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第9章
鐘遠航醒過來之前,和小葡萄一樣,眼珠子在眼皮下面滾動,讓張烨感覺到那眼皮很薄,淡青色的血管顯得很脆弱。
張烨以為鐘遠航快醒了,很激動地坐到了病床的邊緣處,抓着怎麽洗都洗不幹淨的縣醫院床單,湊近了等待,像是等待鍋裏即将冒泡的滾水。
但等了挺久,鐘遠航還是沒睜眼,只有不停鼓動的閉上的眼皮。
張烨等得急躁,伸手輕輕去戳了一下那薄薄的眼皮。
“哎!幹嘛呢?”病房裏換藥的護士注意到了半大小子毛手毛腳的動作,出聲喝止。
張烨吓了一跳,手猛地收回去。
“我……我看他眼皮一直動。”他期期艾艾地解釋,像做錯事兒被老師抓包。
“哦,那應該是快醒了,”護士過來迅速看了一眼,把鐘遠航點滴上的滾珠撥了撥,“讓他自己醒就成,你別去戳搞他。”
張烨點了點頭,問,“還要多久醒過來啊?”
“這我哪兒知道,每個人不一樣,守着就行,”護士有點不耐煩,“你是他兄弟啊?哥哥還是弟弟?你倆長得還不咋像。”
張烨搖搖頭,“我是他同學。”
“同學?”護士詫異地盯了兩個男孩兒一眼,“怎麽做手術只有個同學陪在這兒啊?家長呢?再不濟也得有個老師在這兒啊?這不是胡鬧嗎?”
“老師還得回去上課,”張烨解釋道,“老師聯系了他家裏了。”
護士還在等張烨的下文,但張烨已經沒有下文了,老師聯系的結果他并不知道。
護士見小孩兒不說話,嘆了口氣,從鄰床拖了個凳子給張烨,“那你坐這兒等吧,別壓着他了,等他醒了你到護士站來找護士姐姐,等他家裏大人來了你就回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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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許是護士和張烨的對話挺大聲的,鐘遠航在幾分鐘之後終于醒過來了,他的眼神因為麻藥的緣故,茫然地在眼眶裏打轉。
“醒了?”張烨松了一口氣,湊近鐘遠航的臉,對着他笑。
他的笑意有點滿,有終于放心的滿足和放松。
鐘遠航臉上一片茫然的表情,眼珠的方向慢慢定在張烨臉上,沒有聚焦。
張烨感覺鐘遠航很奇怪,他眼神裏沒有慣常的那種敏感和警惕,呆呆的,懵懵懂懂,讓張烨想起鄰居家大黃狗剛下的狗崽兒。
“你……疼不疼啊?”張烨沒話找話,試探着問。
他以為鐘遠航不會回答自己,畢竟他看起來十分遲鈍,但鐘遠航卻慢慢點了點頭,水汽迅速蔓延到整個眼眶,淡粉色的,形狀分明的薄薄嘴唇癟了癟,望着張烨,委屈地說,“好疼啊,肚子特別疼。”
這下輪到張烨懵了,他不知道一個男孩兒,要痛到什麽程度,才能抛棄自尊心,對着另一個同齡的男孩兒,露出這樣不設防的脆弱,他處于初中的情商和智商,不足以處理這麽反常的,非常規的情況。
在張烨怔忡的幾秒裏,鐘遠航的眼淚已經順着眼角滑進了鬓角,并且開始揮動着還紮着留置針的不聽使喚的手,要去揉自己的肚子。
“哎不能動!”張烨伸手就抓住了鐘遠航的兩個手腕,并把他的胳膊壓在了被子上。
鐘遠航神志并不清醒,憑借着本能掙紮,嘴裏開始發出小聲的嘶吼和哭腔。
張烨徹底沒了辦法,他只能盡量不壓倒鐘遠航的肚子,抱着鐘遠航的胳膊,摟緊了崩潰的男孩兒,制止他無意識中可能傷害到自己的動作。
“沒事兒了沒事兒了,你剛剛做了手術,不能這麽掙,你別掙了……”
張烨不知道想了什麽,出于安撫,還是出于無奈,他像是腦子裏哪根筋搭錯了,在鐘遠航的臉蛋兒上親了一口,啵的一聲,像親小狗。
鐘遠航的臉蛋兒上沒什麽肉,但皮膚細細的,有殘留的汗水和消毒水的味道,張烨親過之後舔了舔嘴唇,嘗到了又苦又鹹的味道,他忍了忍,沒在鐘遠航的耳朵邊兒呸呸出來。
這個尴尬的親吻仿佛有點作用,鐘遠航還是嘶啞地哭,但他身上不再亂動了,他好像知道這個時候陪在自己身邊的張烨可靠,轉臉埋進張烨的頸窩,把整張臉都貼在了張烨下颌和脖子的地方,在張烨粗糙的皮膚上揉搓,溫熱又委屈的眼淚在兩人的皮膚上塗勻。
張烨怕癢,鐘遠航蹭在他脖子上的時候,他全身一個激靈,汗毛都炸起來了,要不是顧忌着鐘遠航開了刀,他估計已經一把将他推開,而不是像現在這樣,全身僵硬地忍耐。
鐘遠航的全部五官都蹭在張烨的脖子上,毛紮紮的眉毛和睫毛,軟彈的鼻尖,還有柔軟的嘴唇,張烨敏感的皮膚放大了感官的感受,他覺得鐘遠航噴出來的氣是濕燙的,黏糊糊的,帶着內裏滾燙的情緒。
“好……好了,好了啊,男子漢大丈夫,要勇敢一點兒,”張烨語無倫次地哄勸,鐘遠航的父母不在身邊,張烨只好學着電視劇裏看來的溫情,通過自己不合适的笨拙嘴唇,邯鄲學步般地拙劣模仿,“我要放開你了啊?能不能不動?”
鐘遠航還在張烨肩頸上用力蹭,張烨忍過了一開始的癢,漸漸習慣了鐘遠航有點蠻不講理的發洩,他摸了摸鐘遠航後腦勺上紮手的短發,又問他,“說話呀?能不能不動?”
鐘遠航不情願地挨着張烨的肩膀點了點頭。
張烨一步三回頭地離開了病房,橫沖直撞地到了護士站,他找到剛剛跟他說話的護士,眼睛裏像是要急出火來,“醒了,姐姐,鐘遠航醒了,你快去看看他吧,他……有點不太對勁。”
黏人得不太對勁。
護士吓了一跳,一邊哎喲喲地小聲咕哝,一邊沖進了病房。
鐘遠航在張烨出去了之後又變得很安靜,只是眼睛一直都盯着病房的門口,皺着眉頭,表情焦急。
“這不是好好的嗎?怎麽不對勁了?”護士問張烨。
“他……好像有點兒迷糊,剛剛又說疼,還掙紮了,還哭。”張烨用貧瘠的語言描述鐘遠航的症狀。
“嗨,我還說怎麽了呢,”護士松了口氣,拉起鐘遠航手上的留置針看了看,“沒事兒,留置針動歪了,我重新紮一下,全麻醒過來這樣很正常,傷口痛,人也不完全清醒,有的人還會産生幻覺,看見小人兒什麽的,跟吃了毒蘑菇似的,挺有趣兒的。”
張烨卻不覺得有趣,鐘遠航的幻覺是什麽?為什麽看起來這麽脆弱?張烨覺得鐘遠航的幻覺可能是墜入痛苦,無助,和不被珍愛的深淵,否則怎麽會抓住自己這個沒講過幾句話的同學,就當了救命稻草。
鐘遠航換留置針的時候很不配合,老是把手往回縮,護士抓了好幾次,都沒能把他的手抓住。
張烨又想像剛剛按住他那樣,去按鐘遠航的手腕兒,但鐘遠航看見張烨伸過來的手,一下就把手掌翻過來,和張烨的手握在了一起。
像小小孩的那種握法,抓住了就緊緊扣住手指,用全力掐住,還好麻藥并沒有完全褪掉,鐘遠航用了全力,張烨也不覺得痛。
“哎就這樣,你握住他,我紮針。”護士抓緊了時機,快準狠地把針紮進了鐘遠航白瘦的手背。
鐘遠航放開了握住張烨的力道,想往回縮手,反被張烨捉住了,動作之下,張烨黑黑的手指插進鐘遠航的指縫間,十指交握,固定住了他的手。
“忍一忍,”張烨輕輕勸他,又補充一句,“乖一點。”
紮完針之後,鐘遠航像是鬧累了,薄薄的眼皮又要閉上,但他閉不安穩,時不時驚醒,确認張烨還在自己身邊。
天已經完全黑透了,張烨不知道老爸老媽會不會找自己,他經常去鄰居家蹭飯,做完作業再回家也是常有的事兒,他不愛在家寫作業,老爸喜歡把電視開到最大聲,而老媽喜歡跟老爸吵架。
也許再待一會兒也不是不行。
張烨把鐘遠航微涼的手藏進被子裏,對他輕輕說,“睡吧,我陪着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