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第21章
鐘遠航開車離開的時候,從後視鏡中看着張烨。
他像一顆冬季風裏挺拔又顫巍的樹,站在原地,望着車離開的方向。
鐘遠航的車速比平常慢了一些,并在十字路口如願遇到了紅燈。
張烨在後視鏡中已經變成了小小的一個,如同積木中的樂高小人,鐘遠航看不清他的五官,來往的車時不時從他們之間的距離中穿梭,最終,一輛公交車徹底擋住了張烨的身影。
鐘遠航掙紮了一下,決定再看張烨一眼,只再看一眼,他就離開。
但後面的車開始聒噪地鳴笛,鐘遠航這才發現信號燈已經變綠,他穿過十字路口,後視鏡裏的風景不再有張烨的身影。
上班的時候,鐘遠航找到同科室的師兄,跟他換了夜班。
跟張烨度過的這個每天都按點下班的周末,是鐘遠航用接下來一整周的夜班換來的,他換得急,只好找了同門師兄。
這麽換,好處是大概率能成功換班,至于壞處麽,就是逃不開被打聽隐私的下場,還礙于情面不能翻臉。
“哎,怎麽個情況啊?”師兄對着鐘遠航擠眉弄眼,“你居然來找我換周末的夜班,我航有人了啊?”
鐘遠航的師兄展宇,比鐘遠航高一級,是鐘遠航本碩博期間唯一一個可以算是朋友的人,畢業之後前後腳來了市醫院。
彼時鐘遠航剛考上大學,高考成績全系第一,原本就夠打眼的,幾乎全系的新生都伸長了脖子,暗暗想看一看學號排在頭一個的學霸是何許人也,誰知道鐘遠航來的時候悄沒聲兒的,連一個送他的家長也沒有,一個背包,一個行李箱,風塵仆仆,胡子拉茬,孤零零的。
于是真假難辨的傳言開始蔓延,大家揣測着鐘遠航可能家裏很困難,已經沒多少親人了,有不少好心的同學,甚至主動湊上來,借着認識學霸一起學習的由頭,要請鐘遠航吃飯。
但那時候的鐘遠航油鹽不進,不是直接拒絕,就是幹脆不理人,自顧自地開始了一邊打工一邊讀書的庸常而忙碌的生活。
要是現在,鐘遠航冷則冷矣,卻未必會像當年那樣古怪冷僻,至少拒絕的時候,也會委婉一些,很多事情,在時過境遷以後,都會覺得沒必要。
Advertisement
如果說剛進校的鐘遠航是由于自己的态度無意間被同級生們孤立的,當專業課開始之後,鐘遠航一騎絕塵的專業成績和研究能力,就更讓他從各方面被有意地排除在了所有朋友圈之外。
原因無他,鐘遠航太痛苦了,他只能把所有的注意力都放在一項又一項課題、實驗和項目裏,以麻痹每次想起張烨來都會延綿不絕的疼痛。
這種疼痛好像風濕一般,鐘遠航在陽光晴好的時候,偶爾會覺得自己已經好了,沒事兒了,不就是散了一個高中時期的戀人嗎?有多少人在那時候開始的初戀能有好結果呢?鳳毛麟角罷了。
但只要潮濕的雨季有到來的預兆,那疼痛就隐隐約約,揮之不去地席卷上來,鐘遠航絕望地明白,沒有人會比自己更痛苦了,張烨對自己來說,并不僅僅是荷爾蒙沖動之下偶然遇到的一個青春意向,他是自己的唯一,所有,全部。
鐘遠航精挑細選,小心翼翼地在包裹自己的冷漠世界裏找到了張烨,然後在期許最多,似乎馬上就要握住那個近在咫尺的未來時,遭遇了近乎背叛一般的分手,他好不了,也無法釋懷,他偶爾理智自信,質疑張烨的短淺武斷,偶爾又極端自卑,質疑自己是不配獲得愛的人,無論是來自親人的,還是來自愛人的。
就在這樣混賬的心理狀态中,鐘遠航變成了全系同學眼裏的怪咖,冷漠如同阿斯伯格,不近人情,以至于在研究生期間的某次實驗中,沒有一個人願意和鐘遠航合作。
教授十分頭疼,論能力,鐘遠航無可指摘,他在本科就能完成研三甚至博一的實驗項目,否則也不會被教授一眼看中,無視他岌岌可危的心理測試結果,直接吸納到自己的研究團隊中,他只好苦口婆心地勸幾個研究生重新分組。
“教授,我真的怕鐘師兄啊,”同門的師妹戰戰兢兢,“感覺他比您還吓人,我要是幹毀了,您最多罵我兩句,再給我分析一下原因,大不了重做,要是在鐘師兄的組做錯了,他會像看白癡一樣看我的,然後直接把實驗一個人全做了,讓我感覺我應該回爐重造啊,我真沒這個心理承受能力。”
實際上,鐘遠航并沒有什麽看不起別人的意思,他給的眼神,只是很疑惑為什麽這麽明白的實驗步驟,都還能有人搞錯,然後為了節省實驗時間,趕上項目進度,幹脆自己動手。
教授沒了辦法,再看看別的學生,一片都是望而卻步,紛紛對學妹的意見點頭贊成。
就在鐘遠航面臨實驗打光棍,完全沒有合作項目的時候,當時還在讀研三的展宇站了出來,同意和鐘遠航一組。
“我畢業成果已經夠用了,大不了就算是蹭師弟一個成果,論文跟他共同署名,他一作,您通訊,我二作嘛,”展宇吊兒郎當地站出來跟教授打包票,“這麽省心的實驗搭子,怎麽還沒人蹭呢?”
展宇此人,大大咧咧,專業過硬,誰也不在乎,也不想跟誰太親密,總結起來,此人類貓,個性自我,傲嬌又難搞。
當時的實驗室裏,沒人能料到,這樣一個難搞的展宇,成了和鐘遠航走得最近的人。
鐘遠航其實很感謝展宇,如果沒有他,鐘遠航很可能很難再有親近一些的人,他本能地排斥他人的好意,但展宇這樣認事不認人,保持舒适距離的社交,卻能和他和諧相處。
不過鐘遠航有時也會後悔,比如說現在,他并不想回答展宇的問題。
“別打聽。”鐘遠航冷着臉,頑冥不化。
“別呀,說說呗,”展宇湊近了,明明不夠鐘遠航高,卻非要去搭鐘遠航的肩膀,“跟師兄說說看嘛,什麽樣的人啊?”
鐘遠航毫不掩飾地躲開展宇搭上來的手,“一周的夜班,和這個問題的答案,你二選一吧。”
“認真的嗎?這麽狠心?”展宇假假地擦了擦沒有淚水的眼角,“你明明知道我無法放棄到手的白班。”
鐘遠航無語,搖搖頭轉身就走。
“哎哎!別走啊!”展宇跟上來,不再搭鐘遠航的肩膀,一邊看周圍,一邊壓低聲音問鐘遠航,“最近去看梁醫生了嗎?”
鐘遠航的腳步微微頓了頓,又繼續往前走,“上個月去了。”
“睡覺情況怎麽樣?”聽他還在見梁醫生,展宇心裏已經松了口氣。
“不怎麽樣,”鐘遠航不耐煩再回答,只好補上一句,“昨晚睡得還行,沒醒。”
說罷,鐘遠航拍了拍展宇的肩膀,這對于他們兩人的關系來說,已經能算得上是鐘遠航認輸撒嬌了。
“別打聽了,”鐘遠航的眼神裏有告誡的意味,“有什麽我扛不下來的事兒,會告訴你的。”
展宇明白了,擺擺手表示明白,心裏卻活泛起來。
鐘遠航反常地跟自己用幾乎喪權辱國的條件換了晚班,還表示昨晚還睡得很好,看來是真的有什麽情況了。
展宇看着鐘遠航走遠的背影,心裏喜憂參半。
他喜的是,不管鐘遠航遇到的是什麽情況,起碼從現狀上看,是有利好的改變的,但優也由此而來,鐘遠航的樣的人,如果情況恒定而不改變,最多也就是這樣不痛不癢的孤獨的活下去,永遠冷漠,永遠和失眠做鬥争,但一旦産生改變,什麽樣的人才能走進鐘遠航臭石頭一樣的內心?會不會只是短暫的停留,然後給鐘遠航留下更為嚴寒而漫長的冬季?
鐘遠航卻不知道,或者說根本不在乎展宇心裏這些過于細膩的擔憂,他的心情很複雜。
從這天的白日開始,他的腦海裏就不時浮現出張烨的臉,帶着沉郁的思索的,帶着冰釋的微笑的,更多的時候,是蹙着眉,盛着淚,帶着屈辱與臣服的表情,是他那晚被束縛雙手,躺在床上的樣子。
這些處于記憶中的視覺片段十分新奇,是鐘遠航從未設想過的脫缰失控。
他把這種失控歸咎于太想占有張烨,這種占有欲以及其不對等的權力關系得到了實現,這種漫長的延遲滿足讓他的欲望在積蓄過久的狀态下傾瀉而出,而不對等的權力關系則給予了他為所欲為的底氣和不知收斂的沖動。
鐘遠航的複雜矛盾來源于對那場情事的極度滿足,又下意識地唾棄自己的暴戾和失控,他應該是一向理智的,适可而止的。
他不得不承認,受到驚吓的應該不僅僅是張烨,也包括自己。
鐘遠航慶幸自己在接下來的一周都可以不見到張烨,這給他機會拉開距離,更好地審視眼下他和張烨的關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