,開始真正的自由生活。
但這樣的日子只持續到了這一年的寒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