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第27章
梁醫生是鐘遠航導師的朋友,當他第一次受老友之托,要自己幫他的一個學生做心理評估的時候,覺得自己的朋友可能有點小題大做了。
這也無可厚非,為人師長,總是對自己看重的學生更關心些,而自己這個朋友更是屬劉姥姥的,導師當得像個苦口婆心的老父親,生怕師門裏的小崽子們出點兒心理問題,以前也常讓被課題實驗壓垮的學生來梁醫生這裏做一下心理疏導。
在梁醫生看來,現代人的心理問題,一方面是由于當代社會生活壓力越來越大,另一方面也是由于大衆對于心理越來越關注,一些常見的心理疾病也被大衆熟知,表面上看起來罹患心理疾病的人就越來越多。
能在醫學院裏熬到碩博的,心理都天然比其他人要強大不少,雖說醫者往往難自醫,但醫學院的學生,往往都比別的年輕人對心理疾病的了解更多一些,也更能正視心理上出現的種種問題,這樣的病人,大多只消稍稍點化一下,嚴重一點的再開些藥,基本都能解決問題。
但鐘遠航不太一樣。
他來的時候,看起來是所有人中最正常的一個。
鐘遠航是清晰的目标導向者,他知道自己想要什麽,更準确的說法,他知道自己應該做什麽,但他的問題也就在于他過于“正常”,沒有人味兒。
一個活生生的人怎麽能這麽規律呢?人是應該懶散的,應該有惰性的,躺着是比站着舒服的,玩兒也應該是比工作舒服的,半夜睡覺也應該是比睜着眼睛舒服的。
所以梁醫生給鐘遠航的建議是出去玩兒。
鐘遠航倒是真的出去玩兒了。
從梁醫生提出這個建議開始,他每年都會空出一周的時間,選擇一座沒有爬過的山,然後像完成一件任務一樣,爬到山頂,拍一張照片,交給梁醫生,打卡完成“玩兒”的任務,一直到今年。
今年,由于鐘遠航進入市醫院工作,到了年底,還沒有找到機會出去完成一年一度的爬山任務。
周六的下午,鐘遠航再次坐到了梁醫生的對面,像以往許多次一樣,沒有開場白,也不主動描述自己的狀況。
“最近睡得怎麽樣?”梁醫生把桌上的零食筐往鐘遠航面前推了推,“嘗嘗嗎?我另一個病人送我的。”
“沒什麽變化,”鐘遠航從藤條筐裏拿出了一個牛軋糖,并不拆開,拿在手上把玩,“還是吃安定,不過耐藥性似乎沒有什麽變化,吃了能勉強睡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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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耐藥性的變化你說了可不算,”梁醫生笑了笑,“什麽時候有時間過來做一個睡眠觀測?”
“沒有時間。”鐘遠航想都沒想就拒絕了,還搭配了堅決的搖頭動作。
“你……”梁醫生白了鐘遠航一眼,“那你最近一次不吃藥入睡是什麽時候?具體是什麽情境?”
梁醫生問這個問題純粹就是出于問診的職業慣性,以他的猜測,鐘遠航的答案八成是“沒有不吃藥的時候”,和“沒有這樣的情境”。
出乎意料的,鐘遠航的臉上居然浮現出一瞬間的愣神,就像冰層深處傳來的一聲裂開的悶響,雖然表面上看起來依然冰冷完整,但內部已經産生了變化,不管這個變化昭示的是崩潰還是重建。
“有一次,沒吃藥。”鐘遠航開口了。
梁醫生按捺住好奇,“唔”了一聲,點點頭,示意他繼續描述情境。
“大概是上周末,我的家裏來了一個……訪客,”鐘遠航停頓了一下,“我們上了床,當天晚上,我和他躺在同一張床上睡覺,我沒有吃藥,睡着了。”
梁醫生這下按捺不住了,臉上全是興味的表情,簡直像看變異種一樣看着面前的年輕人,“你?你跟別人上床了?”
“很難理解嗎?或者我換一個說法,”鐘遠航嘴裏說着石破天驚的話,語氣卻依然理性,“我和別人做……”
“好了好了,我不用你跟我解釋什麽是上那個什麽床,”梁醫生趕緊擺手,“你……你的意思是,談戀愛了嗎?”
“沒有,”鐘遠航幹脆否認,“這應該不是一段您所謂的戀愛,我和這個人簽訂了合同,您可以理解為我們達成了某種協議,他會在我有需求的時候陪我,但我的訴求本質上來說,并不是獲得良好的睡眠,換句話說,我沒有料到和他發生了X關系之後能睡得比較好。”
梁醫生看了看緊閉的診室門,懷疑地問,“遠航啊,雖然說我作為你的醫生有無條件尊重你的隐私的責任,但是……”梁醫生壓低了聲音,“你不會是招技了吧?你正視自己的個人需求這個雖然是好事兒吧,但咱們可不興犯法啊!”
鐘遠航短促地笑了一下,實際上,對于張烨來說,自己這個行為和花錢買春似乎也沒什麽區別,他只能告訴梁醫生,“您放心,我沒有饑渴到要犯法。”
“那也行吧,”梁醫生不再追問和病情無關的信息,他又詢問了一些睡眠的具體情況,一時也下不了判斷。
“這一次沒有藥物作用的入睡只能算是孤例,我不能肯定是由于你的需求得到滿足,就一定能改善睡眠,睡眠狀況的變化和你的生活習慣、心理狀況都有關系,因果聯系是非常複雜的,不過我建議你繼續進行嘗試,你的這個……訪客,只要你有需求,就會在你身邊嗎?”
“按照我們的協議來看,是這樣的,”鐘遠航說,“但我發現,我自己開始出現對于他的感情連接,産生令我自己困擾的情緒波動,我不确定自己是否還想繼續這種協議。”
“我無法向你提出選擇的建議,”梁醫生攤了攤手,“但是鑒于你長久以來對于外界的情緒不敏感,我建議你不妨先維持目前這位訪客對于你的情感刺激。”
“就算這種刺激最終導向并不明确,最終的結果可能傷害我的……訪客,您也建議我維持現狀嗎?”鐘遠航追問。
“你的訪客對于你的心理狀況和睡眠狀況知情嗎?”梁醫生問。
“他不清楚。”鐘遠航搖頭,“在他看來,我們的關系應該是相當不堪的。”
“遠航,在你看來,一潭死水和一汪有源頭和去流的泉水,哪一種看起來更具有活性?”梁醫生問了一個看似不相關的問題。
“當然是泉水。”鐘遠航回答。
“嗯,沒錯,你看啊,其實心理狀态也是這樣,你原先的心理狀态雖然穩定,但穩定的狀态差有什麽好維持的?就好比一潭死水,”梁醫生說,“但你的這個訪客,就好像拿了個鏟子,把你這潭死水的邊緣給扒了,讓水流動了起來。至于你擔心的,自己這潭死水把訪客給沖了的問題,你有信心為對方控制風險嗎?”
“我……”鐘遠航猶豫了一下,“我不确定,這周我沒有見他。”
“逃避?”梁醫生問。
“可以這麽說吧,但沒見他的時候,我也很難把自己從這段關系中抽離開,”鐘遠航已經把手裏的糖捏得有點變形,“我不确定他的想法,我沒有問他。”
“是沒敢問吧?”梁醫生一針見血。
鐘遠航的眼睛擡起來,審視的目光,梁醫生知道,他是在審視他自己。
過了幾秒,鐘遠航很輕微地點了點頭。
“我建議,如果這個訪客和你能夠聊,你還是要和他聊一聊,關于你的狀況,你可以有所保留,但你也要考慮他的知情權,更進一步的,我認為你也要考慮和他發展一段更正常更穩定關系的可能性。”
鐘遠航沒有回答,似乎陷入了思考。
梁醫生言盡于此,他為鐘遠航開好了日常要吃的藥,把藥單交給鐘遠航,“随時關注自己的心理狀況,并且按時過來找我進行日常聊天,行嗎?”
“我以前不也是這樣做的嗎?”鐘遠航拿着藥單站起身來,想把那塊牛軋糖放回零食筐裏。
“打住!”梁醫生盯着鐘遠航的手,“你給我把這塊糖吃了,捏半天了給我放回去?埋不埋汰啊?”
鐘遠航被抓包,只好拆開紙袋,把一塊不好嚼又過于黏牙的白色糖塊兒放進了嘴裏。
“你多有主意呀?”梁醫生看着鐘遠航出門的背影不屑地搖搖頭,“我說什麽就做什麽,不過從來都不走心做,那做來有什麽用?裝裝樣子騙自己罷了,走吧走吧,快走。”
鐘遠航并不辯駁,他笑着跟梁醫生道別,嚼着嘴裏的糖,離開了梁醫生的診室。
梁醫生的建議對鐘遠航來說有些用,但鐘遠航對于梁醫生也是有所保留的,他沒辦法說服自己信任自己的心理醫生,這就導致了醫生和自己之間的信息差。
但反過來講,這個信息差會不會導致梁醫生的判斷脫離了以往長久的因果和牽絆,更适合自己目前的狀況呢?
醫院的廣場熙熙攘攘,有很多三班倒下班的醫生和護士從大樓出來,也有很多病人正在離開醫院。
走到停車場的時候,鐘遠航看見了提着大包小包,牽着兒子的張烨。
看來張烨的小孩兒已經可以出院了。
張遠看起來比上次鐘遠航見他的時候瘦了一點,但精神還算好,白雪團子一樣的臉上有兩塊兒紅,粉雕玉琢地簇擁在毛線圍巾和帽子中間,眼睛大大的,隔得這麽遠,鐘遠航都一眼就看見了那裏面黑黑的葡萄珠子一樣的眼仁兒,怪不得張烨叫他小葡萄。
這麽看起來,張遠長得其實并不像張烨,大概長得像母親。
張烨的媽媽跟在父子倆身後,她什麽都沒提,大搖大擺地走着,手裏拿着手機說話,像是在醫院裏散步。
鐘遠航皺了皺眉頭,并沒有出聲招呼他們,他看着三人的身影,直到他們消失在醫院大門口,才轉身上了自己的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