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二更
二更
尹從輝送安岳回家,前後十幾分鐘,安岳躺下的時候保姆還在睡。
她仰面躺在床上,瞪着天花板思索了好幾個鐘頭。
幾次有人敲門,她一概不理。
他們也沒有非要進來。
她想找人說說話,找別人都說不透——
安岳翻身下床,跪在地板上,伸手去摸床板的底面。
她的小手機用透明膠帶固定在背板上。
“你跟我老公是什麽關系?”
這條短信靜靜躺在收件箱裏快十天了。
安岳回複,“你想報仇嗎?”
“我替你做。”
她兩手交握着把手機扣在心口,嘭,嘭——
心跳好有力。
對方反問,“你知道是誰?”
這把安岳難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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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件事很難說清楚,涉及到的人有點多,彼此的關系有點複雜,別說對局外人,就連對認識他們所有人的昔日同學,都無從說起。
但她很有交流的誠意,深吸一口氣,打算從高考講起。
沒想到對方反而搶先了。
“我知道。”
對方又說,“我有證據。”
安岳握着手機蹭地坐起來,電話響了,對方撥過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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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月5日周三,下午兩點,人民醫院。
高溫肆虐,馬路上行人稀少。
尤其人民醫院這邊,四根車道的馬路拓展成六根,綠化尚未完成,剛運來的三米标準喬木,帶着稻草繩和泥土躺在豔陽下,根須樹葉曬得發白。
沒人樂意走這邊,又曬又髒,好半天,才出現一個人影。
他身量修長,走路飛快,上下兩截純黑,手套也是黑的,鴨舌帽底下露出尖下巴,埋着頭仿佛不用看路,一鼓作氣沖進醫院南門,氣喘籲籲停在崗亭底下抹汗,手裏握着半瓶礦泉水,可是又熱又躁,他卻沒開來喝。
掏出手機,指示很簡單:6號樓住院部,東邊側觀光電梯上四樓。
人民醫院九十年代建設,住院部猶如兩支對開的天使翅膀,呈現拱衛包圍的造型,東西兩側各有一部觀光電梯,東側日照太強,厚玻璃擋板反射白光,徐徐升高時,明亮的猶如火炬。
他看路牌,默念,上北下南左西右東。
等電梯花了很久,觀光梯速度本來就慢,加上一部梯塞不進多少人,他足足等走三撥人,才終于搭上。
居然還有電梯小姐,穿的禮儀制服。
“您去幾層?”
他不出聲,對方熱情地又問了一遍,“請問您要去幾層?”
他張開嘴,感到一陣惡心,甚至想吐,運動手表心率已經飙升至于115,胃部也痙攣的痛,這些症狀過去總是讓他非常恐慌,擔心自己患有心、肺或腦方面的嚴重疾病,但檢查多次都找不到原因。
但最近有人告訴他,60%的驚恐症患者都是這樣疑神疑鬼,還解釋了‘暴露療法’的原理,将患者逐漸地、反複地,在想象或現實中,暴露于任何能激發驚恐發作的情境或事物,直至患者對引發焦慮的情景非常适應,毫無壓力。
他這才想到,試試重現引起焦慮的事件,而不是反複吃藥。
他深深吸氣,對自己說,穩定、緩慢的呼吸是減輕焦慮的可靠方式。
“您去幾層?”
電梯小姐燦爛的笑容幾乎怼到臉上,但他沒那麽緊張了,甚至試圖擡眼與對方對視,但一對小夫妻手挽手擠到中間,孕婦挺着肚子,大喇喇吩咐。
“去四層。”
他馬上後退半步,離所有人遠一點。
手機震動,新指示又來了:左轉再左轉,走廊到底。
他在四層下電梯,小夫妻擋在前面,太太撐着腰哎哎喲喲,非常吃力。
第一個左轉彎,他們站住了,他越過兩人快步向前。
“哎!那邊兒封上的,走不了。”
他裝沒聽見,剛才那個級別的暴露——共處狹小空間,他感覺還好,可能因為注意力集中在手機上,不太被旁人幹擾,但對話還是不行,尤其是在這個空曠的,兩面望出去視線都延伸一兩百米,毫無遮蔽的空中走廊。
“哎你聽見沒?那邊兒不讓進,你上廁所走這邊兒,諾諾——”
孕婦居然支拉着手臂來拽他,非常多管閑事,非常招人讨厭。
“你拉人家幹啥?”
連她老公都沒想到,正賠笑,就見那人揮起胳膊一把推倒他老婆。
“诶诶——你怎麽樣?!”
男人大驚失色,不敢直接拽,彎腰兩條胳膊卡進老婆腋窩,用力兜起來,孕婦邊眨眼邊流淚,捂着肚子憤憤指控。
“這,這什麽人啊?!他反社會罷?!”
“你先起來!”
一回頭,那怪人已經跑沒影兒了。
走廊兩側的玻璃幕牆,一格格切開,映着醫院碩大的金色logo,串聯起住院大樓和實驗樓,盡頭門閘剛被大力撞開,正緩緩合上。
她産檢,常見人跟着指示牌找衛生間走到這邊兒,然後過不去。
她完全是好意,卻被人曲解,越想越委屈,“你陪我去保衛科!”
他揉着肩膀,撞門那一下太用勁,麻筋一下下抽的疼。
接下來還有兩關,靠硬撞就不太夠了。
監管病房設在實驗室四樓,本來整整一層二十四間病房都是,兩頭樓梯和電梯做了标準的電網和硬隔離門,但最近在押的只有衛蔚,相應的看守人員減少,電梯只開一個,樓梯鎖死,唯獨這條人來人往的空中走廊是短板。
門背後從地到天堆滿人高的紙箱,裝載醫療用品,因多是真空無菌包裝,箱子看着大,實際重量很輕。
他掏出兩塊濕抹布,一邊一塊綁住鞋底,然後搬開一只箱子,人嵌進去,再搬回箱子堵住後路,像玩華容道,步步前進。
再往前就是廢棄的準清潔區和清潔區了。
狹窄的清潔區牆上有淋浴噴頭,準清潔區壁櫃裏有無塵布,他丢下髒抹布,拆出新的無塵布打濕,仍然綁住鞋底。
走出清潔區,眼前是一道幹淨的綠色地面走廊。
左手邊第一間房門上寫着‘值班室’,他握上門把手時忽然顫了下,心髒又咚咚咚沉重地震起來——不行,不能是現在!
深深吸氣,把最熟悉的恐懼感壓下去。
屋裏沒有人,七歪八扭幾張行軍床,白皮鞋,床頭搭着護士服,他掏出藥瓶甩在桌上,外衣卷成團扔在牆角,抖開白袍往肩上搭,一粒粒系扣子,最後擡起頭,照着牆上巴掌大的小鏡子抿鬓角。
人的模樣有時候就是一秒鐘就變了。
她太瘦了,肩又平,胯又窄,腰細的一把,模特架子缺乏性別感,可只要露出那雙憂郁的眼睛,任誰都會情不自禁想象她穿白色連衣裙的樣子。
手機叮的一響。
是短信,準确地說是彩信,帶圖,但點擊鏈接才能打開。
她兩手捧着手機,等待像素點慢慢加載出來。
一開始完全看不明白。
右下角大片深色,像水,往畫面正中緩緩蔓延,左上角支棱着三根豎直的細棍子,兩團好像抹布又像衣服的東西團在右上角。
正中小旋鈕不斷轉圈,畫面忽然一閃,黑灰圖像上了色。
水是鮮紅色的。
抹布是白色的。
棍子是松木色的。
這是地板上的血,和一張桌子的腳的局部。
她窒住了,根本控制不了身體反應,但知道這種情況叫過度換氣,血液中二氧化碳過分減少,導致中樞活動水平下降,表現出來,就是頭暈、多汗、面部潮紅,肢體震顫、手腳麻木、胃腸部緊張。
最恐怖的是,仿佛置身不真實的異度空間,一切觸覺失去實體,她甚至不敢擡頭,牆面會震動,色彩會爬上天花板,扭曲的花紋像毛蟲邊爬邊抖……
她忍了好久,閉上眼,用盡全部理智,退出畫面去看文字。
這是金榮,在六零一。
一共八個字,她反反複複,讀取,閉眼,再讀取,再閉眼,一直讀到肢體麻木的症狀消解下去,五根手指又能張開了。
根據經驗,那至少是五分鐘,至多二十分鐘。
她打開一個藥瓶,滿滿白綠相間的小膠囊,打着黑标。
先吞一顆,不然她會抱着頭在這兒蜷縮一下午,哭到昏天黑地。
她想,我真是堅強啊!
下一句話是跟金榮說,我會好起來的。
剩下的膠囊一顆顆拆開,粉末倒進礦泉水。