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第7章
張烨從住院部出來,路過門診大樓的時候給鐘遠航打了電話。
“什麽事?”鐘遠航應該是存了張烨的電話,他耐心欠佳,一接通連招呼都沒有。
“你在門診樓嗎?”張烨吸了下鼻子,早上有點兒涼。
“你今天就能做體檢?直接去就行,”鐘遠航笑了一聲,似乎有些譏諷,“不用你自己花錢,我已經給錢了,不用非來找我。”
“不是,我剛剛給我媽送了早飯,你在的話,我給你拿一份兒。”張烨擡頭望着門診樓,像是望着可能在樓上的鐘遠航。
電話那頭沉默了幾秒,“二樓,心內科,你在門口等我。”
“心內?你學的心血管內科?”張烨忍不住小聲感嘆,“真厲害。”
“你還知道心內是心血管內科?”鐘遠航似乎有些驚訝,對着張烨難得露出除了嫌惡以外的情緒,但轉瞬即逝,“上來了給我發信息。”
鐘遠航說完就挂斷了電話,張烨提着飯盒,上了二樓。
到心內科門口的時候,張烨才給鐘遠航發信息,等了快二十分鐘,眼看着上班就要遲到了,鐘遠航才從裏面出來。
“給,小米粥,裏面還有個水煮蛋和鹹菜,”張烨把袋子塞到鐘遠航手裏,又補上一句,“是跳水白菜,不鹹。”
張烨記得鐘遠航不愛吃太鹹的東西。
鐘遠航卻對這句話反應不大,他直接上手拉住張烨貼了紗布的手,翻過來看了一眼,“怎麽回事兒?”
張烨不自在地把手抽回來,“沒什麽,就燙了一下。”
鐘遠航皺着眉頭看了眼張烨的臉色,手很快地在張烨額頭上貼了一下,又收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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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燙了一下,燙發燒了?”鐘遠航不相信,“進來。”
“哎!”張烨一把抓住了就要往裏走的鐘遠航,“沒事兒,我得去上班了。”
鐘遠航看着張烨拉他的手,沒動作,張烨悻悻地把手收回來,低聲解釋,“我……剛剛跟白班老板預支了工資,轉頭就請假,不太好。”
“進來,”鐘遠航充耳不聞,對張烨那些小心翼翼過活的态度并不買賬,并挾恩威脅,“你欠我的更多。”
張烨沒辦法了,一邊發信息給朱莉請假,一邊繞開門診裏熙熙攘攘的病人,吃力地跟上走得很快的鐘遠航。
鐘遠航的診室裏暫時沒有病人,但診桌上擺滿了文件夾和資料,幾乎沒有能放飯盒的地方,他看了兩眼,把張烨給他的飯盒放在了旁邊的矮櫃上。
“坐那兒。”鐘遠航一邊挽袖子一邊指了指診桌旁邊的凳子。
張烨坐下了,久違的跟鐘遠航這樣單獨兩個人呆在一個封閉又安靜的房間裏,讓他的心跳變得很快,身上一陣冷一陣熱。
“手拿上來。”鐘遠航拿了一個不鏽鋼醫藥托盤,隔着桌子坐下。
張烨把袖子卷起來一些,手伸到鐘遠航面前。
解開紗布的時候傷口很痛,流出來的膿液讓紗布和傷口皮膚粘連了,張烨嘶了一聲。
“疼?”鐘遠航低着頭看着傷口,問張烨。
“還好。”張烨的眉頭糾結在一起,他不太習慣表現脆弱的情緒。
“不疼就好。”鐘遠航瞟了他一眼,抽出了棉簽,“但願你接下來也不疼。”
鐘遠航開始給張烨發炎的傷口清創。
鐘遠航下手又狠又準,他一向都是處理已經上過麻醉的無知覺的對象,不會避免病人的疼痛。
張烨覺得自己疼得眼前都開始發白,冷汗從額頭上星星點點地冒出來,忍痛的叫聲卡在喉嚨裏,張烨發出類似動物的低鳴。
索性鐘遠航處理得也很快,在張烨忍耐的臨界點,終于把創口清理幹淨,開始往上面沖消毒藥水。
藥水沖進傷口的時候應該是很痛的,但張烨已經痛到麻木了,反而覺得冰冰的藥水沖在嫩肉上很舒服。
朱莉在這個時候回複了張烨的信息,她很寬宏大量地給張烨放了兩天假,讓他好好地陪兒子做手術。
張烨徹底放松下來,對着處理傷口的鐘遠航發呆。
“怎麽,又不着急跑了?”鐘遠航把醫用紗布蓋在張烨的手心上。
“老板給我放假了,放了兩天陪小葡萄做手術。”張烨的手放在鐘遠航手上被捏着擺弄,有些舍不得拿回來。
但鐘遠航包紮完就把他的手放開了。
“放假了?”鐘遠航收拾着托盤,語氣玩味,“那你這兩天去我家打掃衛生做飯。”
“什麽?”張烨錯愕。
“怎麽?只願意上床,不願意賣苦力?”鐘遠航問。
“不是……”張烨摸不透鐘遠航的意圖,“我願意去,但我得給小葡萄和我媽送飯,能……能借用一下你家的廚房嗎?”
鐘遠航把把托盤放回窗邊的櫃子裏,不很在意地回答,“随你便。”
随後又拿了兩版藥給張烨,“拿着,飯後各吃一粒,消炎、退燒。”
“謝謝。”張烨把藥小心揣進衣兜裏。
“謝就不必了,好起來就能履行你答應我的事兒。”鐘遠航兩手插在白大褂的兜裏,自始至終都戴着口罩,讓張烨看不清他的臉色。
履行什麽事兒,兩人心照不宣,張烨覺得面皮上有點發熱。
“行了,你先去陪你兒子做手術吧,中午過來找我。”鐘遠航擺擺手趕張烨走,從桌上拿起一個文件夾,不再看張烨,徑直先走了。
張烨獨自在診室坐了一會兒,盯着自己手心裏被藥水染黃的紗布。
這間診室應該是鐘遠航個人的診室,除了混亂的桌面,房間裏十分幹淨整潔,但細細看過去,很多地方都有鐘遠航細小特別的個人痕跡。
張烨有一種心理上的拘謹,他什麽都不敢碰,因為覺得自己不配,他只能神經了一樣,狠狠吸了一下鼻子,妄圖從房間的空氣中,嗅到鐘遠航的味道。
但他只聞到了淡淡的消毒水味兒。
沒有主人的房間待久了不禮貌,張烨站起身來,随後在落了灰的玻璃窗上看見了自己的倒影。
依然是一只盲流般的落水狗,但嘴角居然有笑。
就鐘遠航現在對自己這種鄙夷到有些粗暴的态度,居然能讓張烨笑起來,真是賤的。
但落水狗麽,身似鴻毛,命如草芥,鐘遠航于自己就是碰不到的星星,他在鐘遠航面前就應該這麽賤。
鐘遠航早上一直在參與一個心衰病例的會診,病人心髒天生比別人大10%,心肌肥厚,還有多年的吸煙史和酗酒史,會診的時候,旁邊的實習醫生吓得連連說以後要戒煙戒酒,鐘遠航十分冷靜地告訴他,這種病例先天的因素占比較大,吸煙飲酒只是催化作用而已。
接到張烨電話的時候,正好是休會期間,鐘遠航有二十分鐘的休息時間,全用來給張烨處理傷口了。
那份張烨不管是出于讨好還是感謝而送來的小米粥他也沒來得及吃,會診結束之後,粥已經涼透了,而鐘遠航也已經完全把它忘在了腦後。
會診結束時已經臨近午飯的飯點,經過兩方不算激烈的讨論,這個病人開胸手術的意義已經不大,肺功能已經不足以支撐他活着從手術臺下來,只能保守治療,盡量讓他在人生剩餘的時間裏舒服地活下去。
在醫院裏工作就是這樣,病人帶着一切希望找過來,但醫學能做的還太有限。
鐘遠航并沒有太大的觸動,很多人都覺得他冷靜得趨近冷漠,不像是剛進入醫院的青年醫生,很少考慮病人和家屬的情感需求,往往平鋪直敘,一針見血。
但那些多餘的溫情又有什麽用呢?言語并不能阻止那些必然的死亡,不如早點讓病人和他的家庭做好應做的準備,去面臨一定會來臨的命運。
鐘遠航從門診大樓出來,才想起自己約了張烨中午去自己家裏。
他有一點稀薄的後悔,讓張烨去自己家做苦力,純粹是出于看見他眼巴巴給自己送早飯時的那點兒施虐欲,實際上張烨的手應該好好休息,根本不能碰水。
鐘遠航微不可察地嘆了口氣,剛剛想打電話告訴張烨不必去了,就看見馬路對面的張烨和兩個巨大的超市購物袋,正在等自己。
張烨不跟鐘遠航說話的時候,正經看着還是個好青年,幹淨利落,一雙眼睛在不笑的時候,也因為笑紋看起來笑盈盈的,只是一跟鐘遠航對上眼,張烨就變得拘謹,眼睛裏讨好的意思浸出來,将他整個人都染得卑微,鐘遠航把手機放回兜裏,過了馬路走到張烨身邊。
“買什麽了?”鐘遠航問他。
“不知道你家裏有什麽,我就去買了點兒菜,”張烨伸手提了一個購物袋,挂在臂彎上,又用沒受傷的手拎起另一個袋子,“準備做飯。”
鐘遠航沒來得及幫他提一個袋子,臉上的表情不是很好看。
他點了點頭,轉身往停車場走。
鐘遠航買的房子離醫院很近,一般中午也不回家,因此停車的時候也不會考慮好不好在中午開出停車場。
張烨根本擠不進被兩輛大型SUV夾在中間的轎車。
“你在外面等着,我先開出來。”鐘遠航擠進去也費力,質感很好的大衣後擺在SUV車身上擦了一下,擦下來一大片灰,在黑色毛呢的衣料上很顯眼。
張烨哎了一聲,欲言又止,算了,弄都弄上了,待會兒用濕毛巾給他擦一下好了。
鐘遠航讓張烨把兩個購物袋都放在了後排座位的腳墊上,沒開後備箱。
張烨看了看鐘遠航車裏的內飾,性冷淡風格,和他的診室差不多,連一般私家車上挂的出入平安都沒有,新得像是4S店裏的樣車。
這是張烨沒有具體想象過的鐘遠航,包括鐘遠航會買什麽樣的車,會怎麽裝飾自己的車,和他開車時會是什麽樣子。
目前看起來都和張烨印象裏的鐘遠航不太一樣。
張烨很想問一問,鐘遠航這麽多年都是怎麽過來的,但他還沒想好怎麽開始這個話題,他們就到了。
鐘遠航家的小區實在離醫院太近了,幾乎就在相鄰的街區,走路估計都要不了15分鐘。
這是一個中高檔小區,和醫院一樣都位于市區中心地帶,看樣子還挺新的,張烨看這個安保條件和綠化環境,就知道價格不會低,這很鐘遠航,從小開始,他總是和周遭不同,不管是性格還是條件。
鐘遠航家是指紋鎖,開了門之後,鐘遠航讓張烨也去錄一個指紋。
“錄指紋,不是很好吧?”張烨猶豫了,“這種門鎖一般不是都有密碼嗎?你告訴我一個密碼,等……等你不想要我來了,就可以改密碼啊。”
“還沒開始,就想着不來了?”鐘遠航看着張烨,面無表情,“改密碼和删指紋,你覺得哪個對我來說更方便?”
張烨想了想,似乎也是這麽個道理,改了密碼之後,鐘遠航的父母或者爺爺要換號碼記也不太方便,于是老老實實輸入了自己的指紋。
張烨猜鐘遠航的密碼應該不是他自己的生日,否則就直接告訴自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