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第26章
鐘遠航沒有按照爺爺的提議之一,直接給張烨錢。
他在心裏掂量了一下,覺得自己還是更傾向于再探索一下和張烨之間建立“友情”的可能性的。
當然,友情是不能直接花錢買來的,這一點鐘遠航很清楚。
雖然友情這東西,在鐘遠航看來,也不過就是在班級有限且相對封閉的人群中拉幫結派,獲取虛無又脆弱的認同感的一種手段而已。
但張烨和別人好像又不太一樣。他并不完全受那種青少年之間的交友規律的束縛,他更像一陣自由自在的風,像沒有方向的鳥,既在自己的社交團體裏游刃有餘,又時常在這些團體的邊緣游離,以至于能夠注意到幾乎沒有存在感的鐘遠航之流。
相比于獲得一段友誼,鐘遠航對于張烨這個人的好奇更占上風。
接近張烨的過程非常順利,甚至不用鐘遠航花什麽心思,張烨自己就湊上來了。
老師看張烨陪鐘遠航做了手術,誤會他們關系比較親密,幹脆把張烨調給鐘遠航做了同桌,把關心鐘遠航的責任外包給了看起來并不太靠譜的張烨,讓他幫助鐘遠航在病假後盡快跟上課程進度,并照顧剛剛拆線行動不便的他,為他做些倒水和交作業的小事。
鐘遠航就是在這個時候,才知道張烨身上并沒有視覺上看起來那麽邋遢。
張烨的衣服是舊的,已經洗不幹淨了,但總是散發着清新的肥皂味道,張烨的手很黑,但經過不怎麽仔細的觀察之後,鐘遠航發現他全身的皮膚都比較黑,是那種長期在陽光下野跑曬出來的健康顏色,而他的指甲修建得整齊,指甲縫裏幹幹淨淨,張烨的整齊被隐蔽地藏在了外表之下。
鐘遠航一開始以為張烨的家庭雖然貧困,但父母一定是很愛惜這個兒子的,穿得不好,卻幹淨,買不起文具和本子,個子卻茁壯得像是野地裏的蒿草。
直到鐘遠航發現自己和張烨是全班唯二在家長會上沒有家長來的學生,才感覺到,張烨好像和自己一樣,在父母眼裏,他們都沒有那麽重要。
開家長會的那天下午,張烨和鐘遠航一起坐在操場的臺階上,喝剛買回來的北冰洋汽水。
“你爸媽真忙。”張烨打了一個汽水嗝,大大咧咧地跟鐘遠航聊閑天。
“你爸媽不也沒來嗎?也挺忙的吧?”鐘遠航刻薄地還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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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嗨,他們也不是忙,就是怕老師,”張烨又喝了一口汽水,沒心沒肺地笑起來,“奇怪吧,家長還怕老師呢?”
“是挺奇怪,”鐘遠航盯着張烨的笑臉,卻看不出張烨有任何失落的情緒,仿佛說得并不是自己的家庭,不是自己的父母,“為什麽怕老師啊?你成績也不差啊?”
“怕交錢呗!”張烨的胳膊肘向後撐着高一些的臺階,懶散又悠閑,用拇指與食指做了一個搓錢的動作,“他們沒什麽錢,老師又老想讓我進奧賽班,那個班不是課後輔導嗎?得另外交錢的。”
“你想去嗎?”鐘遠航問。
“想去什麽?”張烨轉頭看着鐘遠航,反問他。
“那個奧賽班,”鐘遠航也看着張烨,“老師也讓我去了,我還在考慮。”
張烨似乎第一次思考關于自己想不想的問題,顯得有些迷茫。他的人生從來沒有輪到想不想,多的是能不能,以至于他不能馬上回答鐘遠航的這個問題。
“你想去嗎?”鐘遠航又追問他。
“我不知道,”張烨迷茫地搖搖頭,“我挺喜歡理科的,數學和物理都好玩兒,但是我也不知道奧賽班具體學什麽。”
鐘遠航腦海中突然就産生了答謝張烨的方式,他坐直身子,用手裏的玻璃瓶撞了撞張烨的玻璃瓶。
“幹嘛?”張烨眯着眼睛笑起來,眼角擠壓出和氣質不符合的溫和笑紋,“幹杯?汽水我可幹不了杯。”
“張烨,去奧賽班吧,我不想一個人去,你要是沒錢,我幫你交補課費,”鐘遠航怕張烨不同意,又補充了一句,“就當我謝謝你陪我做手術了。”
“這不行,”張烨的笑消失了一下,很快又回到臉上,語氣很輕松地繞開這個話題,“我陪你做手術是講義氣,換了誰我都得上啊,不上不是中國人。”
鐘遠航覺得自己的讨了個沒趣兒,拎着汽水的手把玻璃瓶捏緊。
“你是不是沒怎麽跟人欠過人情啊?”張烨用冰涼涼的手拍了拍鐘遠航捏起的拳頭,“怎麽這麽實誠?”
鐘遠航看着張烨,很認真地說,“不應該嗎?我想感謝你,我也想有個熟悉的人一起去補課。”
“嗨,那我就去呗,”張烨轉頭看着操場,“我其實有私房錢,偷偷藏的,應該能夠得上補課,你要想謝謝我,下次也幫我一個忙不就成了?”
“哦,”鐘遠航握着汽水的手放松下來,心情好像玻璃瓶裏滋滋冒汽的橙色液體,“你哪兒來的私房錢啊?冰棍兒都只買得起一根兒。”
張烨沒有跟鐘遠航說自己哪裏來的錢,操場上有人叫張烨,他很快就把自己的校服外套和汽水塞給了鐘遠航,跑過去和別人一起打籃球了。
夏天的陽光白辣辣的,照在張烨睜不開的眼睛和流不完的汗水上,他又融入了人群裏,在一群同樣處在成長尴尬期的半大少年中時隐時現,但鐘遠航好像在看一顆混進白沙裏的黑色彈珠,張烨和別人放在一起,總是不一樣,吸鐵石一樣吸引他的目光。
鐘遠航坐在那裏,看着張烨時不時拉起校服T恤的下擺,擦拭流進眼角的汗水,偶爾故意在沒有防守的情況下遠遠投一個可能根本進不了籃筐的三分球,慢慢喝完了不再涼爽的汽水。
那天放學之後,鐘遠航還是堅持請張烨去看了一場電影,作為他陪自己做手術的答謝。
鐘遠航已經記不清他們看的具體是什麽電影了,大概是一部十分熱門的超級英雄電影,張烨很開心,也很喜歡電影的主角,他看到激動的時候,就會湊近鐘遠航,用手握住鐘遠航的手腕,輕輕搖一搖,然後湊在他的耳朵邊,壓制着興奮的語氣,企圖通過交流獲得朋友關于電影的認同。
鐘遠航的耳朵在整個晚上都是熱的,麻酥酥的,不太舒服,他挨着張烨的那個手臂也出了一層汗,以至于他的注意力斷斷續續地都放在了應對張烨的反應上,對于電影的敘事,鐘遠航分神乏術。
關于那場電影的記憶,對于鐘遠航來說,是随時可能到來的張烨的觸碰,壓低成氣聲的張烨的音色,以及張烨身上混合着汽水味、肥皂味和汗味的複雜氣息。
從電影院出來之後,相比興奮的張烨,鐘遠航只是慶幸自己終于熬過了漫長的觀影時間,他從來沒有嘗試和別人共享如此長的超越“普通”距離的相處,那一瞬間,他只想趕快回到家裏,回到自己冷冷的房間裏,和那些不會主動觸碰自己的家具和物件們待在一起。
當時的鐘遠航不會預料到,接下來的幾年裏,他和張烨一起看了無數部電影,有些是自己看過的,有些是自己沒看過的,還有一小部分,是自己從來沒有想過會看的。他們有時候去電影院看,還有的時候在鐘遠航或是張烨的房間裏,就他們兩個人,胳膊挨着胳膊,擠在一起看。
人類的心理十分複雜,鐘遠航對于自己的心理變化也覺得奇怪,從注意到張烨,到對張烨産生好奇,再到主動縱容張烨跨過自己熟悉的獨處邊界,這些過程都發生在那一個并不算長的夏天。——鐘遠航按照張烨的叮囑,把他包好的餃子和包子先放進冰箱凍成型,然後長長的睡了一覺,起床之後又把它們按每一頓的數量裝進保鮮袋,重新放進冰箱。
他盯着滿冰箱白花花的袋子,想起張烨早上疲憊的臉。
鐘遠航曾經在高考前幻想過他們未來可能過的生活,在一套不大的房子裏,兩個人過的柴米油鹽的生活,不會有父母,也不會有小孩。
也許他在那段不會再實現的幻想裏,也會打開他們的冰箱,裏面也有張烨提前包好的餃子和包子,他們沒有合同,也不用計較每次親密之後的報酬,張烨也不用考慮今晚到底要回哪裏睡覺,他們只有一個共同的能被稱為“家”的地方。
但當一切的因果都是錯誤的時候,相同的結果還能帶給人相似的感受嗎?
鐘遠航關上的冰箱,接下來的幾天時間,他都沒有聯系張烨。
他收拾了幾件換洗的衣服,直接住在了醫生值班室,在忙碌的間隙,偶爾會想起張烨,也會想起冰箱裏那些餃子和包子。
張烨會不會自己去鐘遠航的房子?他看見冰箱裏沒動過的食物,會是什麽樣的心情?
張烨身上的傷怎麽樣了?
鐘遠航很矛盾,一方面他很想聯系張烨,另一方面,他又很不想看見張烨現在的樣子。
如果張烨這幾天不太好,他會難受,并非自願産生的罪責感總是存在,雖然理智上來說,張烨眼下面臨的困境只有很小一部分是來自于鐘遠航,更多的是來自他原本就一塌糊塗的人生。
但如果張烨過得舒服惬意,鐘遠航大概也不會好過,因為那就證明,自己對于張烨來說真的是黴運,是人生路上的絆腳石,有用的大概只有自己的錢而已。
鐘遠航在這樣的掙紮中,選擇了去見自己的心理醫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