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第23章
鐘遠航家裏的确沒人,張烨摁開指紋鎖的聲音在空落落的房間裏回蕩,冷冷清清,窗外的路燈光經了鋅白色的窗簾薄紗,被淘濾得冷沁沁的,灑到客廳的地板上,霜一樣。
門邊的拖鞋還是張烨出門時擺放的樣子,他微微松了口氣,鐘遠航果然是值夜班去了,随即随意地把鞋子踢掉,穿着襪子踩在微涼的地板上,提着大包小包就進了廚房。
雖然拿定了主意包餃子,但想到鐘遠航早上蒸包子的樣子,張烨又打算再做些包子,大不了先蒸好了再凍上,雖然以鐘遠航那種加熱食物的方法,怎麽做都不會好吃,但總比速凍的包子來的健康些。
張烨先揉面,揉了發面又揉死面,揉好之後都用保鮮膜蓋上醒面,随後就是調餡兒,他調了兩種餡兒,一種是茴香的,另一種是荠菜的,他記得鐘遠航曾經說過喜歡茴香的味道,而張烨比較偏愛荠菜。
調好了餡兒之後,張烨把兩個大碗并排放在一起,看着浸着油亮晶晶的肉餡,自認寶刀不老,忍不住掏出手機來拍了個照片。
傻乎乎的,也沒地方可發,拍什麽呢?
準備完所有材料,揉好的面還沒醒夠時間,張烨歇下來才覺出自己渾身發熱,後背的毛毛汗薄薄地汗透了裏衣,紮得皮膚刺撓,但張烨的腦子卻清醒了不少,大概發了一身汗,也能稍稍退些燒。
張烨算了算時間,等醒面的時間還足夠自己去洗個澡的,于是去了客卧拿換洗的衣服。
房間已經被收拾幹淨了,床單被罩更換一新,昨晚荒唐的痕跡仿佛被謹慎的抹去,只存在于記憶裏,啊,對,張烨看着雙手手腕上泛烏的勒痕,有些痕跡和感覺還暫時地存在于自己的肉體上。
鐘遠航家裏的淋雨間非常舒适,水溫穩定,花灑也不漏水,不用洗着洗着就裹一條毛巾,跑到陽臺上去重啓熱水器,也不用在抹洗發露的時候順帶洗臉,然後在沖頭發上的泡沫時抓緊時間打沐浴露。
這一切都太舒适了,舒适得張烨覺得像是錯覺,他可以慢慢清洗每一塊兒皮膚,能夠在每一處淤青處都有餘地放輕動作,能夠暢快又放縱地享受什麽都不洗,只是閉上眼睛兜頭沖熱水的無意義時刻,這些對張烨來說,都是奢侈的,是從鐘遠航這裏借來的。
張烨閉上眼睛,盡量把這一刻不屬于自己的稍縱即逝的安逸透徹純粹的體會。-
十二月份的白天越來越短,鐘遠航在早晨查房之後就完成了夜班和白班的交接,換好衣服走出醫院的時候,天還沒亮,介于黑暗和黎明的混沌之中,帶着水汽的晨風頗有寒冷刺骨的意思,郊區周邊的山上估計已經開始落雪,鐘遠航原本的疲憊被鑽骨頭縫的冷一激,瞬間清醒了些。
他望着停車場的方向,看不見自己停車的地方,被很大一片停着的摩托車擋住了。
來市醫院裏看病的人,有很大部分都是周邊郊縣來的疑難病和重大疾病病例,他們的家人開着破舊的面包車,或是工地上常見的摩托車,這些車一眼就能看出主人的捉襟見肘,擋泥板上洗也洗不幹淨的灰泥點子,車架上為了綁貨而纏着的帶挂鈎的松緊帶,灰撲撲的車身,以及破碎了也不會去修繕的車門臉和前後燈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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鐘遠航穿過摩托車停車場,從未這麽仔細的,一輛一輛看過那些各式各樣的車,揣測上面每個痕跡和車主人的關系。
他難以自控地通過這些摩托車聯想起張烨來。
張烨的摩托車是什麽樣子的?鐘遠航還沒有看過,是不是也和這些車一樣,也有難看的大紅大藍的配色,有洗之不盡的風塵仆仆?
鐘遠航越猜心裏越憋悶,好像有一股不怎麽熊熊,又始終熄滅不了的火苗,燒灼着他心裏的張烨,促使自己去憤恨不甘;這火也燒灼着鐘遠航自己,同時唾棄自己種種欺淩張烨的舉動。
但只要這火苗還不滅,他們就始終走不到兩寬的境地,不管是放手,還是……
還是什麽?鐘遠航猛的捏緊了拳頭,不願意再往下想了。
他分不清是不敢想還是不願意想,幹脆不去想,他快步穿過停放得亂七八糟的兩輪車們,找到了自己的車,猛地拉開車門,坐進車裏。
回到房子的時候,天上已經出現了微弱的晨曦,疲憊又卷土再來,鐘遠航閉着眼睛按開指紋鎖,憑着肌肉記憶走進玄關,脫了鞋子,腳在地板上劃拉,找自己的拖鞋。
不對勁,地板是熱的,地暖開着,怎麽會開着呢?地暖的開關和客廳頂燈的開關挨在一起,每天關燈的時候,鐘遠航都會确認自己關上了兩個開關,家裏有別人。
鐘遠航猛地睜開了眼睛。
從玄關能看見餐廳和客廳,鐘遠航一眼就看見了餐桌上擺滿的列成方陣一樣的白白胖胖的餃子,一轉眼,還有擺在客廳茶幾上比餃子更大個兒的包子。
乍一看,屋裏沒有人。
鐘遠航先去了主卧,床上整整齊齊,什麽都沒動過,再去了客卧,依然整整齊齊,是白天鐘點工來收拾的。
但鐘點工絕對不會給自己包餃子和包子,在這間房子裏做過飯的,只有張烨。
那麽張烨在哪裏?包完了東西也不收拾進廚房,就這麽走了?
鐘遠航走回餐桌邊,拿起一個餃子看了看,真能折騰,連餃子皮都是現擀的。
這些東西應該怎麽貯藏?全都放在一起會粘上的吧?
鐘遠航拿着個軟乎乎圓滾滾的新鮮餃子,一時陷入了手足無措的沉默。
一聲輕微的鼾聲打破了這種介于溫馨感動和煩惱不便之間的沉默,鼾聲從客廳沙發那邊傳過來,被沙發的靠背擋住,處于鐘遠航視覺的盲區,倏忽又歸于平靜,聽起來是将醒時翻身帶來的呼吸起伏。
鐘遠航走近沙發,看見了躺在上面,抱着胳膊蜷着睡覺的男人。
張烨的眼睛下面是青的,胡茬冒出來,下颌上還沾着點面粉,他睡得不舒服,臉頰上有不正常的紅,眉頭也蹙着,如果把沙發換成客運中心外面的長椅,活脫脫一個無家可歸的流浪漢樣子。
鐘遠航放緩了呼吸,悄沒聲地在沙發前蹲下來。
張烨還是不太像流浪漢,流浪漢的身上不會是帶着清香的,和自己身上一樣的沐浴露味道。
流浪漢的臉也不會這麽幹淨,雖然胡茬有點紮手。
鐘遠航用拇指輕輕把下颌上那一點面粉拂掉,卻摸到了面粉下面皮膚的熱度。
溫度熱得不太正常,張烨可能正在發燒。
這簡直太理所當然了,鐘遠航什麽措施都沒有做,粗暴又蠻橫,事後雖然做了清理和傷口的處理,但沒有預防張烨的炎症反應,也沒有提前給他退燒藥。真夠畜生的。
鐘遠航想再确定一下張烨的溫度,想也沒想的,湊過去,用自己的額頭貼了一下張烨的額頭。
張烨的額頭燙人,而且鐘遠航沒有控制好力度,撞得不重不輕,腦瓜子悶的一下,把張烨撞醒了。
鐘遠航想解釋點兒什麽,轉念想來,這是在自己家裏,沙發上這個人,是自己的乙方,于是他張開了嘴,卻什麽也沒說。
張烨的眼神由渙散到聚焦,不過短短須臾,等看清楚近在咫尺的臉時,好像沒清醒似的,眼珠轉動着,在鐘遠航的眉眼和鼻子上來回看着,最後落在他的嘴唇上。
好像要配合鐘遠航的動作一樣,張烨的嘴唇也微微翕動,雙唇之間分開一線,又像是要配合這個暧昧的距離,在不甚清醒的早晨,迎接一個莫名其妙的吻。
鐘遠航沒有貼近,也沒有退開,他在猶豫,在一屋子的餃子和包子中,在不期的相會裏。
感情好像本來就是一堆糊塗賬,鐘遠航想算清楚,但怎麽算清楚?
至少這一瞬間,某些溫和的,柔軟的東西包裹上他棱角分明的心髒,他暫時抛卻了對張烨的計較,和中間那不明不白的十年。
他們的嘴唇可能只差幾毫米,或者不足一毫米,鐘遠航感受到張烨鼻腔裏呼出的,略微高于平常溫度的氣息,熏染得他自己也像是熱起來了。
他想嘗嘗這兩片嘴唇,是不是像記憶裏一樣,面上綴着死皮,下面蓋着軟和的柔和,他想探一探嘴唇後面的舌尖,不是用手指,而是用自己的舌尖,張烨的溫度一定很高,高得能融化堅冰。
沉淪,鐘遠航懼怕沉淪,此刻又被深切勾引,想沉淪進張烨深不見底的眼睛。
有什麽情緒要一觸即發,兩人都繃緊了神經,等那個先邁出最後一步的人,房間裏的寂靜快要壓得他們都喘不上氣。
一陣刺耳的響鈴粗魯地劃破了濃稠的寂靜。
張烨好像突然打了一個寒顫,眼睛裏閃過恐懼,劃破情迷,他思考不了再多一秒,猛地從沙發上彈坐起來,他像沒睡醒,驚恐地問鐘遠航。
“幾點了?”
“什麽?”鐘遠航根本沒有反應過來,他條件反射地擡手看了看手腕上的機械表,“七點半。”
響鈴還在房子裏回蕩,響過完整的一輪,才停止。
張烨緊繃地肩膀落了下來,眼見就松了口氣,“我以為……上班遲到了。”
鐘遠航還蹲着,張烨駝着背,他們的臉還相對着。
張烨明白他們剛剛錯過了什麽,後知後覺的悔意開始彌漫。
“我不小心睡着了,”張烨解釋,“剛剛真的吓一跳,以為睡過了。”
“嗯。”鐘遠航的手還撐在沙發上,撐在張烨膝蓋的兩側,冰凍了一樣不知所措,表情僵硬在一個維度。
“剛剛……”張烨漲紅了臉,分不清是又燒起來了,還是羞臊的,“怎麽了?”
他像是要詢問,關切一樣,把自己的臉恬不知恥地往鐘遠航面前湊。
鐘遠航卻站了起來。
涼涼的手掌落在了張烨的額頭上,他真的打了一個結結實實的寒顫,“你的手怎麽這麽冰?”
“你發燒了,”鐘遠航沒有表情,“不是我冰,是你燙。”
“啊,我知道。”張烨不在意的模樣,“估計昨天就燒起來了,沒事,你知道我皮實的,好得快。”
張烨說完就梗了一下。
皮實,好得快,這話平時說說倒沒什麽,放在這個時候說,兩人之間難免想歪。
張烨不自在地幹咳兩聲。
“發燒了還過來搞這些有的沒的?”鐘遠航皺着眉頭,手指了一圈簇擁在兩人周圍的白胖子們,語氣終于還是硬不起來。
“不費什麽事的,我本來想包完就凍起來,你這周值夜班,餓了可以慢慢吃的,沒想到睡着了。”張烨搓了搓自己的耳垂。
鐘遠航找了藥給張烨吃,他本來想讓張烨請假在家休息,但想來想去,還是沒有開口。
張烨要去掙錢,要去掙自己的生活,這明晃晃地寫在他的臉上。
況且他們的合同上,甲方也沒有權力要求乙方在工作日的白天待命。
這份合同約束着張烨,也約束着鐘遠航。
張烨吃藥之前洗漱了一次,吃藥之後,說自己嘴裏苦,又跑去刷了一次牙,期間多次叮囑鐘遠航如何儲存餃子和包子,挨到了不得不出門的時間,才在玄關換好了鞋。
他很多次欲言又止地看向鐘遠航,應該是有什麽話要說。
“你想要我送你去上班嗎?”鐘遠航的車鑰匙還在褲兜裏,他換上鞋就能出門。
“啊?不是的,”張烨否認,“你上了通宵班了,需要休息。”
鐘遠航沒說話,張烨看着他的手在褲兜裏握了一下,又放開,看來是默認了。
張烨依然期期艾艾,玄關門快要關上,又推開。
“遠航,”張烨像是下了什麽決心,“謝謝你,小葡萄下周就能出院了,謝謝你。”
是了,鐘遠航明白過來,看來是自己昨天值班無聊,去給張烨的兒子續了住院費,才有今天早上這麽一出。
鐘遠航看着面前阖上的玄關門,理性地想通了前因後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