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第25章
張烨下班時已經到了晚上十點,馬路上的車變得很少,空氣中的濕度很高,冷冰冰的濕氣讓體感溫度變得比實際溫度還要低,他站在路燈下面,久違地不知道自己該往哪裏去了。
回家也是自己一個人,回鐘遠航那裏,也是自己一個人。
去醫院倒是既能見到老媽和兒子,又能見到鐘遠航,可惜他現在哪一邊都不敢去。
張烨看了一下自己的手腕,因為要進後廚,他料想一定會露胳膊挽袖子,提前嚴嚴實實地貼了一圈膏藥,好歹是和後廚的人都不太熟,一句腱鞘炎就能糊弄過去,但老媽那裏……
張烨再擡手摸了摸自己的脖子,上面被鐘遠航咬出來的齒痕才剛剛結疤,這幅模樣,去了病房裏,就算老媽再粗枝大葉,也肯定能看出些什麽端倪來。
張烨扯下了兩個手腕上的膏藥,藥膠粘住了汗毛,撕開時好像有無數小針紮進皮膚裏,疼的同時隐含着一點痛快的酸爽。
不知道是活血化瘀的膏藥起了作用,還是張烨這幅放養長大的體格,本身就像荒地裏野火燒不盡的野草一樣頑強,當時看起來還挺唬人的愈傷,現在已經淺了好些,淤青的邊緣散開,枯草一樣的黃黃綠綠,沒洗幹淨似的,和張烨原本就不白的皮膚不分伯仲。
鐘遠航應該是想在自己身上留些烙印的,就像給豬肉蓋章,又像是給屬于自己的東西寫名字,張烨幾乎不用多思考,就能明白鐘遠航的用意。
這種特質,在張烨初中剛開始和鐘遠航走近的那段時間就發現了。
鐘遠航的所有東西上,都有标記,正常一些的是他的書本,每本都寫名字,不管是常用的教科書,還是配發下來的課外讀物,甚至是買來一道題都沒做過的教輔書,無一例外。
有一次張烨的作業本用完了,兜裏又沒有多餘的錢去買本新的,就問鐘遠航借,發現他居然連每一本沒用的作業本上,都已經提前寫好了自己的名字。
“為啥啊?你怕別人偷你作業本啊?”張烨一邊用塗改液遮掉鐘遠航的名字,一邊好奇地問他。
“不為什麽,”鐘遠航看着張烨黑乎乎的爪子把自己寫好的名字遮掉,又用簽字筆把名字壓在塗改液上,壓在了自己的名字上面,“我習慣這麽做。”
塗改液沒幹透,簽字筆劃在上面,留下刀刻一般的痕跡。
彼時,鐘遠航對張烨更多的是嫌棄中帶着的好奇,他剛剛從闌尾炎手術中痊愈,對于自己麻醉醒來之後的那段記憶十分模糊,只依稀記得張烨始終陪在旁邊,十分講義氣,所以他不能對張烨說出拒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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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烨始終髒兮兮的,身上的衣服從來沒合身過,就連校服都不買新的,而是從已經畢業的師兄那裏撿來的,但他好像從來都不在意,剃着最便宜的圓寸,配着開裂的舊球鞋,皮膚在年複一年的夏天染成麥色,遠遠看過去,好像還沒走近就能聞到不好聞的汗味兒。
但其實張烨很愛幹淨,衣服雖然舊,但始終都是幹淨的,他身上也不是臭的。
鐘遠航剛剛發現的時候,也覺得新奇。
爺爺在得知鐘遠航的父母把孫子一個人撂在醫院做完了闌尾炎手術之後大發雷霆,他是體面人,雷霆之怒也發得道貌岸然。
老爺子到了醫院,先找到院長鄭重感謝他們對孫子的及時醫治,順帶将鐘遠航挪到了加護單人病房,他既要補償受了委屈的孫子,也需要一個安靜私密的房間,收拾不成體統沒有人倫的女兒和女婿。
那天半夜的病房裏,爺爺坐在鐘遠航的病床前,看着秘書忙前忙後地給鐘遠航換尿袋,往被窩裏塞暖水壺,平靜地拿出當時還沒幾個人用得起的移動電話,給女兒鐘麗華打了電話。
“嗯。”爺爺的開場白簡單,但鐘遠航明白,越簡單,就說明爺爺越生氣。
“你們忙,我知道,我老爺子不忙嘛,我陪着我大孫子就行。”爺爺說完,還笑了起來,随即就挂斷了電話。
于是,一整天都不願意露面的父母,在爺爺這一通寬宏大量的電話打完二十分鐘之內,先後出現在了鐘遠航的病房裏。
鐘麗華的面上都是疲憊,看見病房裏父親的背影,他明明聽見自己來了,卻連頭都不回,她又怕又怨。
“爸……”鐘麗華對着老人的背影讷讷地開口,“我今天加班呢,剛剛還在飯局上陪一個很重要的客人,您一個電話,我還是要過來。”
“嗯,”爺爺依然不回頭,一雙老枭似的眼睛盯着病床上的鐘遠航,盯得小孫子發怵,“兒子病了不見你來,老子一通電話你倒是踩了風火輪了,我該說你無情呢,還是該說你孝順呢?”
“爸!”鐘麗華壓抑又惱火地喚自己又敬又畏的頂頭家長。
秘書很識趣,默默将一杯溫水放在鐘遠航的床頭,有些心疼地看了小孩兒一眼,退出了病房,帶上了門。
“過來吧,”爺爺把随身帶着的手杖往地上不輕不重地一杵,“先來看看你兒子。”
鐘麗華終于走過來了,她匆匆看了鐘遠航一眼,帶着濃烈中餐酒局氣味的手在鐘遠航的額頭上重重一撫,立馬收了回去。
鐘遠航甚至來不及躲開,就被母親這雙蓄着美麗長指甲的冷手摸了頭,在他原本就沒褪完的麻藥作用下,讓他産生想要嘔吐的沖動。
“這不是好好的,也不燒啊?”母親草草摸過,便不再看自己的孩子,一屁股砸在旁邊的沙發上。
“哼!發燒?你連孩子得的是什麽病都不知道?!”爺爺又問,“崔東風呢?”
崔東風,是鐘遠航的父親,也是鐘家的倒插門兒女婿。
“誰知道呢?哪個小妖精床上吧?”鐘麗華嫌惡地拿出手機,洩憤一樣,把按鍵按得噼啪作響。
又是一記手杖重重杵地的聲音,爺爺嚴厲地目光瞪在自己女兒的身上。
鐘麗華那一下幾乎要拿不住手機,慌忙收起自己的怨氣,二郎腿也不敢再翹,登的一下坐直了身子,條件反射的乖順,“我……我說錯話了,爸爸你別在意。”
“我有什麽好在意的?你不為兒子考慮,也為自己破爛一樣的人生考慮考慮吧!”
爺爺的話剛說完,病房的門又一陣開合,鐘遠航的父親也姍姍的來了。
崔東風沒有鐘麗華的底氣,一進門就對着岳父大人點頭哈腰地寒暄,不要錢的好聽話一筐一筐往外倒,但他昔日一表人才的外貌已經被多年來的養尊處優和酒色財氣熏染得不成樣子,吉利話也就油膩了十成十,縱然老爺子浸淫官場商界多年,也被這低段位的酸腐臭氣搞得皺了眉頭,一絲好臉色也無。
崔東風捧了半天臭腳,見滿屋子裏沒一個人搭腔,倒也識趣地收了嘴,轉而去看病床上不随自己姓的兒子,情真意切地心疼,眼圈子說紅就紅,說話間就要掉眼淚。
這幅樣子,讓人很難将下午多次挂斷班主任電話,連家都不怎麽回了的男人,和面前這個已經落淚的慈父聯系起來。
鐘遠航更想吐了。
“好了!”爺爺不耐煩再看這個道貌岸然的女婿演戲,出聲喝止,“該你的時候你不中用,這時候演什麽戲?”
崔東風竟然也不羞臊,他在這個家裏,已經挨慣了這樣的羞辱,轉而自然地站到老婆旁邊,還不忘惺惺作态地按自己的眼角。
“今天這事兒,你們倆不用給我交代,成年人了,出去死在外頭,我頂天了也就能給兩位置辦八寶山上的風水寶地,但我今天得給孩子讨個說法。”
鐘麗華和崔東風聽了前半句,剛放下點兒心,尋思着老爺子也就是像以往一樣訓斥他們幾句,但一聽後半句,心又提到了嗓子眼兒,鐘麗華脾氣毛躁,忍不住先狡辯起來。
“爸你聽我說,這事兒真不賴我啊,我撐着這個家,又當爸又當媽的,錢也要我掙,孩子也要我管,崔東風說是出去做生意,一分錢也不往家裏拿,天天出去鬼混,還偷拿我的錢,我真是沒辦法時時刻刻顧着小航啊!”
“怎麽能這麽說話啊?”崔東風這下也不得不開口,“你怎麽就一個人顧着家了?別以為我不知道你每個月能掙多少!那點兒錢連家用都填不滿,你還不是靠着咱爸每個月拿錢嗎?你自己那點兒工資全花自己身上了好嗎?再說了,我做生意也不容易,生意哪有不虧本的?此一時彼一時,我拿點兒錢怎麽就叫偷拿你的錢了啊?那叫夫妻共同財産!”
“閉嘴!”老爺子一聲吼,兩個鬥得像鹌鹑似的冤家才住了嘴。
鐘遠航閉上了眼睛,不願意去看父母的嘴臉。
“我今天來的路上,改了遺囑。”鐘遠航聽見爺爺平靜又悲哀地嘆氣。
鐘麗華驚懼凄切:“爸!”
崔東風慌亂哀求:“爸!”
“我的所有財産,以後都轉成信托基金,麗華,你那一份信托不會動,但是所有不動産都不歸你了。崔東風,”
“哎!爸!”父親谄媚的聲音帶着絕望的讨好。
“東三巷子裏,你買了間小院子?”爺爺揶揄地問。
“這……怎麽……爸,爸,你聽我解釋,不是您想的那樣!我……我是……我是幫合夥人!”崔東風亂了方寸,油嘴滑舌也變不出成形的借口。
“哦?幫合夥人?什麽合夥人?怎麽幫?往床上幫?!”爺爺毫不留情,語帶譏諷,“我司法出身,沒有證據的話,不會說,至于你們兩個要拿着這個證據去打官司離婚,還是要繼續在這段婚姻裏面茍且,我老爺子管不着,但你們最好盡自己作為父母的責任,到遠航讀完大學為限,你們要是再做出這樣沒擔當沒臉皮的事情,所有的不動産和投資,我都會直接留給遠航。”
崔東風和鐘麗華瞬間就像鋸了嘴的葫蘆,半句話也憋不出來了。
老爺子這一招實在捏住了七寸,他們在接下來的幾年裏,只有按照老爺子的标準那樣對鐘遠航好,才能得到財産,一旦對鐘遠航不好,財産的大頭便都會落到這個他們都不上心的兒子身上,到時候他們就只能仰兒子的鼻息生活。
但原本就沒受過他們疼愛的兒子,又會怎麽對待這兩個不負責任的父母?光是想一想,都令兩人不寒而栗。
“你們出去吧,我跟遠航說幾句話。”爺爺擺擺手,嚴厲的聲音裏也難免人近暮年的疲憊。
鐘遠航聽見漸遠的腳步聲和關門的聲音,過了一會兒,爺爺的聲音又響起,“遠航,別裝睡了,他們出去了,和爺爺聊兩句?”
鐘遠航把被子拉起來,遮住了下半張臉,睜開了眼睛,悶悶的“嗯”了一聲。
“你怎麽看爺爺的安排?”老爺子看着鐘遠航,就算是對着半大的孫子,他依然帶着慣常的審視,仿佛要用眼神把孩子剖開,看他內心是不是也像大人一樣,繞着花花腸子。
“爺爺在保全我,謝謝爺爺。”鐘遠航早慧且不受父母疼愛,這讓他敏感內向又有眼色,明白面對什麽人應該說什麽話。
“我保全你,是作為爺爺應盡的責任,”老爺子滿意地點點頭,至少孫子還是通透聰明的,“但是這件事裏,你也有做得不對的地方,知道不對在哪裏嗎?”
鐘遠航心裏很委屈,他想起醒來時身邊的張烨,他什麽大道理都沒說,比起逃避責任的父母和理性到冷酷的爺爺,他此時無比需要張烨,需要他那沒什麽實際用處的擁抱和安慰,鐘遠航賭氣一樣的,把被子拉過頭頂,氣鼓鼓地小聲說,“不知道,我不該生病吧?”
“放屁!”爺爺氣笑了,也覺得自己對小孩子太嚴厲,難得循循善誘了一次,“你錯在不應該忍這麽久,不舒服就要第一時間尋求幫助,父母不行,就找爺爺,爺爺就算沒空,也會幫你安排就醫,你以為你忍着就懂事兒了?就高尚了?對于你現在這種無法自保的年齡段來說,你這次選擇了最愚蠢的途徑!”
最愚蠢嗎?鐘遠航在被子裏不屑地笑了笑。
他知道爺爺長期對自己的父母不滿,知道母親在年輕時期識人不明,相中了自己繡花枕頭一樣的父親,又好面子,不願意離婚,知道父母二人最看重的,就是爺爺名下的大量財富,也知道爺爺早已對兩人不滿,而且已經産生了修改遺囑的想法。
用這一次的受罪,換取對父母的報複,鐘遠航覺得并不虧。
“我聽醫生說,一直有個同學陪着你的,同學呢?”爺爺訓完話,又溫和起來。
鐘遠航從被子裏露出頭來,眨了眨無辜的眼睛,“回去了吧?我也不知道。”
“嗯,得好好謝謝他,”爺爺贊許地點點頭,“是個好孩子,爺爺給你一筆錢,你自己看着感謝人家一下,不管你直接給錢也好,請客出去吃飯或者玩兒一下也好,總之,要有點表示。”
“我自己還有錢的。”鐘遠航做出一個腼腆的表情來,更何況,不必爺爺提點,他也是要答謝張烨的。
不管是以前他幫自己趕走小混混,還是今天在自己最需要的時候陪在身邊。
盡管張烨怎麽看都不會是鐘遠航這樣的人的同類。
“你的錢是你的錢,自己收好,爺爺拿給你的,你就收着。”老爺子終于在孫子這裏獲得了久違的欣慰,越發和藹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