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第8章
張烨提着買好的菜直接進了廚房。
鐘遠航的房子對于獨居的人來說有些大了,房子裏基本就是精裝房樣板間加上風格成套的家具和裝飾,高級且缺乏人氣兒,什麽東西都齊全,依然顯得空曠,所以張烨進了客廳稍稍看一看,就能找到廚房的位置。
旁的其他房間,張烨沒去看,反正他以後來履行自己的約定,這些地方應該都能看到,到時候……再慢慢看吧。
鐘遠航從沒在中午回家開火,他幹脆就不開火,長年的醫學生涯沒有教會他健康飲食,只是擠占了他幾乎所有的時間和精力。
每當別人勸他好好吃飯,生活至少精細一些的時候,他都敷衍地答應,然後就陷入一種空虛和自暴自棄裏,這個世界上他沒什麽好為之生活的對象或是目标,他不過是活着而已,活着去完成目标,活着去習慣沒有盼頭的生活。
張烨很快在廚房發出動靜,這些動靜很日常,也不吵人,但鐘遠航很久沒聽過了,覺得沒來由的突兀,他靜不下心來做別的事,于是他抱着手臂到了廚房門口,往裏探頭看。
廚房非常幹淨,沒有油煙,也沒有食材存貨,只有微波爐附近有些使用痕跡。
張烨對于鐘遠航生活狀态的推斷看來很準确,他連大米都買了,鐘遠航過來的時候,他正蹲在地上往袋子外拿雞蛋。
“操,碎了兩個。”張烨小聲念叨,小心地把沒碎的雞蛋拿出來。
“碎了就扔了。”鐘遠航踢了踢廚房的垃圾桶,裏面只有一個他昨天吃完的外賣盒,“撈什麽?”
張烨收拾得很專心,又被鐘遠航吓了一跳,他發現再見之後,自己老是被鐘遠航吓一機靈,好像他出差錯的時候,鐘遠航就老是能準時出現在他身後一樣。
“扔了可惜了,也沒髒,高溫炒一下就能吃的,”張烨固執地不依,把袋子裏的雞蛋液倒在一個幹淨的碗裏,“你去做你的事兒吧,我做好飯叫你。”
鐘遠航看了看張烨的手,受傷的那只已經用塑料手套套好了,看來還是知道愛惜自己,便不再管他,轉頭回了書房。
張烨聽着鐘遠航走進書房的聲音,松了口氣,随後在做飯的間隙裏,他聽見書房那邊傳過來打印機工作的聲音。
張烨慢慢把餐廳的餐桌擺好,鐘遠航拿着一疊打印好的A4紙和筆走出書房,看見還在冒熱氣的三菜一湯,明顯愣了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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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來吃飯吧。”張烨招呼他。
鐘遠航走到餐桌邊坐下,不動筷子,先把A4紙推到張烨面前。
“看看吧,合同。”
“什麽合同?”張烨拿過紙來看,上面寫着“預付費服務合同”。
“不識字嗎?自己看。”鐘遠航抱着胳膊,臉上有些不耐煩。
“行,我自己先看,你先吃,待會兒涼了。”張烨點點頭,開始看鐘遠航列的條件。
基本就是把他們現在的狀況按照書面文雅的方式描述了一遍,在床伴的關系上,鐘遠航寫的是“由甲方主導的生理需求解決方案”,并且在條例中寫明了要求張烨将周末和每天晚上的時間都空出來,只要甲方有需求,都要有求必應。
空出來,那就意味着晚上在燒烤攤的工作得辭掉了。
張烨覺得那份工作辭掉了也好,老板娘明擺着要給自己穿小鞋,這樣幹下去,張烨遲早會忍受不了鬧出點兒什麽事兒來,他喜歡什麽事兒都明着來,看不慣老板娘那種彎彎繞繞的找茬方式,一個燒烤攤,關系搞得那麽複雜,張烨覺得累。
合同下面,鐘遠航已經在甲方的後面簽了名,鐵畫銀鈎,像他本人給人的感覺,幹淨利落。
“晚上都空出來,”張烨只對這一點有疑問,看了看對面而坐的鐘遠航,“每天晚上……都要過來嗎?”
鐘遠航吃飯的樣子很斯文,明明只是最普通的家常菜,他也吃得出一種條理分明的感覺,透露出良好的家教對于行為的馴化,但他挑了挑不和善的眉,表情透露出與行為不相符的傲慢,仿佛看理解能力欠佳的低齡兒童一般看着張烨。
“有求必應,指的是我有需求的時候,你看我像是每晚都有空的樣子嗎?”鐘遠航說完像是怕張烨理解不了,又補上一句,“周末過來呆着,其他時候如果我晚上需要都會提前告知你,薪資待遇你沒有異議?”
還有薪資?張烨又低頭去翻看合同。
——乙方周末按500/日計算工資,其餘時間按照300/晚計算工資,每次解決生理需求按500/次疊加計算,如乙方在服務過程中受傷,則甲方承擔醫療責任與費用。
“這……”張烨有些瞠目,也有些臊得慌。
“怎麽?嫌少了?”鐘遠航夾起一片青菜,慢慢咀嚼,仿佛在品嘗張烨的反應。
“不是,”張烨踟蹰,“會不會……太多了?”
張烨始終無法把自己與鐘遠航的關系放到這樣具體的價格裏,他重感情,出于對鐘遠航發自內心未盡的情感也好,出于對鐘遠航不計前嫌伸出援手的感激也好,他都本着感性沖動去滿足鐘遠航的一切要求。
但鐘遠航眼下明顯不想把肉體關系和情感挂上關系。
鐘遠航冷哼,“你自覺這麽便宜?沒關系,興許我把你欠的錢睡夠本兒了就膩了呢?你也不用擔心虧本,到時候多退少補就行了。”
鐘遠航說得好像是站街暗娼談價錢,要多低廉就有多低廉。
張烨難以忍受再和鐘遠航就合同繼續談下去,抓起筆,逃避似的簽上了自己的名字。
說來好笑,兩人的筆跡十分相似,相似得像是一個人寫出來的似的,只是乙方的名字明顯比甲方小了不少,顯現出簽字時的氣短。
這字體是兩人少年時一起練出來的,好的時候,他們恨不得成為對方的影子,現下看來,卻是天壤之別了。
鐘遠航吃完飯時張烨還沒吃完,他提前離桌,離桌前吩咐張烨,“有洗碗機,你收拾完自己放進去。”
鐘遠航回了房間,将門帶上了,咔噠的一聲,是門合攏的聲音。
張烨在鐘遠航離開之後也沒什麽胃口,草草把飯吃完之後,就收了餐桌。
那份合同還放在桌面上,張烨把合同拿起來夾在腋下,仔細将桌面上擦得幹淨之後才又把合同放回原處。
張烨不知道鐘遠航什麽時候回醫院,但他着急去住院部給老媽和小葡萄送飯,收拾好一切之後,張烨走到鐘遠航剛剛進入的那扇門前,輕輕敲了敲門。
“什麽事?”房間裏傳來鐘遠航的聲音,聽不太清楚。
但張烨莫名覺得他的聲音聽起來有些啞。
“外面我收拾好了,我想先去醫院,你……你要跟我一起去嗎?”張烨問。
門裏有腳步聲慢慢靠近,張烨聽到腳步聲在自己面前的門那邊停下,門卻沒開。
“你先去。”鐘遠航隔着門說。
“好,”張烨回答,“晚上我得去一趟打工的地方。”
門裏面沒有聲音,張烨猜測鐘遠航可能正在皺眉,于是解釋道,“我這個月的工資還沒結,我過去辭職,把錢拿了就走。”
頓了頓,張烨又補充,“拿完我就能走,你……需要我今晚回來嗎?”
張烨聽見門的那邊有一聲類似嘆氣的聲音,又像是在忍耐生氣一般,氣息有些顫抖,随後,他聽見鐘遠航說,“回來做飯。”
張烨把飯送到醫院的時候已經過了下午一點,他老媽餓得有些不高興,拿過飯來的時候動作明顯有氣,順帶翻了張烨一個白眼。
“一天天都遭得這是什麽罪?坐牢一樣地呆在醫院裏,一口準時的飯都吃不上,啥也指望不上。”
張烨就當聽不見,只去看病床上的小葡萄。
手術的麻藥還沒褪完,小葡萄還睡着,不過應該是快要醒過來了,薄薄的眼皮下面,眼珠不停地轉動。
張烨掀開了被子,看了看小葡萄肚子上的傷口位置。
張烨粗糙地長大,一直到現在都沒有生過什麽大病,也從來沒有做過手術,他記得鐘遠航倒是在中學期間做過闌尾炎手術。
怎麽又想起鐘遠航了?大概是剛剛才見過的原因。
老媽還在旁邊一邊吃飯一邊喋喋不休,張烨只當聽不見,盯着小葡萄昏睡的面龐,放任自己的想法回溯到過去。
記憶裏,鐘遠航當時的狀況還不如現在的小葡萄,從入院到做完手術,身邊都只有張烨和偶爾出現的老師,全程都沒見過他父母親人,他們大概是真的很忙。
鐘遠航發病的時候正在上體育課,他大概已經獨自忍耐了很久,最終忍無可忍,在拉伸運動時暈厥在操場上,青天白日,衆目睽睽。
全班的人都懵了,半大的孩子不知道應該怎麽面對這樣的狀況,只有張烨最先反應過來,沖過去把鐘遠航從水泥地上扶起來。
彼時的鐘遠航已經開始抽條,半年的時間裏,他已經長得和張烨一樣高了,但身高長高的同時,鐘遠航也變得纖瘦,以至于張烨能十分輕松地将他背起來。
接下來的記憶都很模糊,忙亂的醫院裏時不時有人撞到背着鐘遠航的張烨,慌亂的老師一直在試圖聯系鐘遠航的父母,唯一清晰的感官,是鐘遠航垂在張烨耳邊濕漉漉的頭,噴在耳邊滾燙的呼吸,和無意識中發出的微弱呻吟。
診斷的過程很快,具體是怎麽診斷出病因的,張烨已經不記得了,他只記得當時醫生皺着眉頭說了一句,“闌尾炎怎麽拖到這個地步的?至少從昨天晚上開始,痛感應該就很嚴重了,這麽小的孩子,怎麽忍的?”
一直到鐘遠航被推進手術室,他的家人們也沒有一個表示有空過來,張烨聽着老師那些為難的勸告和勉強的應承,盯着手術室大門上方鐘遠航的名字,發自內心地覺得,那裏面躺着一個無依無靠的可憐靈魂。
闌尾炎的手術結束很快,張烨不着急回家,他想看着鐘遠航醒過來,就算沒醒過來,至少等到鐘遠航的父母到了醫院再走。
反正他爸媽也從來都不會擔心他,張烨是縣城胡同裏跑着摔着長大的小孩,沒那麽精細,生命力旺盛得像滿地竄的野狗一樣。
野狗要守護一樣東西,也不會半途而廢的。
只是從烈日當頭等到日暮黃昏,等到鐘遠航慢慢要醒轉過來,他的家人還是沒有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